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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好的卷宗,一封封被分发到既定的目的地。内阁以及整个官僚体系呈现出了之前所没有的高效,迅速的将卷宗中厘定的政策执行、贯彻。这场几乎席卷了四分之一个帝国的战争,所造成的创伤被一点点弥平了。各行各业,都在慢慢恢复。蒸汽文明被运用于越来越多的地方,可以预见的是,今年秋天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丰收。末日后的人类,可能第一次不用再担心饥荒。
这是之前不可想象的。
芙瑞雅走遍了帝都的每一个角落。
大多数时候,她都披着黑色的斗篷,远离人群。一直等待夜晚,她才会踏入街边的供给店,匆匆买一些食物。
这是店里顾客最多的时刻,店主在柜台前忙得头也抬不起来,通常不会注意到她。一旦不巧被认出,就会引发一场小型骚动,她只是扔下钱,转身走开。游荡到深夜,再找一个地方住下。
按照皇帝的命令,她可以自由出入任何场所,但她却只在废弃的民居、营地、庙宇里栖身。她并不担心安全问题,战争结束后,帝都施行严格宵禁,治安好得惊人。何况,还有几个特工,就在不远处监督着她。
芙瑞雅很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帝国耳目之下。她早已习惯,不仅不觉得拘束,反而将他们当做隐形保镖。
夜色足够深的时候,她会偶尔驻足,与路旁的乞丐、盲人、孩子聊上几句。将手上的食物分给他们。钱不够的时候,她会委托他们去当铺典当一些首饰。
他们带回来的钱,很不固定。有时是应有的一半,有时不到三分之一,她并不计较,只随手收下。还有那么几次,他们拿着钱就再也没有回来。她也只是一笑置之。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过程里,她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终于可以从另一个角度,了解这个国家。
她看到了父子兄弟相互告密,夫妻反目成仇。也看到了朋友患难与共,母亲对孩子的不离不弃。
人世间最惨烈的黑暗、以及最温暖的光明。
短短几个月,比她之前的二十五年,看到的还要多。
她感到自己真正融入了这座城市。
就这样日复一日。
初冬的傍晚,芙瑞雅走进了一间特殊的地下赌场。
帝国官方禁止赌博,违者重罚。但这间赌场打了个擦边球。他们赌的不是钱,而是卡牌。Future引爆前,民间曾流行过一款名为Dwar的联机对战游戏。玩家可以选择任意骑士作为自己的角色,在虚拟空间里战斗。电力文明被摧毁后,这款游戏便被改造成桌面卡游,全球发行。
游戏名缩写仍然是Dwar,全称则变成了曙光之战。角色更加丰富,除了嘉德骑士外,晨星骑士以及在现实Dwar中崭露头角的见习骑士也被纳入其中。卡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更新,加入新人物,或根据角色在Dwar中的战斗实际,调整技能和点数。
由于战后娱乐手段贫瘠,这款卡牌游戏的风靡程度甚至超过了以前。卡牌成为货币之外的硬通货,其中一些罕见卡更是被炒到了天价。
这间赌场,就是卡牌的流通中心。人们按照游戏规则,在桌前鏖战。赢家获得桌上所有卡牌,输家空手离场。
干脆、简单。
随着卡片在桌上推来换去,惊人的财富也在不断易主,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
赌场光线灰暗,乌烟瘴气。大部分客人都半遮着脸。显然,他们白天都有体面的身份,不愿被人认出。
这让芙瑞雅显得一点也不突兀。她坐在在一处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裹紧围巾,静静等待着。
随着玩家们吆五喝六的喊声,时间已到了凌晨。卖早餐的小贩开始入场,穿梭其中,招揽生意。
这时,一个人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他风帽遮面,看不清脸,只能从身形推测是个高挑的年轻人。他入场后就一直在赢,手上的卡牌都快要拿不下了。但从始至终,他丝毫没表现出欣喜,反而一直在摇头。起身后,他目光巡视一圈,确认全场没有自己的想要的卡牌后,转身从后门离开。
这时,一个卖米糕的小男孩挤了进来,重重地撞到他身上。
赌场老板喝骂起来,小男孩一面道歉一面飞快地逃走了,卡牌散落在地。
男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俯身去拣,发现地上竟多了一张卡牌——正是他要找的那一张。
他怔了怔,迅速地将卡牌拾起,回头看向赌场角落。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卡牌后写着一行字。
“K,明晚子夜,事务所花园见。”
二十四小时后。
芙瑞雅步入荒废已久的紫诏帝都大厦。这座大楼在合众国时期,是第三大区的地标建筑。Future爆炸后,各种系统停摆,原本最先进的大厦顿时成为一尊巨大的钢筋水泥垃圾,很快就被废弃了。此时的大厦满目疮痍,落地玻璃窗大多被打碎,有用物资被搬空,只剩下一地垃圾。电梯间爬满藤蔓,锈迹斑驳,轿厢不知停在哪一层,入口处只剩下几个深深的黑洞。
芙瑞雅叹了口气,穿过满地碎玻璃,一步步走到顶层。漆黑走廊中,有一道微光闪烁。那是金属自动门返照出窗外的月色,照亮了一块镂刻着玫瑰暗纹的牌匾:“弦月事务所”。
熟悉的字体,因为岁月而变得模糊。
电力消失后,这道门就再也没有开启过。原本指纹识别处,已经布满了蛛网。芙瑞雅在门前驻足片刻,转向一旁的透气窗。她用力将窗户打开,钻了出去,攀过一小段防火通道,到达屋顶花园。
球形玻璃花房已经破损,落满灰尘。来自异国的花木早已全部枯死,留下凌乱的残骸,倾倒支离。只有藤蔓在雨水滋润下疯狂生长,爬满了整个穹顶。
花房中央,放着一张落满灰尘的躺椅。这里,原本是大厦视野最好的地方,能俯瞰整个城市的灯火,而现在,城市沉静在漆黑的夜色中,只剩下天空中的苍白月光。
芙瑞雅坐了下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又马上消失了。
芙瑞雅知道,那是尾随她的特工。她笑了笑,并不在意。
几分钟后,巨大的轰鸣声响起。
一尊青色的蒸气机体出现在天幕中。悬停了片刻,突然撞碎玻璃穹顶,停在芙瑞雅面前。
卡俄斯。
芙瑞雅向机体走去。
跟踪的特工们从暗处现身,想要阻止她,却来不及了。卡俄斯将她纳入机舱,飞向夜空。
几分钟后一条紧急报告传到皇帝手上。戍守帝都北郊的卡俄斯,在巡逻途中,突然偏离原定轨迹,甩开追捕,消失在夜空中。
同时传来的,是芙瑞雅被一台机体劫走的消息。
事实再清楚不过:芙瑞雅制定了新的逃跑计划,用某种方式联系上了K,让他帮助自己逃走。唯一可以商榷的是措辞——这不能算是逃,而是明目张胆的闯关。
整件事也算不上什么计划,更像是自杀。
帝都附近布置大量火炮,还有十几台大天使机体,随时可以将他们逼停甚至击落。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他们根本飞不出京畿。
晏执政深深皱起眉头。
以芙瑞雅的心思,即便要逃,也不该如此鲁莽才对。
皇帝却并没有太惊讶,淡淡问:“他们的目的地哪里?”
“白风城。”
皇帝思索片刻,下了命令:“京畿所有大天使机体,立即携钻地弹升空。”
晏执政:“是要截停卡俄斯吗?”
皇帝:“不,炸毁白风城。全方位覆盖,确保地上、地下建筑寸土不存。”
晏皱起眉头。白风城目前已经是一座空城,炸毁也无所谓。他不能确定的是,皇帝陛下想要在什么时机炸毁。
皇帝看出了他的疑问:“芙瑞雅必须在爆炸中毫发无损。”
“是。”
这道旨意说明了皇帝对芙瑞雅的态度。晏很清楚,轰炸时机决不能太晚,不能让卡俄斯过于接近白风城。一旦芙瑞雅在爆炸中被波及,怕是会有很多人陪葬。
他点了点头,转身退下。卡俄斯飞行速度很快,要抢在它之前赶到白风城完成轰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立即着手准备了。
这时,皇帝又加上了一句:“但,也不能太早。”
晏有些错愕。
皇帝注视窗外,神色异常冷峻:“确保她足够接近,亲眼看到这座城,化为灰烬。”
晏:“……是。”
随着卡俄斯低空飞行,一座宏伟的城市出现在芙瑞雅的视野。
中央大街的两侧,伫立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向城市两端延伸。最核心处几座高达五十层以上,由一条条空中走廊连接。符文遍布楼体,为这些恢弘的建筑群增加了一些未来感。色彩各异的招牌挑在空中,咖啡馆,面包坊,剧院……一到夜晚,符文亮起,会将这里装饰得灯火辉煌。
如今,符文都已熄灭,城中也空无一人。
但它的恢弘与美丽,仍让人一见难忘。
白风城,第二合众国曾经的首都。
她亲手在末日废土上建起的奇迹之都。然而世人不知道的是,她心目中,这座城市还有一个名字。
安妮。
正是在这里,她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从那之后,这座城市就不仅仅是一座城,也是这个还未出世的女孩的象征。
随着城市轮廓渐渐清晰,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安妮天真无邪的笑颜。
浅金色的长发,湛蓝的眸子。
一边脸上有酒涡,一边没有。
就在这时,轰炸开始了。
刻骨铭心的记忆,多年心血的寄托,在她的注目下,一寸寸,化为灰飞。
巨大的冲击波袭来,卡俄斯不得不暂时降落在城市边缘。
韩青主茫然无措地看着芙瑞雅,不知该怎么出言安慰。
芙瑞雅没有说话,静静注视着在火光中坍塌的城市。火光勾勒出她清晰美丽的轮廓,让人想起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名作——永恒年轻的母亲,抱着死去的圣子,久久凝望。
韩青主声音嘶哑:“殿下……对不起……”
他无比憎恨自己,恨自己无力挽救这座城市,更恨自己无法宽解她的悲痛。
芙瑞雅笑了笑,轻声说:“不必说抱歉。你的任务完成了,打开舱门,让我进去吧。”
韩青主一惊:“您要去哪里?”
芙瑞雅:“去白风城。我说过,那里有我要找的东西。”
韩青主深深皱眉。在来之前,芙瑞雅对他说过冒险去白风城的原因。那里藏着她保存的能源种子。然而几轮轰炸后,整座城市已成焦土。无论是什么样的种子,也不可能再保留下来。
或者,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要亲自去看一眼,才能死心?
韩青主抬头看了看天空,大天使战机仍在上空盘旋,他焦急地道:“这座城已经被包围了,皇帝陛下一定会设下埋伏。您一进去就会被捉住。”
芙瑞雅并不意外,抬手指向一尊正在降落的机体:“是啊,不止是埋伏,他本人就在那里。”
机体格外高大,正是皇帝的专属机体,东皇太一。
韩青主咬了咬牙:“那我陪您一起去。”
芙瑞雅摇了摇头,语气温柔而坚决:“不,我要一个人去见他。”
硝烟升腾,让月色也变得朦胧,温柔抚慰着满目疮痍的城市。
芙瑞雅踏着碎石与灰烬,径直走向中心广场。
广场算不上宏大,却整洁、干净。沿着主席台伫立着二十五根石柱,象征合众国建立后的每一年。
——那是从玛微丝女王建国直到广场落成之时。
如今,都已残破倾倒。
东皇太一蹲踞在主席台上,像一尊巨大的怪兽,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广场。
它身前横亘着一截倒伏的巨柱。皇帝陛下正以一个随意的姿态,坐在石柱上。
他打了个招呼:“很久不见,你还好吗。”
芙瑞雅没有回答。
是的,自从战争结束后,两人已有近半年的时间,没有碰面。
还好吗?
芙瑞雅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很好。你呢?”
这一次,轮到卓王孙沉默了。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战争结束了,他是胜利者,统治帝国;而她是战败者,流浪民间。他为君,她为臣。他冠冕加身,予取予夺;她衣衫破败,两手空空。
曾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曾给予对方刻骨铭心的爱与伤害的两个人,如今已天地悬殊。
只有在这一刻,在空无一人的废墟上,石柱的高度恰好弥补了两人一坐一站的差异,让视线处于同一高度。
两人就这样久久对视着。
未冷却的灰烬,发出萤火一样美丽的光芒,在两人之间静默飞舞。
终于,卓王孙打破了沉默:
“一开始,我也很怀疑,这座城里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用近乎自杀的方式来取。就在刚才,我做过全面探测,却发现这里真的只是一座空城,什么都没有。”
芙瑞雅笑了笑:“不错,这里什么都没有。白风城沦陷后,帝国军已进行过掘地三尺的搜索,不可能留下什么的。寻找隐藏武器这种话,我以为只有K才信,没想到,连你也信了。”
卓王孙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么,你为什么要来?”
芙瑞雅:“我只是累了,要找一个地方休息。”
卓王孙并不相信:“就为了这个?”
芙瑞雅:“就为了这个。我看够了你的世界,想回到自己的世界,好好休息。”
卓王孙脸色一点点冷下来:“你总该知道规则。只要你离开帝都,就会害死很多人。”
芙瑞雅淡淡道:“我知道,但我不在乎了。”
卓王孙眉头皱起。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说这种话。
芙瑞雅:“以前我在乎这个世界,是因为我是未来的女王,对国家与人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惜,作为女王的我,被你杀死了。我还是温莎家族的长女,不惜用生命守护家族的荣光。可惜,也被你杀死了。你剥离了我的责任、我的理想,只剩下我的躯壳。国家也好,人民也好,我已经无力顾及,我能顾及的,只有我自己。”
卓王孙脸色越来越阴沉:“这样不好吗?”
芙瑞雅苦笑:“在你看来很好。这样,能剩下一个温婉可人的恋人,一个言听计从的妻子,一个身着华服头戴王冠的玩偶……”
卓王孙打断她:“我要留下的,不是这样的你!”
芙瑞雅不为所动:“好,换一种说法。留下与你青梅竹马长大的我,相信爱可以改变一切的我,一个为了爱你宁可违逆母亲、放弃王位的我……可惜,那样的我,也不在了,是被我自己杀死的。”
她停顿片刻,怆然一笑:“如今,我也搞不清我身上还剩下什么了。”
卓王孙想要反驳,但她的话就像针一样刺中了他,让他的心抽动了一下,无法说出一个字。
她看着他,语气平静得让人生寒:“曾有一度,我很困惑,现在的自己到底是什么。帝都流浪的六个月里,我想明白了,也许,白风城的某处,还残留着我某件很珍贵的东西,让我清楚我是谁。所以,我决心将这座城作为我的葬地。我要留在这里,一个人数着回忆,安静地走完余生。可惜,你又将它也摧毁了。”
卓王孙仍然沉默。
“所以,我现在真的一无所有。”她笑了笑,用看似很轻松,又似悲怆到极点的语气问,“你说,我还会在乎什么?”
月色暗淡。
寂静在空气中蔓延,将飞舞的灰烬冻结成雪。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响起了短暂的交火声。
卓王孙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芙瑞雅,似乎要看透她的心。
星辰陨落,火光照亮了夜空。
芙瑞雅只看了一眼,并没有太过惊讶。
不一会,一个满身血迹,戴着镣铐的人被押了上来。
正是刚刚分手的韩青主。
他本来有逃脱的机会,却因为放不下芙瑞雅,一直盘旋不肯离去,最终被三台大天使战机围剿击落。
韩青主膝盖受伤,无法站立,只得跪倒在断柱下。
士兵们迅速退了干干净净。广场上又只剩下他和她,以及身戴镣铐的韩青主。
卓王孙讥诮地看着她:“仍然不在乎吗?”
芙瑞雅没有说话。
卓王孙从断柱上跃下,走到她面前。
“哦,我忘了,他只是你家豢养的一条狗。并不值得你牺牲什么。那北境公国里的那些人呢?那里不仅有兰斯洛特及你的族亲们,还有原来白风城的居民。整整五十六万人,生活在贫瘠的冰原上。我只用断掉他们的补给,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就会因饥寒和疾病死去。”
他在芙瑞雅面前止步,伸手抬起她的脸,逼她直视自己:
“你,也不在乎吗?”
芙瑞雅没有躲闪,神色也毫无波动。卓王孙甚至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看自己。一股无名的怒意从他心底升起,手上不知不觉地用力。
她苍白而美丽的脸上出现了两道指痕。
痛楚,将芙瑞雅从恍惚中带了回来。她的目光重新对焦,直面他蕴满怒火的双眸。然后,她问出了一句突兀的话:
“他们每年需要多少补给?”
这一问,让卓王孙始料未及,但他早已习惯了以不变应万变,淡淡回答:
“折合约三千七百二十万担。”
芙瑞雅点头,指向一旁跪着的韩青主:“他呢?”
卓王孙皱眉,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芙瑞雅:“作为一名嘉德骑士,怎么也值一年的补给。那我就直接翻倍,一共七千四百万,够了吗?”
卓王孙并不回答。他很清楚,芙瑞雅一担粮食也拿不出来,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必要。
芙瑞雅:“你不说话,就当成交。”
他嘲讽地一笑,抱起双臂,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芙瑞雅上前一步,突然欺身而上,用力拉住他的衣领,让他无限靠近自己。
卓王孙震惊,正要推开她,她却强势地吻了上来。
这实在是太过于突然,卓王孙本能地往后退:
“你疯了?”
芙瑞雅不依不饶地上前,将他的衣襟撕开:“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你把韩青主抓到这里,又用北境公国的人要挟,不就是想让我以自己为筹码,换他们活下去吗?”
“够了,芙瑞雅!”他一退再退,不知不觉中,后背触到一片冰凉。他的衬衫已经被撕破了,肌肤大半裸露出来,抵上了断裂的石柱。
芙瑞雅侧头看着他:“皇帝陛下是嫌这里地方不够好?还是嫌我仪态不够优雅?”
她的目光从满是灰烬的广场扫过。遍地疮痍,韩青主就跪在不远处血泊中。一百米外,还有皇帝的禁卫军。
她自嘲地笑了笑:“的确有点简陋,不过,对于一个被剥夺了一切、只有出卖自己换取食物的妓女而言,还能提供什么样的服务呢?”
卓王孙愤怒地抓住她的手:“给我闭嘴!我不允许你这样说!”
“不允许?”芙瑞雅甩开他,讥嘲地笑了,“可这一切,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吗?陛下用天下最强的力量,将一座城市化为的废墟;将一位公主,变成出卖自己的妓女。现在,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不由分说地纠缠上去,卓王孙已退无可退,不得不用力推开她。
长裙滑落下去,她的身体裸露在冰冷的月光下。
消瘦而苍白,伤痕遍布。
“怎么样,还满意吗?”寒风中,芙瑞雅缓缓站直,挑衅地看着他,“我忘了问,陛下准备怎么给现在的我定价?要侍奉你多少次,才凑得够这七千四百万担粮食?”
卓王孙沉默了。
两人在夜色中久久对峙。
在她看不见的阴影里,他胸口不断起伏,几乎消耗了全身力气,才平复下来。终于,他转过身,将一个盒子扔在地上。
“这里有一种药,吃下后你的心跳会消失,再无知觉。这段时间,会有医疗团队,为你植回断指,并做简单的整容。二十四小时后,你再度醒来,就成了另一个人。”
“我不会再追踪你、寻找你……”他停顿了很久,轻轻吐出四个字:
“你自由了。”
芙瑞雅俯身捡起了盒子,看了一眼。
她明白他的意思。
从现在开始,芙瑞雅就彻底死去了。
作为公主,与他青梅竹马的芙瑞雅。
作为女王,与他争夺世界的芙瑞雅。
作为俘虏,在帝国阴影中,苟且偷生的芙瑞雅。
每一个身份,都被杀死。
剩下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不仅不配拥有她的名字,甚至不配拥有她的容貌与躯壳。
——这就是皇帝的仁慈吗?
芙瑞雅笑了,将盒子远远扔开。
“不。”她静静地注视着他:“我愿意就这样死去,胜过被分割得七零八落。”
在夜风中,她随意挽起衣裙。褴褛的裙摆向后飞起,露出白皙皮肤上一道道伤痕,新与旧,浅与深。
那是她曾为理想战斗过的勋章,高贵而残酷,骄傲而悲怆。
她逆着风,一字字说:
“你曾对我说过很多动人的话,大多都忘记了,可有一句例外。”
“你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杀死我,一定会亲自动手。”
“你会为我安排完美的谢幕,而不是让我用不知道的名字、死在不知道的地方。”
“我相信,你曾经爱过我。至少曾有那么一些时刻,你对我是真诚的……说这句话时,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是时候实现你的诺言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站直了身子,凝望着他。
卓王孙也看着她,陷入了长久沉默。
周围的世界仿佛陷入了死寂,一切静止,只有灰烬在两个人之间无声陨落。
仿佛过去了一瞬,又仿佛历经了几个世纪般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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