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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方家,是方瑜自己来开的门,手上握着一大把画笔,头上包着一块方巾,穿着她那件五彩斑斓的工作服,一副滑稽样。我说:
“嗨!这是一副什么装束?倒像个阿拉伯人了!”
方瑜把手按在头上,愉快地说:
“快进来坐!我刚洗过头,正在画画昵!依萍,你忘了介绍,但是,我猜这位是何先生吧!”
“是的。”何书桓对她点了个头,“那么你该就是方瑜小姐了?”
“一点不错!”方瑜叫着说,领头向榻榻米上跑,我们跟了上去。三间屋子,都零乱得够受,满地纸屑、书本、笔墨……方瑜的弟弟妹妹们满屋子乱窜,奔跑着捉迷藏,纸门都露出里面的木头架子,但,他们显然生活得十分愉快。我刚走进去,方瑜的小妹妹就跳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大嚷着说:
“陆姐姐!你说给我买糖的,每次都忘记!”
“下次买双份!”我说。
一走进方瑜的家,我立即就受到他们家中欢乐气息的感染,刚刚那幕丑剧迅速地在我脑中淡忘,我不由自主地轻快了起来。方瑜把我们延进她的卧室,在他们家,是没有“客厅”这一项的。进去后,她七手八脚的把画布画具等向屋角一塞,腾出两张椅子给我们坐,我推开了椅子,依照老习惯席地而坐,何书桓也学我坐在地下,方瑜倒了两杯白开水给我们,笑着说:
“白茶待客,最高贵的饮料。”
然后她皱着眉看看我,说:
“怎么回事?好像瘦了不少嘛!”
“还说呢!我病了半个月,你都没来看我!”
“病了?”她惊异地说,“你这个铁打的人也会病倒!”接着,她看看何书桓说:“与你有关没有?”
何书桓有些不自然,对于方瑜率直的脾气,他还没有能适应呢!我调开了话题说:
“方瑜,你现在是标准的天主教徒了,怎么反而不看《圣经》呢?”
“我现在在看这本书!”方瑜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丢在我的身上说。我接过这本书,看标题是:
“巫术,魔术,及蛊术。”
“哈,”我抬高了眉头说,“宗教研究完了,又研究起巫术来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方瑜盘膝而坐,深沉地说:
“我只想研究一下人类,人类是很奇怪的东西,有的时候一无所用,有的时候又法力无边。这本书里说起许多野蛮民族用巫术报仇,看了真会使人毛发悚然。我不信这些东西,但它又令人相信……我觉得人类很可怕,他们会发明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用在战争及残害别人的事情上,这世界上如果没有人类,大概就天下太平了。”
“未见得吧!”何书桓说,“所有的动物,都有战争的!”
“它们战争的目的,只是为了生存下去,人类战争的目的却复杂极了,自私心可以导致战争,欲望可以导致战争,一丁点的仇恨也可以导致战争……所以,人类是没有和平的希望的!”方瑜用悲天個人的口吻说。
“好了,方瑜,你的话题太严肃了,简直像在给我们上课,我对人类的问题不感兴趣!”我说。对她的话有些不安。
“你应该感兴趣!”方瑜盯着我说,“你就是个危险分子!依萍,我告诉你一句话:解决‘仇恨’的最佳方法不是‘仇恨’,而是……”
“爱!”我代她说下去,声调是讽刺的,“当一个人打了你左边的脸,你最好把右边的脸也送给他打,当一个人杀了你母亲,你最好把父亲也送给他杀……”
方瑜笑了,说:
“依萍,你永远是偏激的!来,我们别谈这些杀风景的话,我提议我们到圆通寺去玩玩去!你们有兴趣没有?现在是三点半,到那儿四点钟,玩到六七点钟回来吃饭,正好,走不走?”
“好!”我跳起来说,“带小琦去!”小琦是方瑜的妹妹。
五分钟后,我们就一切收拾停当,向圆通寺出发了。乘公路局汽车到底站,然后步行了一小段路,就开始上坡。小琦一直在我们腿底下绕来绕去,蹦蹦跳跳的,穿了一件绿色薄绸裙子,像个小青蛙。一面跑着,一面还唱着一支十分好笑的山歌:
倒唱歌来顺唱歌,
河里石头滚上坡,
我从舅舅门前过,
看见舅母摇外婆。
满天月亮一颗星,
千万将军一个兵,
哑巴天天唱山歌,
聋子听见笑呵呵。
我们也笑得十分开心,何书桓迅速地跟小琦建立起一份奇异的友情来,我发现何书桓非常爱孩子,他和小琦就在山坡上追逐,大声地笑着,好像也成了个孩子。只一会儿,他和小琦就跑到我们前面好远了。方瑜望着他们,然后微笑地回过头来对我说:
“依萍!他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
“介绍给你好吗?”我笑着说。
“只怕你舍不得。”我们继续走了一段,方瑜说:
“依萍,你好像有心事。”
我咬咬嘴唇,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堆着云,白得可爱。我迷惘地说:
“人,真不知道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
“你的毛病在你把一切问题都看得太严重,你记得我那个糖的比喻吗?如果你想求心灵的平静,应该先把一切爱憎的念头都抛开。”
我不说话,到了圆通寺,我们转了一圈,又求了签,我对签上那些模棱的话根本不感兴趣。玩了一会儿,太阳逐渐偏西了,我们又绕到后山去,在荒烟蔓草的小道中走着,山谷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听着小鸟啁啾,望着暮色昏蒙下的衰草夕阳,以及远处的袅袅炊烟,我心底竟涌起一种奇怪的,空荡荡的感觉。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竭力想用我的全心,去捕捉我在这一刻所生的奇妙的感触。看到我坐下来,何书桓也拉着小琦坐了下来,方瑜仍然迎风而立,风吹起了她的裙子和头发。凝望着远方的茫茫云天,一瞬间,我竟感到心境空灵,神清气爽。
忽然间,圆通寺的钟声响了,四周山谷响应,万籁合鸣。我为之神往,在这暮色晚钟里,突然有一种体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和造物的神奇。在这一刻,一切缠绕着我的复仇念头,雪姨,老魏,爸爸……全都离开了我。我感到自己轻飘飘的,虚渺渺的,仿佛已从这个世界里超脱出去,而晃荡于另一个混沌未开的天地里……直到钟声停止,我才喘了口气,觉得若有所失,又若有所获。用手托住下巴,我愣愣地陷进了沉思中。茫然地为自己的所行所为感到一阵颤栗,我无法猜测“那边”现在是一副什么局面,雪姨虽行得不正,但我有何权利揭露她的隐秘?我仰首望天,冥冥中真有神灵吗?真有操纵着一切宇宙万物的力量吗?那么,天意是怎样的呢?我是不是也有受着天意的支配呢?
我的沉思被方瑜打断了,她推推我,要我看何书桓和小琦。何书桓和小琦正对坐在草地里,两人在“打巴巴掌”,何书桓在教小琦念一个童遥:
巴巴掌,油馅饼,
你卖胭脂我卖粉,
卖到泸州蚀了本,
买个猪头大家啃,
啃不动,
丢在河里乒乒砰!
念完了,他们就大笑着,笑弯了腰。方瑜也笑了。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呀!我想着。没有雪姨来责骂我,没有爸爸鞭打我,没有如萍和我争男朋友,没有雪姨和老魏的丑行……这世界是太可爱了,我愿意笑,好好地笑,我正是该欢笑的年龄,不是吗?但是,我竟笑不出来,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正捆着我,牵制着我。我是多么的沉重、迷茫和困惑!
黄昏时分,我们下了山,回到中和乡,何书桓请客,我们在一家小馆子里大吃一顿。然后,何书桓又买了一大包糖给小琦,我们把方瑜和小琦送到她家门口,才告别分手。
在淡水河堤上,我和何书桓慢慢地散着步。何书桓显得若有所思,我也情绪不定。堤边,到处都是双双对对的情侣,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诉说那些从有天地以来,男女间就会彼此诉说的话。我也想向何书桓谈点什么,可是,我的舌头被封住了。我眼前总是浮起雪姨和如萍的脸来。如萍,这怯弱的女孩子,她今天曾经看过我一眼,我想我永不会忘记这一眼的,这一眼中并没有仇恨,所有的,只是哀伤惨切,而这比仇恨更使我衷心凛然。
我们走下了堤,沿着水边走,水边的草丛中,设着一些专为情侣准备的茶座。有茶座店老板来兜生意,何书桓问我:
“要不要坐坐?”
我不置可否。于是,我们选了一个茶座坐下。他握住我的手,凝视着我的眼睛,轻声说:
“现在,告诉我吧,依萍,你到‘那边’去做了些什么?”
我皱起了眉,深深地吸口气说:
“你能不能不再提‘那边’?让我们不受压迫的呼吸几口空气好不好?为什么‘那边’的阴影要一直笼罩着我们呢?”
何书桓沉默了,好半天,我们谁都不说话,空气凝结着,草丛里有一只纺织娘在低唱,河面慢悠悠地荡过了一只小船,星光在水面幽幽的反射……可是,静谧的夜色中蛰伏着太多不静谧的东西,我们的呼吸都不轻松平静。好久之后,他碰碰我说:
“看水里的月亮!”
我看过去,波光动荡中,一弯月亮在水里摇晃着。黑色的水起着皱,月亮被拉长又被揉扁。终于,有云移了过来,月亮看不见了。我闭上眼睛,心底的云翳也在慢慢地扩张开来。
【10】
一连三天,我都鼓不起勇气到“那边”去,我无法揣测“那边”会混乱成什么样子。午夜,我常常会突然从梦中惊醒,然后拥被而坐,不能再行入睡。静夜里,容易使人清醒,也容易使人迷糊,在那些无眠的时候,我会呆呆地凝视着朦胧的窗格,恍恍惚惚地自问一句:
“你做了些什么?为什么?”
于是,我会陷入沉思之中,一次再一次地衡量我的行为,可是,我找不出自己的错误。闭上眼睛,我看到爸爸的鞭子,我看到雪姨得意的冷笑,还看到尔杰那绕着嘴唇兜圈子的舌头。然后,我对自己微笑,说:
“你做得对!那是邪恶的一群!”
那是邪恶的一群!现在会怎样呢?爸爸的暴躁易怒和凶狠,会让这件事不了了之吗?每天清晨,握着报纸,我都会下意识地紧张一阵,如果我在社会新闻栏里发现了爸爸杀死雪姨的新闻,我也不会觉得意外。那原是一只杀人不眨眼的豹子!可是,报上并没有血案发生。这三天是出奇地沉寂,尔豪没有来找过我,如萍也没有。一切沉寂得反常,沉寂得使人觉得紧张,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一霎。第四天,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不祥的宁静,晚上,我到“那边”去了。
给我开门的依然是阿兰,她的金鱼眼睛突得很大,看到了我,她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神色古怪地眨了眨眼睛,我警觉地问:
“老爷在不在家?”
“在。”她又咽了口口水,似乎不敢多说什么,一转身就跑走了。
我走进客厅,客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那架落地电唱机,自从梦萍进了医院,好像就成了标准的装饰品,供给人欣赏欣赏而已。我在客厅里默立了片刻,多安静的一栋房子!我竟然听不到人声!推开走廊的门,我沿着走廊向爸爸的房间走去,走廊两边的每一间屋子,门都关得密密的,有种阴森森的气氛,我感到背脊发麻,不安的感觉由心底向外扩散。
站在爸爸的房门口,我敲了敲门,由于听不到回音,我推开了房门。门里没有灯光,黑沉沉的。从走廊透进的灯光看过去,我只能隐约辨出桌椅的轮廓,和那拉得严密之至的落地窗帘。我站在门口的光圈中,迟疑了片刻,室内一切模糊不清,充满着死一般的寂静,这使我更加不安,和下意识地紧张。我不相信这间冷冰冰的房里会有人存在,转过身子,我想到如萍的房里去看看。可是,刚刚举步,门里就突然响起一个冷静的声音:
“依萍,进来!”
那是爸爸的声音,他确确实实地让我吓了一大跳。接着,爸爸书桌上的台灯就亮了。我这才发现他正坐在书桌后的一个隐僻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望着我。我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爸爸继续望着我,用平稳的声调说:
“把房门关上,然后坐到这边来!”
我关上了房门,依言坐到他的面前。他微皱着眉,凝视着我,那对眼睛锐利森冷,我有些心寒了。他沉默地望了我好一会儿,才静静地说:
“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地址!”
“什么?”我愣了愣,脑筋有些转不过来。
“那个男人,雪琴的那个男人!”
“噢!”我明白了,心中迅速地掠过了好几个念头,把那人的地址说出来吗?爸爸的神色使我害怕,他太冷静,太阴沉。他想做什么?他会做什么?如果我说出来,后果又会怎样?这些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接着,我就出于一种抗御本能,不假思索地冒出三个字:
“不知道!”
“不知道?”爸爸紧紧地盯着我,我相信,他一定明白我是知道的。他默默地审视我,然后,他燃起了他的烟斗,喷出一口烟雾,说:“依萍,你知道多少?都说出来吧!”
“我只知道有那样一个男人!”我咬了咬嘴唇。
“唔,”爸眯了眯眼睛,“依萍,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嗯?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愿意说出来?”
我望着爸爸,他有种了然一切的神情。我闭紧了嘴,心中在衡量着眼前的局势,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告诉了爸爸,让他们去闹得天翻地覆,不是收到了我所期望的报复效果吗?可是,我心底又有种反抗自己的力量,我张开嘴,却说不出口。依稀恍惚,我想起尔豪说过的一句话: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知足一点吧!”
我低下头,无意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爸爸的声音又响了,依然那样冷静阴沉:
“依萍,你费了多少时间去收集雪琴的罪证?”
我抬起头,蹙着眉凝视爸爸,爸爸也同样地凝视我,我们互望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彼此揣度着对方。然后,爸爸点点头,咬着牙对我说:“依萍,我想我能摸清楚你有几根肠子!你相当狠毒!”他又眯起了眼睛,低低地加了一句话,低得我几乎听不清楚:“一只小豹子,利牙利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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