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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5章 白狐(20)

作品: 琼瑶作品第一辑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8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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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天哪!你何等不公!”

“少爷,都是奴才不好,奴才罪该万死!”靖儿也哭得泣不成声,一直跪在地下磕头。

“你起来吧,靖儿!”狄世谦平静了一下,仔细的收起了血书,忍着泪说:“事情也不能怪你,这是命!你起来,详细的告诉我,那杨姑娘从没有收到过家里的钱吗?也从没收到我写去的信吗?”

“从没有,爷。他们主仆两人,全靠纺纱织布维持着,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难为她,竟苦守了这么多年!”狄世谦又流下泪来。“现在呢?她真的重回蝶梦楼了吗?”

“是的,爷。”

狄世谦咬住嘴唇,半天没有说话,靖儿也不敢开口,好久好久,狄世谦才扬起了眉毛,带泪的眸子里闪烁着一抹奇异的光芒:

“但是,她还活着,是不是?”他说。

“是的,爷。”

狄世谦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回府去吧!回到府里,都不必提这件事。走吧!”

他上了马,策马回府。真的,回去之后,他丝毫也没露出任何声色,好像根本没这回事一样。

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就上了一本,以双亲年老,膝下无人为由,辞官回乡省亲。皇上欣赏他一片才气,辞官不准,却给假三年。既请准了假,他立即回府,整理行装,少夫人愕然的说:

“我才来几个月,你就请假回乡,这算怎么回事呢?”

狄世谦脸色一沉,严厉的说:

“你懂不懂三从四德?我要回乡,如果你不愿意,尽可留在京城。”

少夫人吓了一跳,再也不敢说话了。

西湖湖畔,杨柳又青了。

浣青重树艳帜,已经整整一年,蝶梦楼的名气,比以往更大,只为了浣青一改以前矜持倨傲的态度,重返青楼的她,既放荡又洒脱,惹得蜂狂蝶闹,门庭若市。浣青本就以美色著称,再加上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以前名气虽大,却过份冷漠。而今,她是一团火,走到哪儿,烧到哪儿,喝酒、行乐、笑闹、歌唱,无所不来,无所不会。妖冶之处,令人心荡神驰,而高雅之时,又俨然贵妇。因此,王孙公子,达官贵人,拜倒在她裙下者,不知几希!而为她挥金如土以致倾家荡产者更不知有多少!她成为了杭州家喻户晓的名妓。

就在这时,狄世谦回来了!

当这天晚上,蝶梦楼的门人仆妇等一个传一个的喊进去:

“狄少爷来了!”

“狄少爷来了!”

“狄少爷来了!”

浣青正在蝶梦楼中宴客,招待几个有钱的商旅。厅内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娇声谑浪,传于户外。骤然听到“狄少爷”三个字,浣青怔了怔,立即问:

“哪一个狄少爷?”

珮儿赶出去看了看,回身就走,进来对浣青说:

“是狄世谦狄少爷!”

浣青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瞬息万变。然后,她立刻堆满了笑,扬着声音说:

“原来是狄少爷呵,怎不快请进来呢!”

珮儿走出去,对狄世谦微微裣衽:

“狄少爷,我家小姐有请!”

狄世谦心情激荡,悲喜交集,看到珮儿,已难自持,他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喊:

“珮儿!”

但珮儿已翩若惊鸿般,充耳未闻的转身就进去了。

狄世谦只得走进厅来,触目所及,是浣青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半裂衣襟,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肤和半截抹胸,坐在一个客人的膝上,手里握着酒杯,正凑着那客人的嘴里灌酒,同时笑得花枝乱颤。这一击使狄世谦几乎晕倒,他连退了两步才站定。浣青的眼角已经瞟到了他,笑着喊:

“狄少爷,您请坐。珮儿,叫梦珠出来侍候狄少爷,给狄少爷拿大酒杯来!”

狄世谦连连后退,对珮儿说:

“你家小姐既然有客,我愿意在旁边小厅里等着。”

“那怎么行?”浣青赶了过来,一把拉住,硬行拖到席上去,装疯卖傻的说:“谁不知道狄少爷是新科进士,贵客上门,岂有怠慢之理!珮儿,拿大酒杯来,让我好好的贺狄少爷三杯!”

狄世谦眉头一皱,心如刀绞,在这种情形下,就有千言万语,也一句都说不出口。那浣青更是打情骂俏,周旋于宾客之间。酒杯拿来,她硬灌了狄世谦三杯,自己也一饮而尽,笑谑张狂,越来越甚。狄世谦目睹这一切,先是如坐针毡,接着,反而冷静下来了,也一语不发,默的望着浣青,她越放肆,他越心痛,她越张狂,他越怜惜,最后,他已分不出自己的心情,是哀,是痛,是伤心?他只是痴痴的坐着,痴痴的望着浣青的装疯卖傻。

终于,那些客人们也觉得情形有些异样,而且知道狄世谦身分不同,就都纷纷告辞。最后,酒席撤了,室内只剩下浣青、珮儿,和狄世谦。

“狄少爷要在这儿留宿吗?请交代一声。”珮儿问。小脸蛋一片冷冰冰的。“如果留宿,照例要留下银子来,狄少爷带了吗?”

狄世谦看看珮儿,再看看浣青,喉中哽着老大的一个硬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含着泪,回头对门外喊:

“靖儿!”

靖儿进来了。

“靖儿,告诉杨姑娘,我上次派你回来做什么?”

靖儿对着浣青跪下了。没有几句话,他就把整个事情,都源源本本的说了出来,包括怎样家中传信,说浣青已去了湖州,无法送款。狄世谦怎样派他来打听底细,要接她进京,怎样少夫人设计,派人监视他送银子,要绝她痴想。一点一滴,前前后后,说了个一清二楚。浣青的脸色苍白了,退后一步,她严厉的看着靖儿,厉声说:

“你这话当真?”

“我发誓今日所说,句句是实。”靖儿流泪说。

浣青抬起头来,直视狄世谦,目光凄厉:

“这是你们设计好的一篇话,再来骗我吗?”她问。

狄世谦深深的望着她,眼底是一片痛苦、悲切,而又诚挚的痴情,哑着嗓子,他说:

“如果不是真的,我为何刚升了编修,却辞官回杭州?如果不是真的,当初接家眷,为何不派别人,却派靖儿?浣青,浣青,你想想吧!”

浣青呆呆的愣住了,好一会儿,她就愣在那儿,动也不动,半晌,她垂下头来,猛然间看到自己衣冠不整,她迅速的把手按在襟上,要去扣那纽子,急促中,却找不到那纽绊儿,她的嘴唇抖动着,终于,她“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这一哭,直哭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狄世谦赶过去,一把揽住了她,眼泪也滚滚而下。那珮儿和靖儿,也忍不住,跟着他们哭,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哭成了一团。

好久好久,浣青才平息下来。珮儿端来洗脸水,浣青洗了脸,匀了妆,穿好了衣裳,才在狄世谦身边坐了下来。长叹了一声,她说:

“或者,这是我命该如此!”

狄世谦含泪望着她,惊奇着这么多年以后,她虽然憔悴消瘦,却依然美丽动人,仔细的打量她,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用手抚摸着她的鬓发和面颊,他安慰的说:

“总之,都过去了,是不是?以后,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

“重新开始?”浣青喃喃的问,眼光朦腚胧胧的。“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吗?你知道我已声名狼藉吗?”

“我不在乎。”狄世谦说:“这次,没有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了。”

“你真的还要我?”

“我要!”

浣青盯着他,脸上闪耀着一片无比美丽的光彩,眼底却有股说不出来的凄凉。她微笑了,那笑容既甜美,又幸福,却带着抹难以了解的悲壮。

“你不嫌我吗?”她再问:“当日虽然杨柳青青,今日已是残花败柳,你知道吗?”

“你在我心目里永远不变。今天你弄到这个地步,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只怪我当初没有一个好的安排。”狄世谦说:“我明天就把你接出去。”

浣青又微笑了,笑得更美,更动人。深深的叹口气,她低低的,自语般的说:

“有你这几句话,我还求什么呢?”

然后,她重新振作起来了,重新有了精神,重新有了生气,重新有了真正的快乐和笑容。她站起身来,一叠连声的叫人“重新”摆酒,她要“重新”的,真正的和狄世谦喝两杯。

酒来了,他们对饮着,举起杯子,他们互谅过去,互祝未来。握手言欢,乐何如之!酒酣耳热,浣青说:

“有酒不能无歌,我要为你歌一曲,好久以来,我没有真正的唱过歌了。”

抱起琵琶,她沉吟片刻,微笑着说:

“记得当初,曾有杨柳青青之约,不料一晃眼,杨柳已经青了六度了,而我呢,也已成为败柳了。”

“胡说!你依旧青翠!”

“知道章台柳那支歌吗?”

“当然。”

那是个老故事,传说韩翃有宠姬柳氏,因兵乱而失散,韩翃遣人寻访,作章台柳之词,词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现在,浣青指的就是这阕词。

“你知道章台柳,我却要为你唱一支西湖柳。”浣青说。于是,她拨动琵琶,扣弦而歌:

“西湖柳,西湖柳,

为谁青青君知否?

杨柳年哪能再青,

只有行人不回首。

西湖柳,西湖柳,

昔日青青今成帚,

纵使长条似旧垂,

可惜攀折众人手!“

唱完,她放下琵琶,用那对又带笑又带泪的眼睛默默的瞅着狄世谦。狄世谦听了那歌词,接触到这目光,只觉得心中一寒,悚然而惊。他立即挨过去,双手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双目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诚挚的说:

“浣青,怎么又唱这种泄气的歌呢?难道你还不信任我?以为我会嫌你?我会怪你?浣青,六年离别,今日相聚,我们正该高兴才是。浣青,以前的艰难困苦都过去了,让我们重建百年的美景吧,好吗?浣青?好吗?”

浣青悲凉的笑着,怜恤的望着他,伸手整理着他的衣襟,低语的说:

“你家里现在就肯收容我了吗?你夫人现在就肯接纳我了吗?尤其,在我声名如此之坏的时候!”

“我不会让你去受他们一丁点儿的气!”狄世谦急急的说:“我要在西湖边给你另造一栋房子,有楼台亭阁,有花园水榭,我要给它题名叫‘青青园’,在园中种满杨柳。我就和你住在那儿,整日吟诗作对,泛舟湖中,过神仙生活。等我三年假满,我将带你赴京上任……”

“你的夫人呢?”

狄世谦的脸色一沉。

“凭她的所作所为,我们夫妇之间,已恩断义绝!”

“你的父母呢?难道为一个青楼女子,竟置孝道于不顾!”浣青说着,没有等狄世谦答复,她又嫣然而笑了。“算了,我们不谈这个,这一次,我相信你一定有一个很好的安排,我等待你的安排,而且信任你!来!让我们再喝一杯吧!”

她斟满了杯子,笑捧到他的面前来,看到她醉意盎然,笑容可掬。他放下了心里的疙瘩,也忍不住带泪而笑了。就着她的手,他饮干了那杯酒。她再斟了一杯,自己举着,一饮而干。于是,他们相视相望,带泪带笑,谈不尽的未来,诉不尽的过去。酒杯常满,酒壶不空,两人笑着,哭着,饮着……他们醉了。浣青的面颊被酒染红了,眼睛被酒点亮了,带着那样浓重的醉意,她朗吟着晏几道的句子:

“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筵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罢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虹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夜深了,人静了,春宵苦短,酒尽更残。浣青执着狄世谦的手,依依的说:

“世谦,今日重逢,我真不知是真是幻,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何况我一个青楼女子,能得到你这样的痴情人,今生也就够了!”

“怎么说说又伤感起来了?”狄世谦问。

“不,我是太高兴了!”浣青说,笑得动人。“请在这厅中稍候,我去把卧室整理一下,再请你进来。”

“叫珮儿去弄,何必自己动手。”

“不,我要亲自为你叠被铺床。”

她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盈盈一笑,就转身进屋里去了。

狄世谦在外厅等着,半晌,里屋寂无动静。想必她正卸去钗环,对镜梳妆,他不愿打扰她,时间长了,他微感不妙,站起身来,他大声的喊:

“浣青!”

里面寂无回音,珮儿闻声而入,惊问:

“怎么了?”

“浣青在里面!”狄世谦说,冲过去要推开那扇门,门却从里面闩上了。他扑打着门大喊:“浣青!浣青!浣青!!”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珮儿苍白着脸跑出去叫人,靖儿和下人们都来了,他们冲开了那扇门。

浣青高高的悬在梁上,她脚下是一张横倒的凳子。

他们解下她来,已断气多时。在书桌上,有一张纸,墨迹淋漓的写着她最后的几句遗言:

“败柳之姿,

难侍君子,

唯有一死,

以报知己。”

狄世谦握着这张遗笺,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安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静静的站在那儿,静静的看着她的遗容。

三天后,狄世谦把她葬在西湖湖畔。在葬礼行前的一刹那,珮儿却忽然触棺而亡。狄世谦点头长叹着说:

“好,好,谁料到青楼之中,有此奇女,更有谁料到,还有此义仆!”

他毫不堕泪,也毫不惋惜,只把她们主仆两人,葬在一起。在墓前,他手植杨柳一株。并立了一块小小的墓碑,碑上简简单档的刻着四个字:

“杨柳青青”

葬礼举行后的第二天,狄世谦带着靖儿,就此失了踪。狄府中曾派出无数的家丁仆人,四处寻访,但这主仆两人,却杳无踪迹。有人传言,他们已遁入空门。但是,狄府访遍了杭州附近的寺庙,也始终没找到他们。也有人说,他们遁入深山去了,可是,世界上的山那么多,谁能踏遍深山去找寻呢?

总之,狄世谦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望子成龙的老父,终于失去了他的儿子,而那只是想“独占”丈夫的少夫人,却守了一辈子的活寡。人生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你不能判定谁对谁错,尤其在不同的时代观念底下,更难判断是非。但是,悲剧却这样发生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冲淡了人们的记忆,淹没了往日的痕迹。没有人再知道杨浣青,更没有人再记得那个故事!而西湖湖畔,杨柳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浣青的墓木与石碑,早就淹没在荒烟蔓草与时代的轮迹中,再不可考,再不可察了。只是,传说,在那湖畔,靠近九溪十八涧之处,有一株奇异的杨柳,不知为了什么,却秋不落叶,冬不枯萎,年年常青!

一九七一年三月十四日午后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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