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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萍开了一次刀,大概还得在医院里住上一两个月,这丫头死也不肯说出那个男人是谁,如果我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子做的事,我非把他宰了不可!”爸又猛抽了一口烟,眉毛纠缠了起来,低沉地说:“近来,家里被你们这些娃娃们弄得一塌糊涂!你生病,梦萍进医院,如萍——”爸爸深深地盯了我一眼,我又看了何书桓一眼,何书桓有些局促,却有更多的关心和不安,他对如萍,显然有一份歉疚。我对他这种不自主的关心和不安,竟产生一种强烈的妒嫉。爸爸又继续说:“如萍这两天也不对头,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哎,真是!现在,你们赶快给我都好起来!我这几根老骨头还健健康康的,你们这些年轻的娃娃倒一个个生病,真笑话!”
“雪姨怎样?”我问。
爸爸对我眯起眼睛来,敲了敲我的手背说:“你雪姨快被你气死了,还问什么呢!”
“哼!”我冷哼了声,望着天花板不说话,心想假如爸爸知道了她的真相,恐怕气死的该是爸爸了。
爸爸站起身来,对这房子四周看了看,又对窗外看了看,折回我的床边来说:
“依萍,我想把你们母女接回去住!”
“别费事!”我冷漠地说,“妈妈不会愿意再跟你住在一起的!爸爸,覆水难收,既然今天想把我们接回去,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来?”
爸爸喷了一大口烟,有些生气地说:
“接你们回去是对你们好……”
“算了,爸爸,我和妈都不领情!”
爸爸冒火地俯下头来盯住我,看样子是要大发脾气,但他忍住了,只气呼呼地说:
“依萍,不要脾气太硬,到头来还不是你吃亏!这个房子怎么好住人呢!太简陋了,太潮湿了,连太阳都照不进来……”
“爸爸,”我冷冰冰地说,“你到今天才知道呀?可是我们在这房子已经住了十年了。”
爸爸握住烟斗,凝视着我,正要说什么,妈妈拿着一碗汤走了进来,看到了爸爸,她一震,汤差一点泼了出来。她似乎有些紧张,嗫嚅地说:
“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
“刚来一会儿。”爸爸说,注视着妈妈。我望着妈妈花白的、梳成一个髻的头发,和那件宽宽大大的阴丹士林布的藏青旗袍,不禁想起和妈妈同年龄的雪姨,那乌黑的波浪似的鬈发,那剪裁合身的鲜艳的衣服……她们真像是两个时代的人了。我悄悄地审视爸爸,想看出他见了妈妈有什么感想,但他脸上毫无表情。妈妈不安地说:
“我也给你端一碗汤来,好吗?”
“不,不用了,我马上就要走。”爸爸说。他们两人客气得像在演戏,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都看不出有一丝夫妻的味道来。
妈妈端了汤到我面前,书桓帮忙扶我靠起来,喝完了汤。爸爸看着我躺回去,从怀里掏出一大沓钞票,递给妈妈说:
“给依萍多补补。”
妈妈犹豫了一下说:
“上次的钱还没用完呢!”
爸爸皱了皱眉,深深地看了妈妈一眼说:
“那么就拿去随便做什么吧!”
妈妈收了钱,爸爸走过来拍拍我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对我说:
“快点好起来,我要送你一样东西,给你一个意外!”
我想起那件银色衣料,至今还收在我的抽屉里,没有送到裁缝店去。对爸爸的礼物实在不感兴趣。爸爸走了,留下一沓钞票,换得了他自己的平静。钱,他就会用钱,可是,我就恨他的钱,更恨他想用钱来买回我们母女!我要让他知道,许许多多事,不是钱能够达到目的的!
爸爸走后,夜也深了,何书桓靠在我床前的椅子里打瞌睡,我推了推他说:
“书桓,你回去吧!”
“不!”他说,“我就靠在这里睡!”
“这里怎么能睡呢?”我说。
“一星期都是这样睡的,有什么不能睡?”
“可是,”我怔了一下说,“现在我好了,你也该回去好好地睡一觉了!”
“不!”他固执的时候就像条小牛,“我愿意睡在这里,我喜欢看着你睡!”
我蹙起眉头,握住他的手说:
“书桓,你看起来像个强盗了!”
“怎么?”
“你该回去好好的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把胡子刮刮干净,清清爽爽地来看我,你知道,我们家可没有胡子刀!”
他望着我,挤挤眼睛说:
“我知道,你只是想赶我走!”
我笑笑。他站起身来,屈服地说:
“好吧,我走。”然后,他跪在我床前,他的头就在我的眼前,他凝视着我,低低地说:“不怪我了?依萍?”
“不怪你。”我说,“只是还有一句话,你曾经责备我容易记恨,你好像并不亚于我。”
“我们都是些凡人!”他笑笑说,“能做到无憎无怨的,是圣人!”这话使我想起皈依了天主教的方瑜。
何书桓走了,我床前的椅子里却换上了妈妈。她拿着针线,却一个劲儿地对窗外发呆。我摇摇她说:
“妈妈,你也去睡吧!”
我连喊两声,妈妈才“啊”了一声,回过头来问:
“你要什么?依萍?”
“我说你也去睡吧,”我说,奇怪地望着妈妈,“妈,你在想什么?”
“哦,没有什么,”妈妈站起身来说,“我在想,时间过得好快。”
我目送妈妈的身子走出房间。时间过得好快?这是从何而来的感慨呢?是的,时间过得真快,尤其在它践踏着妈妈的时候,看着妈妈佝偻的身子,我感到眼睛潮湿了。
【9】
正像爸爸说的,陆家的人不会被病折倒,我很快就复元了。不过三四天的时间,我又恢复了原有的体力。一次大病,一份失而复得的爱情,使我比以前深沉了许多。我变得喜欢沉思,喜欢分析。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沉思和分析之后,我把我所遭遇的,全归罪于“那边”。我发现我是更不能忘记“那边”的仇恨了。只要一闭上眼睛,雪姨、爸爸、如萍、梦萍、尔豪、尔杰的脸就在我眼前旋转。得病那天晚上所受的侮辱更历历在目,旧的仇恨加上新的刺激,我血管中奔流的全是复仇的血液,我渴望有机会报复他们,渴望能像他们折辱我一样去折辱他们。可是,在这复仇的念头之下,另一种矛盾的情绪又紧抓住了我,这是我难以解释的,我觉得我又有一些喜欢爸爸了,或者是同情爸爸了。难道他用金钱在我身上堆积起来,竟真的会收到效果?我为自己“脆弱的感情”生气,为了坚强我自己,我不断地强迫我往坏的一面去想,爸爸的无情,爸爸的鞭子,爸爸对妈妈的戕害……这种种种种的思想,几乎使我的脑筋麻痹。
书桓也比往日来得沉默了,常常坐在窗前独自凝想,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猜测他是在想念如萍,而感到妒火中烧,我不能容忍他对我有丝毫的背叛,哪怕仅仅是思想上的。一次病没有使我从仇恨中解脱出来,反而把我更深地陷进仇恨里去,我变得极端地敏感和患得患失了。我怕再失去书桓,由于有这种恐惧,“那边”就成了我精神上莫大的压力。书桓太善良,“良心”是他最大的负担,就在和我相依偎的时候,我都可以领略到他内心对如萍的负疚。一天,他对着窗口叹气。
“如萍一定恨透了我!”他喃喃地说。
我的心脏痉挛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嫉妒使我浑身紧张,我沉下脸来,冷冷地说:
“想她?何不再到‘那边’去?”
他看着我,然后把我拉进他的怀里,他的手臂缠在我的腰上,额头顶着我的额,盯住我的眼睛说:
“你那么坏,那么残忍,那么狠心!可是,我却那么爱你!”
然后,他吻住了我。我能体会到这份爱情的强烈和炙热,我能体会这爱情太尖锐,太紧张,太不稳定。这使我变得神经质,变得不安和烦躁。
书桓不再提出国的事了,相反的,他开始进行一份报社的编译工作,他不断地说:
“结婚吧,依萍,我们马上结婚,今天或者明天,或者立刻!”
他怕什么?怕不立刻结婚就会失去我吗?怕他自己的意志不坚定吗?怕对如萍的负疚压垮他吗?“那边”,“那边”,我什么时候可以从“那边”的阴影下解脱?什么时候可以把“那边”整个消灭?
“依萍,明天起,我到某报社去做实习记者了。”一天,书桓跑来告诉我。
“恭喜恭喜!”我说。
“有了工作,我就决定不出国了。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处处倚赖父亲,我要先自立,然后我们结婚,怎样?”
“好。”
“依萍,婚后你愿意和我父母住在一起,还是分开住?”
“嗯?”我心里在想着别的事。
“你愿意另租房子吗?”
“嗯?”
“依萍,你在想什么?”他走近我,注视我的眼睛。
“想——”我顿住了,“噢,没有什么。书桓,当记者是不是有许多方便?”
“你指哪一方面?”
“我想查一辆汽车的主人是谁,我知道车子号码,你能不能根据这个査出那人的姓名和住址?”
“你——”他狐疑地望着我,“要做什么?私家侦探吗?”
“哦!”我笑了,转开头,不在乎地说,“是方瑜想知道。那车子里是个流氓,曾经用车子拦她,方瑜想知道了去告他!”
“真的吗?”书桓仔细地看着我,“好牵强的理由!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还是告诉我真话好些。”
“你能不能查出来?”我有些生气了,“能査就帮我查一查,不能就算了!我自有我要查的理由,你问那么清楚干什么?”
“说实话,我没办法查。”他摇摇头,“不过,我有个朋友,或者他可以查。”
“那么,你帮我查一下。”
“很重要吗?”书桓皱着眉问。
“并不很重要,但是我希望能查出来。”
“好,你把号码写给我!”
我把那辆川端桥头所见到的小汽车的号码开了出来,交给书桓,他看了看说:“希望你不是在做坏事。”
“你看我会吗?”我反问。
“唔,”他笑笑,“靠不住。”
三天后,书桓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
“魏光雄,中和乡竹林路×巷×号。”
“好了,”书桓望着我说,“现在告诉我,你要找出这个人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收起了纸条。
“依萍,你一定要告诉我!”
“那么,我告诉你吧,这人是雪姨的姘夫!”
“依萍!”书桓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有证据?”
“我只是猜想。”我轻描淡写地说。
“依萍,”书桓抓得更紧,他的眼睛深深地凝视我,“依萍,你饶了他们吧!”
“哈!”我抽出手来,走开说,“我又没有怎么样,饶了他们?他们行得正又何必怕我,行得不正则没有我,他们也一样会遭到报应,与我何干?”
“那么,依萍,你答应我不去管他们的事!”
“你那样关心他们干什么?”我愤愤地问,“还在想念如萍是不是?”
“依萍!”书桓默然地摇摇头。
“好吧,我正要到那边去,陪我去去如何?”我试探地问。
“不!”书桓立即说,“我不去!”
“怕见如萍?”我问。
“是的,怕见如萍。”他坦白地说,“无论如何,我对不起如萍,我不该追了她,又甩掉她!”
妒火又在我胸中燃烧,我烦躁了起来。奇怪,我对书桓的独占欲竟强得超乎我自己的想象,就连这样一句话,我都觉得受不了!我无法忍受他为如萍不安,这使我觉得他对我不忠。最起码,如萍在他心中依然占有一个位置,否则,他就根本不会对她负疚。这种思想牢牢地控制着我,我甩甩头,向门口走去。
“你到哪儿去?”
“那边。”
“依萍,”他追了上来,“你想把刚刚得到的情报抖出来吗?”
“不,只是想看看爸爸!”我大声说,不耐地瞪了他一眼,“用不着你为他们担心,告诉你,书桓,我的力量还不足以粉碎他们!假如你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吧!尤其是你对如萍又不能忘情……”
“依萍,”他打断了我,皱着眉说,“你怎么变得这样小心眼?学得如此刻薄!”
“我刻薄?”我挑起了眉毛。
“好了,好了,”他立即偃旗息鼓,“算我说错了,我道歉,别生气,小姐,最好我们别再吵架了。”
我咽回了已经冒到嘴里的几句气话,别再吵架了。真的,我们吵的架已经够多了。我默默地走到玄关去穿鞋子,何书桓跟了过来,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用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我。我穿好鞋,看到他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又对自己待他的态度感到抱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那样爱他,为什么又总要挖苦他,挑剔他?弄得两人都不愉快?于是,我把手按在他的手上,歉然地笑了笑:
“书桓,我很快就会回来。”
“你到底去做什么?你父亲又没有派人来叫你。”
“病好了之后,还没见到过爸爸,而且,我也想出去走走了,关了这么久,多气闷!”
他对我摇摇头:
“依萍,我知道你不会想念你爸爸的,你对他没有这样深的感情!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心里一定有个坏念头。依萍,你第一次的报复举动差一点葬送了我们的爱情,请你听我一句,别再开始第二次的报复。”
“你别说教,好不好?难道我不可以去看我父亲?”
“当然,你可以。”他闷闷地说。
我注视着他,对他微笑了。把头凑过去,我安慰地低声说:
“再见!乖乖的,帮我在家里陪陪妈妈!”
“我知道你去干什么,”他依旧闷闷地说,“你想去看看雪姨她们的脸色,你又在享受你的胜利。”
“我的什么胜利?”
“你又把我抢回来了!”
“哼!”我冷笑了一声,“别把你自己估得太髙,大家都要‘抢’你!我可没有抢你哦!”
“好了,又损伤了你的骄傲了!”何书桓说,把我拉过去吻我,轻声说:
“早些回来,我等你!”
我走出家门。这正是下午,太阳很大。我叫了一辆三轮车,直驰到“那边”。是的,我又要开始一次报复了,我已经得到雪姨的秘密,还等什么呢?他们曾那样欺侮过我,折辱过我,压迫过我,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们?站在院子里,我嗅着那触鼻而来的玫瑰花香,复仇的血液又开始在我体内奔窜,使我有些兴奋和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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