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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缨娘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秦腔，一边腆着大肚子，坐在一堆玉米秸秆上，两手一拽，将玉米的苞叶剥开，个个玉米棒子，像金色的孩子一样，从苞叶里蹦了出来。娘将棕红色线缨儿梳理成一堆，那些软乎乎、滑溜溜的玉米线缨儿，如同秦腔戏中老生的一根根胡须儿，柔软、顺滑。
娘突然感觉到了肚子抽搐般疼痛，娘要生了。
娘没有呐喊，这已经是自己的第二个孩子了。再说，孩子爹现在正在地里挥汗如雨地劳动着。娘忍着疼痛，豆颗般的汗珠从脸上淌下来，娘顺手抓起旁边的一块破瓦，将脐带割断，然后，挣扎着给孩子包好，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儿，自己却昏了过去。
等爹和奶奶从庄稼地里赶回来时，娘已经脸色苍白，孩子却趴在娘的乳房上，尽情地吮吸着乳汁。爹着急地摇晃着娘，奶奶不停掐着娘的人中，娘总算微微睁开了眼睛，她喘着粗气说：“女……女子叫红缨吧。”爹和奶奶点头答应了。随后，娘的头便歪向了一边，手臂垂了下去。爹扑通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呐喊着。
奶奶用颤抖的双手把孙女从线缨上抱起来，嘴里喊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奶奶说，红缨这孩儿命苦哩！
五岁的红缨就开始懂事了，她从小知道，由于自己出生，娘的一条命没了。三岁的红缨静静地坐在门前廊檐石上，帮着爹和奶奶剥玉米苞叶，娘生她的事儿，全是奶奶说给她听的。
爹和奶奶不在家时，红缨便倚着门框，静静地聆听收音机里的秦腔戏。那扇黑色的木门，似在聆听她的寂静。红缨知道，奶奶说过，爹也喜欢听秦腔戏，可自从娘去世后，爹便不再听戏，也见不得别人听戏。别人一听戏，爹就不由自主地在地上来来回回走动，莫名其妙地发火，要么，爹拿着锄头茫无目地在地里乱挖。
红缨知道，爹是想娘了。红缨从来不在爹在家的时候听收音机。爹外出了，红缨才悄悄打开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开始学戏。老远的听见爹的脚步声，红缨便把收音机悄悄地关了，藏在爹看不见的地方。
等爹发现红缨会唱戏时，七岁的红缨，却已将《杨门女将》唱得有声有色。
戏校来村里展演，目的为了招生。红缨瞒过爹，悄悄去了戏楼。陇镇的戏楼，过早地出现沧桑和荒凉。戏楼两旁的蒿草，已有半人高了。
红缨倚在戏楼前，望着台上的演员，她情不自禁地唱起来，这一小小的举动，吸引了一旁的戏校的老校长，台上的小演员们，似乎也忘记了他们的使命，都定定地望着这个大眼睛的小姑娘。
老校长如同捡到了金子般欣喜，二十多年了，她教过的学生一茬又一茬，像这样有天赋的孩子，还是不多见的。多数孩子还是靠后天的努力才成功的。而这个七岁的孩子却能将穆桂英这个角色表演得淋漓尽致。
老校长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这个孩子她要定了。
她手拉着红缨，一路直奔红缨家。爹听了老校长的来意，半天摸不着头脑。红缨却倚在低矮的院墙边，探出半个身子，准备接受爹训斥的。
红缨的意外举动，奶奶非常的欣喜，让爹这个一直沉浸在失去妻子的汉子，突然间散发出活力。
老校长说了，这个孩子，你们不给，挖我也要把她挖走，所有费用全免。
爹的嘴唇哆嗦着，常年板着的忧郁的面孔，让他无法将自己的喜悦之情表现出来。
倒是奶奶，那个缺了门牙的嘴，虽然丝丝地漏着风，却将满心的喜悦淋漓地表露着说：“我孙娃见到真佛了！”
红缨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去学戏了。在戏校里，别的学员要一周才能背会的唱词，她却在一两天便滚瓜烂熟了。
没过多久，红缨便能独自登台演出了。
假期回家，红缨趁爹不在家，给奶奶表演秦腔，奶奶乐得合不拢嘴。她悄悄问奶奶，爹为什么不喜欢看秦腔?奶奶拉着孙女的手，一点点给她讲，你爹其实是个秦腔迷，年轻时十里八乡赶去看秦腔戏，有一次，为了看著名演员谢秀玲的戏，差点从深沟摔下去丧了命。这事，也不知道如何传到谢秀玲的耳朵中，谢秀玲被感动了，他们竟然成了朋友。后来，谢秀玲在一次表演时扭伤了腰，从此后再也不能登台唱秦腔戏了。
后来，谢秀玲离开舞台，嫁给了你爹，知道她是谁吗？
娘啊！红缨地惊奇地失声叫了起来。
等婆孙俩从往事中醒过来时，爹早已站在她们身后多时了。红缨这次没有躲藏，她用漂亮的丹凤眼望着爹问：“爹，你现在还喜欢看秦腔戏？”
爹狠狠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对红缨说：一部戏总是从唱腔戏开始的。你要把一部戏打烂了揉碎，变成你自己，剧中人物，喜怒悲恨，变成你的腔调、记住，唱戏时，你不是你自己，你是角色演员。
红缨又一次轻移莲步，轻轻甩袖，字字珠玑，一板一眼地表演，一招一式都和娘酷似。唱、念、做、打，都少有的劲道。
爹看戏的时候，特别的平静，一脸的知足和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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