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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知道白糖这一行挣钱多,但他绝不愿意一直干下去,无非是觉得这个行业不体面,将来连媳妇儿也娶不上。白糖告诉他不必担心:“我以前也是这么跟我爹说的,可是我爹跟我说,真要是娶不上媳妇儿,你爷爷、你爹我,还有你这个小兔崽子,都是他妈打哪儿来的?你小子别装大尾巴狼,没钱才娶不上媳妇儿呢,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俩就开着白糖新买的金杯车,接上“大货”早早地出发了。张保庆押车跑长途不是一年两年了,除了运水果,也帮老板运过别的货物,家具、服装、建材、电器,五花八门什么都拉过,绝对算得上是个老手,可还真没运过这样的“大货”,这一次又增加了经验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刚一坐上运尸车,他就觉得到处有股怪味儿,这种感觉难以描述,吸一口气整个肺都不舒服,好像自己身上也是臭的,只得不停地抽烟熏味儿。车里头说不出的那个冷,这要是赶上三伏天,连空调都省了。白糖的金杯车改装过,属于非正常专项运营车,除了驾驶室的两个座位,后面的座位已全部拆除,车厢中间摆着一具不锈钢焊成的长方形棺材,跟那种抽屉式冷冻箱差不多,上头打不开,进出口在尾部,里边放着一副不锈钢的折叠担架,运送的“大货”就躺在担架上,用皮条子固定得结结实实。白糖这小子开车也猛,转弯的路口不减速,恨不得直接漂移过去,下坡路段能把金杯面包车开到一百多迈。经过坑洼路段时,车子一旦颠簸,棺材里的担架就会碰撞到不锈钢棺材内壁,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白天还好说,到了夜路上,张保庆怎么听怎么不踏实,活像后边那位在没完没了地敲打棺材盖。他在车上坐不住了,就问白糖带没带那根祖传的枣木杠子。
白糖一脸不屑地说:“实话告诉你,后头这位在我们那儿搁了好几天,零下几十度的大冰柜,早冻成冰坨子了。你见过那种冷冻牛肉吗?冻得比铁板还硬,拿榔头往里钉个钉子都费劲儿。一般情况下,人死之后六小时之内变僵,二十四小时之后开始腐烂,搁上七天就得绿了。光靠冷冻可不行,还得打防腐针,从手腕划开一个口子,用针管推进去。如果给活人来上一针,能直接打硬了。咱车上也有这个针,比枣木杠子顶用!”
哥儿俩这么一通神聊,张保庆也就忘了怕。到达目的地之后,把车子停靠在一条小路边上,很快听见远处有人噼里啪啦放鞭炮,走过来几个村民,个个神情凝重,面容悲戚,一看就知道是主家。白糖下车迎上去,简单交流了几句,算了算路程油耗,把多出来的费用退还给人家。又打开后车门,让几个村民从棺材里把尸体抬出来,用他们自己带的棉被紧紧裹住,再用绳子捆扎结实。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到跟前,背起死尸就往山上走,估计坟地在山上。
张保庆和白糖两人干完活儿,拿了主家给的香烟和苹果,均已又困又乏,抽了几根烟,胡乱啃了半个面包,开上车连夜往回赶。返程的时候,白糖在地图上找到一条近路,说是能少走一百多公里,节约时间还能省点儿油钱。反正是他负责开车,张保庆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拿着地图,对照经过的路牌,随时给白糖纠正路线。到了夜里十点左右,突然风雨大作、雷霆震荡、暴雨倾盆,正经过黄河大堤附近的一个村子。村子位于刚开通不久的铁路下方,一处河床底下,地势狭长而且特别低,两边的高坡都有八九层楼那么高,也不知道这个村子是什么年代开始形成的,怎么会建在这样的深沟之中。如果赶上黄河发大水,村子里的人哪有活路!
眼看着天上的雨越来越大,瓢泼一般倾泻而下,雨水落在地上激起一尺多高的水雾,路边根本停不了车。白糖挺直了腰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往前开,张保庆也瞪大了眼给他看着路。汽车刚出村子不远,迎面是条大河,水势湍急无比,密集的雨点砸在水面上,瞬间与水流卷到一处,掀起层层浊浪。河上倒有一座桥,可他俩仔细一看就傻眼了,几个桥墩是由十几条小船叠起来的,上面铺着木板连成一座浮桥。浮桥很窄,一次只能单向通过一辆车,浮桥在河面上摇摇晃晃,看起来非常危险。他俩坐在车上大眼瞪小眼,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这时从浮桥另一端过来一个骑摩托车的村民,人和车都包裹在雨衣里,见他们亮着车灯停在桥边,就主动凑到车前,脸贴在车窗上往里看。白糖把车窗摇开一道缝隙,只听那人大声说:“没事,俺们这个桥结实着呢,大货车都能过!”
既然当地村民说这个桥能过车,他们俩也就放了一多半的心,却仍有些迟疑。那位老乡又伸手朝四周围一指,说了一句:“附近没有第二座过河的桥了。”张保庆和白糖一商量,如果掉头回去,等于多跑好多冤枉路,省下来那一百多公里的汽油还得搭进去,那多不合适?看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多加小心就是了。雨夜之中,四周一片漆黑,雨水拍打河面的声音非常大,车灯顶多照到前方几米。白糖从小胆子就大,干的又是这个行当,可以说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水,是个到河里就沉底的旱鸭子,没胆子开车驶过浮桥,所以在过桥之前他和张保庆调换了一下位置,由张保庆来驾驶。
其实张保庆心里也紧张,金杯面包车不是摩托车,水流那么急,谁也不敢确保浮桥不会断开。他挂着低挡,谨慎地把车开到浮桥中间,突然一股急流冲到浮桥上,连桥带车猛烈地晃了几下,把白糖吓得直冒冷汗。等张保庆把车子开到浮桥对面,他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要说也怪了,过桥之后车子总是熄火,他们沿106国道行驶,一路上走走停停,白糖嫌张保庆开车太慢,下车撒了个尿,顺便把张保庆从驾驶座上换了下去。黑天半夜路上没有别的车,他开上车一跑就是一百三四十迈,张保庆告诉他下雨路滑开慢一点儿,他说开得越快越刺激,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注意力才会高度集中,这样反而安全。真不知这叫什么歪理。开了一阵子可能有些困乏,白糖低头点了支烟提神,再一抬头的瞬间,车前的雨雾中似乎立着个人。白糖打了个冷战,一脚急刹车踩下去,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尖锐的怪叫。张保庆没系安全带,被这始料不及的刹车甩向前方,整个脸贴在了前挡风玻璃上,撞得脑门子生疼,鼻梁骨发酸。车子一停,白糖赶紧拎着手电筒下车查看,前前后后绕了一圈没见着人,车头也没有碰撞的痕迹。
张保庆问白糖:“你是不是看错了?”白糖站在雨中愣了几秒,然后扒掉自己的上衣,扔在车轮前边,也不让张保庆多问,只说:“不要紧,常年跑夜路的司机都碰上过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别的不怕,就怕被缠上,跟着咱俩一起回去!”说完立刻返回驾驶室发动车子,想从衣服上碾过去,可是连续发动了几次,车子怎么也打不着火。白糖这辆金杯是三个月前刚从沈阳提过来的新车,怎么赶在这个时候抛锚了?看了看油表还有半箱油,又寻思路上一直在下雨,会不会是电路受潮出了问题?由于做过改装,电瓶装在车子的后部,检查电路就必须要把后边的棺材移开。
这口棺材里里外外全是不锈钢,死沉死沉的,轻易不挪地儿,他俩怎么搬也搬不动,只能使劲儿往外拖拽。张保庆一不小心碰开了尾部的棺材盖,露出里面的担架。白糖想把担架抽出来,以便减轻点儿重量。他把手电筒夹在腋下,灯光正好对着棺材里面,无意中这么一扫,白糖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气得他拍着大腿狠狠骂了一句。张保庆把脑袋凑过去一看,竟然看到了一只青色的寿鞋,鞋上绣着仙桥荷花。
张保庆也是常年跟车的,知道这种情况是撞“邪”了。如同当年的土匪胡子,跑车的司机也忌讳这个,何况还是死人穿的鞋,那更是邪上加邪!他们俩白天没太留意,怎么把鞋落车里了?二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意大半夜钻进棺材去捡鞋。还好里头有副担架,张保庆晃动着担架一点儿点儿把那只鞋子钩了出来。白糖用枣木杠子将鞋挑起,使出浑身的力气,远远地甩了出去。他憋了一肚子的气,站在漫天风雨中,冲着扔鞋的方向破口大骂:“去你妈的王八蛋,有多远滚多远!”
张保庆趁机检查了汽车电瓶,发现一切正常,并没有任何故障,又尝试着发动车子,竟然一下就打着火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招呼白糖赶紧上车。白糖应了一声,又把手伸到雨中冲洗了几遍,才骂骂咧咧地回到车上,和张保庆换了位置,还是白糖开车。两人从头到脚都淋透了,跟一对儿落汤鸡似的。白糖说身上穿着湿衣服,不能这么阴着坐上一宿,那多难受!他就把衣服全脱光了,显出满背刺青?整幅的《神女跨虎图》。别人刺青都是一个美女跨在一头猛虎背上,他这后背上刺的却是一个美女跨在两头猛虎上,周围有牡丹花,上边是日月神鹰,正经的老活儿,看上去特别唬人。他光着个大白屁股叼上一支烟,抱起方向盘正要开车,可比说得都准,刚把鞋扔掉,一上车就接了个电话。白糖一本正经地应了几声,挂断电话冲张保庆“嘿嘿”一笑,说了句:“走吧,要发邪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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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心里有点儿发毛,他问白糖:“什么意思?发什么邪财?”白糖一脸得意,晃了晃手中的电话说:“这不让咱开车接亲去吗?”张保庆一愣:“是你听错了,还是我听错了?你开这个车接亲?”
白糖笑嘻嘻地说:“别的车不行,非得咱这个车不可,因为接的不是活人,给死人娶媳妇儿你知道吗?不必大惊小怪,穷乡僻壤仍有这样的民俗,活人怎么办,死人就怎么办,有专门的阴阳先生说合,选定时辰开坟并骨。”
张保庆摇了摇头:“那么多活光棍儿还没老婆呢,却给死人娶媳妇儿?这要不是吃饱了撑的,就是钱太多了烧的!”
白糖说:“那是你有所不知,钱没有大风刮来的,谁愿意干劳民伤财的事?可架不住下边那位闹腾啊,我就这么告诉你,家里头平安无事的,绝不会掏这个冤枉钱。”
张保庆仍是不信:“乡下地方迷信的人多,那些个当阴阳先生的,全凭装神弄鬼敛财,你白糖怎么也信这个?”
白糖劝张保庆说:“信不信放一边,那跟咱没关系,咱挣的就是份辛苦钱,有钱不挣不成傻子了?人家双方你情我愿说妥了价钱,有什么不能干的?咱这车运谁不是运?关键是……你知道跑这一趟人家给多少钱吗?只要把‘大货’送到东山林场汛河林道917号界桩,就给一万块!一万块钱你敢想吗?这可是净落的,不用分给老板,咱俩没日没夜吃苦受累,来来回回跑多少趟才能挣到这个数儿?如今这个年头,挣钱多难啊!你甭跟我装大头蒜,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咱俩不愿意干,可有的是人抢着干!”说完拍了拍张保庆的肩膀,劝他不要想那么多,到时候二一添作五,绝不能让自己的兄弟吃亏。
张保庆一下子愣住了,送货的地点在长白山东山林场的汛河林道?他曾在长白山猎屯住过一段时间,知道林区的情况,那地方山高林密交通闭塞,如果说哪个屯子让他们送货,定在林道上交接并不奇怪。不过就在几天前,他还接到过一个订购水果的电话,也让他把货送到东山林场,这未免太凑巧了。骗走他宝画《神鹰图》的那个一只眼老头儿,到底是不是在东山林场躲了几十年的老洞狗子?老洞狗子当真是金王马殿臣传说中的土匪血蘑菇?为什么有人接连让他往东山林场送货?张保庆一肚子疑惑,可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他的白鹰早已放归山林,《神鹰图》被人用十块钱骗走了,马殿臣的天坑大宅也陷入了地底,如今他张保庆一事无成,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谁还会跟他过不去?
白糖见张保庆在发呆,以为他仍在犹豫不决,于是一边开车,一边口若悬河地一通胡吹:“我去年往南方送过一个女的,也就二十来岁,长得跟个大模特儿似的,一头波浪卷发,正宗的瓜子脸,特别漂亮,你是没瞧见,那个大美人儿啊,夜明珠也赛不过她,包装包装绝对是个大明星,我就没见过电视里哪个女明星比她好看,可惜红颜薄命啊!”他说他去接人那天,看见这姑娘裹了个布单子,上等的嫁衣放在一边。其实这家人不缺钱,估计是听信了中间人的鬼话,担心孤坟不妥才同意结阴亲。白糖多鸡贼啊,他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的母亲,阴阳怪气地问道:“有嫁衣为什么不穿?”女孩的母亲说:“不是不想穿,人已经僵了,实在穿不上啊!”白糖同情地说:“姑娘既然是我送过去,我就是半个娘家人,哪有出嫁裹个大被单子的?你们不嫌寒碜,我可觉得于心不忍!咱又不是没置办,置办了不给穿,那就是咱不对了!您也不用着急,我跟我师父学过手艺,说不定我能给她穿上!”他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多挣一份穿衣服的钱。活人穿衣和死人穿衣不同,阴阳两条道,各有各的穿法。活人穿衣先套脑袋后穿袖子,死人穿衣则是先穿袖子后套脑袋,不会穿的要么把领子撕破了,要么就穿反了。这门手艺堪称绝活儿,根本不外传,穿衣服的时候也不让别人看。在过去来说,想让师父传这一手,必须请师父下馆子吃铜锅涮羊肉,那也不肯手把手地教,顶多借着酒劲儿给你念叨念叨窍门儿,能否掌握全凭你自己领悟。白糖的爷爷干了一辈子杠行,却也不会这手绝活儿。他拜的老师傅叫王金梁,这个人非常厉害,包括给死人穿衣服在内,一共有五手绝招,从不轻易示人,一辈子只收过四个徒弟,一个徒弟只传一手,谁也学不到全套的,否则师父就没饭吃了。
白糖说他干这一行,有三件傍身的法宝,首先是他那根祖传的枣木杠子,其次是背后的“神女跨虎图”,枣木杠子镇尸,神女图辟邪。前两个只是说得玄乎,有没有用另当别论,“穿衣服”这手绝活儿,可是真能给他挣钱,会这手的人越来越少。白糖告诉张保庆:“你卖卖力气好好干,将来我把这招传给你,不用你请我吃铜锅涮肉,别让江湖前辈绝了后就行。”张保庆赶紧说:“你还是另找传人吧,我跟你跑上一趟两趟还行,哪能一辈子干这个?”白糖说:“你也不想想你都混成什么样了,还瞧不起咱这个行当?这不比你开车运水果挣的钱多?”他又接着吹嘘,上次运那个大美人儿,穿衣服化妆挣了一份钱,开车又挣一份钱,单程千把公里,白糖一个人跑下来没问题,少一个司机少一份开销,等于挣了双倍运费。送到地方一看,主家是真有钱,开名车住豪宅,摆了四十桌流水宴,满桌的鸡鸭鱼肉,从早上到下午,不论认识不认识的,只要带着纸钱香蜡上门道贺,谁都可以坐下来混一顿吃喝,临走还能领份礼品。那场面比乡下赶庙会还热闹,说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一点不为过。灵堂里一帮人抱着各种乐器吹拉弹唱,两旁有和尚老道,嘴里嘀嘀咕咕、嗡嗡嘤嘤,各念各的经,倒是互不干扰。当中摆着两张照片,男方岁数不大,二十出头大小伙子,一个英年早逝,一个红颜薄命,生前没有见过面,死后才结为夫妻。白糖也说不清这二位到底有缘无缘,只知道这一趟跑下来,小费少给不了!
夜里开车特别安静,速度也比较快,车子像脱缰野马一般在公路上飞驰。两个人在车上一根烟接着一根烟,马不停蹄地赶去接货,按约定时间来到一个小山村。到地方天还没亮,就在一处公路旁的小山沟里,一口棺材摆在村口,围着几个乡农打扮的村民。白糖把车倒过去,车尾对着棺材。二人从车上下来,但见这棺材不大,外边裹了一层红布,棺材头上摆着牌位,另有一张巴掌大的黄纸,这叫阴阳帖,上边写着一个入土的时辰,必须在此之前送到目的地。白糖有点儿失望,因为这是口旧棺材,至少埋下十来年了,估摸棺中尸骨早已朽烂,所以得连棺材一同运走,穿衣服的钱是别想挣了。
那几个村民个个神情冷漠,一齐动手把棺材抬上车,又将固定用的皮条勒紧。其中一个村民把地方上批的迁坟文书交给白糖,连句客气话也没有,转过身就走。白糖见怪不怪,“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催促张保庆赶快上车。
由于有固定的时限,路途又比较远,他们俩为了赚这个钱,顾不上休息,眼见山路上又开始下起雨来,夜幕渐合,雨水与夜色凝结成一片黑雾,汽车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有规则地左右摆动,路两旁是模糊不清的悬崖峭壁。哥儿俩已是又困又乏,担心天黑路滑容易出危险,就合计着欲速则不达,不如先找个地方住一宿,等天亮了再走,时间应该赶得及。
翻过这座大山,路边隐隐约约几点灯光,开到近前一看是个小旅馆,一幢三层楼房,门口的灯箱忽明忽暗,照出“三仙宾馆”四个大字。白糖竟似没看见,仍开着车继续前行。因为这不是运水果的货车,开到宾馆门口让人看见,不揍你都是便宜你了,给多少钱也别想住宿,所以他又往前开了百余米,停在一处残破的围墙后边。这个地方以前也是一栋房子,可能年久失修,已经倒塌或被拆除了,仅留下一堵残墙。黑夜里雷声如炸,雨越下越大。二人把车停好,白糖又在后车门加了一把锁。张保庆都看呆了,他问白糖:“你怕车里这位跑了不成?”
白糖说:“那可没准儿,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咱俩砸锅卖铁可也赔不起,再加上一把锁,我住到宾馆里才睡得踏实。”张保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可真是锔了嘴儿的葫芦?瞎小心。”
二人带了随身的背包,冒雨跑进三仙宾馆。整个宾馆分为三层,一层十来个房间,设施比较陈旧,楼道中有一股子发霉的气味。水泥地面凹凸不平,前厅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白炽灯,电线上布满油泥和蛛网。借着昏黄的灯光往四周看,绝大部分墙皮都已脱落,从墙根儿往上一片一片洇湿起鼓,说灰不灰说绿不绿,一排脏兮兮的红色暖水瓶歪歪扭扭靠在墙边,几个花花绿绿的搪瓷脸盆摞成一摞。迎面中间是一个棕色的大柜台,上面摆着一部电话机,后边坐了一个呆头呆脑的中年妇女,一身的赘肉,头发烫得像鸡窝,脸上涂着半尺厚的脂粉,睡眼惺忪地给他们登记。
张保庆和白糖是出门挣钱的,不在乎住宿条件,图干净就跟家待着了,要了一间最便宜的边角房。付钱办理入住的时候,白糖咋咋呼呼地让张保庆打电话,催后边的七八个兄弟快点。张保庆也跑过长途货运,知道白糖是在虚张声势,他们俩加上车里那位,一共才仨人,哪儿来的七八个兄弟?这么说无非是让那个中年妇女觉得他们人多,可以压低房价。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偏僻山沟里的小旅馆,不乏地头蛇开的黑店,专门敲诈人生地不熟的长途司机。所以甭问是不是黑店,先给他来个敲山震虎,放上一通烟幕弹。开店的越摸不清你的底细,你就越安全,这就是所谓的“江湖经验”!
两人虚张声势嚷嚷了半天,前台的中年妇女却只是哈欠连天,看都懒得看他们。哥儿俩登完记,拿上钥匙,拎起一暖瓶热水和两个洗脸盆,上到三楼尽头的房间。只见狭小的房间中挤了两张铁架子单人床,皱皱巴巴的床单上黄一块黑一块,可能有一阵子没换了,枕头上的枕巾比抹布还脏,卫生间的门也关不严,潮气混合着臭味儿,呛得人脑门子生疼。白糖的包里带着方便面,两人对付着吃了几口,又胡乱擦了把脸,烫烫脚就准备睡觉,衣服也不想脱了,反正天一亮又得赶路。白糖把脸盆搁在地上,一边烫脚一边跟张保庆说话。张保庆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顾不上脏净,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正当此时,忽听白糖“嗷”一嗓子,原地蹦起多高,紧接着哐当当一声乱响,洗脸盆扣在了水泥地面上。张保庆睁开眼,顺白糖的目光一看,但见雨夜之中,一个女人苍白的脸贴在窗户上。他吓了一大跳,立刻从床上蹦了下来。白糖也是又惊又怒,这个货是真浑,骂了声“我去你小妹妹的”,冲上去打开窗子,一把揪住了窗外那个“女鬼”的领子。“女鬼”扒在三楼窗口,一松手就得掉下去,躲也躲不开,竟让白糖拽进了屋。张保庆抓起地上的洗脸盆,就要往“女鬼”头上砸。“女鬼”穿着一身黑衣,让雨水淋得如同落汤鸡,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红一道的,眼影、睫毛膏、脂粉全搅和在一起,惊恐地看着二人,颤抖着嘴唇问了一句:“大哥……盖被不?”
这句话一出口,好悬没把张保庆和白糖气死,你大爷的,敢情这是个“盖被的”!宾馆禁止黄赌毒,或是没给好处,从正门进不来,为了做生意,居然从外边爬上三楼。黑天半夜又下这么大的雨,你自己不怕摔死,别人也得让你吓死!两人仔细打量这个“女鬼”,也不过二十来岁,长得挺白净的,怎么干上这个了?白糖气不打一处来,打开门把“女鬼”推了出去:“滚滚滚,小婊子!”
哥儿俩的想法一致?此地不可久留。为什么这么说呢?一来让“女鬼”吓得够呛,已然困意全无,还不如抓紧时间继续赶路;二来不能确保安全,如果在这样的地方嫖娼,十有八九会冲进来一伙地痞流氓,不仅榨光你身上的钱财,还得把你臭揍一顿。你要是破了这个局,敲诈可能就变明抢了。两个人一合计,不能从大门走,万一有埋伏怎么办?他们俩穿好鞋子,带上背包,蹑手蹑脚从窗口爬到楼下,冒雨跑向停车的残墙。
夜雨又冷又急,地上的积水没过了脚面,不过百十米的距离,两人从头到脚都湿透了。白糖骂骂咧咧地抱怨:“我可没裤衩子换了,又得光屁股开车!”说话就到跟前了,却见车旁有一条鬼鬼祟祟的黑影,身材又高又瘦,跟个电线杆子成精似的,正在那儿捣鼓着什么。两人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偷油的“油耗子”!一个厉声喝骂,捡起地上的砖头扔过去;一个撸胳膊挽袖子大呼小叫。那个黑影发觉有人来了,吓得一蹦多高,摇摇晃晃地跑了。张保庆和白糖都是常年跑车的老司机,把油耗子吓唬走就完了,并不敢真打,说不定附近还有同伙,黑灯瞎火挨一闷棍,吃亏的还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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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钻到驾驶座上看了看油表,多亏来得及时,油耗子还没得手,才稍稍松了口气。人冷车也冷,连续发动了几次,终于把车子打着了火。搁在平时,免不了挂上空挡原地热一会儿车,现在可顾不上那么多了,一上路就放到一百多迈。两人一个囫囵觉也没睡成,开着车钻进了大山。雨仍是下个没完,连绵不断的山岭和林海都被笼罩在雨雾中,山口转弯处没有护栏,悬崖下深不见底,掉下去就别想活命。深山中雨雾弥漫,道路湿滑,车灯又不太亮,不得不减缓速度,小心翼翼地驾车行驶。
两个人按地图上的路线,在山里开了几个小时,雨雾非但不散,反而越来越浓。他们身上湿答答的,冻得嘴唇发青,都盼着尽快赶到地方。不过雾气太大,岔路又多被林木遮盖,很难确定方位,只得先把车斜停在路边,等到天气好转再走。他们俩吃了点儿饼干,缩在驾驶室中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雾也小得多了,不过雨还在下。两个人打开门从车上下来,走到灌木丛边撒尿。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草木折断的响动,由远而近冲他们来了。没等张保庆和白糖反应过来,树丛中已然跃出一头野兽,后腿粗壮,蹄小耳长,黄面獠牙。它骤然见了人,也吓了一跳,使劲儿往前这么一蹿,竟一头撞到了汽车的前挡玻璃上,当场撞断了脖子倒地而亡。
哥儿俩看了个目瞪口呆,待得缓过神来上前察看,见这个野兽长得十分凶恶,乍看是一头鹿,却有一对狰狞的獠牙。张保庆在长白山的猎屯住过,觉得这是山獐子,也就是野麝,而这野兽肚脐上确实有个拳头大小的肉囊,凑近了一闻,甜中带臊,有几分辛辣,又带着几分草木的清香,不是麝香又是什么?白糖也知道野麝香价格极贵,这得论克卖,这么大的麝香,无异于一个金疙瘩。二人相互递个眼色,上去就抠野麝的肚脐,却听灌木丛中又是一阵响动,心说:时运来了挡不住,又来了一头野麝!怎知草丛中钻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身穿暗绿色丛林迷彩服,腰上挂了一捆绳索和一柄开山刀,脚穿战地靴,披着黑色长雨衣,雨帽罩在头上遮住了半张脸,可以看到下巴上杂乱浓密的短须,手中握着一杆老式双筒猎枪。
“黑雨衣”向前走了一步,脚下“噗叽、噗叽”直响,溅起一片泥水,枪口对准白糖,操着一嘴外地口音,冷冰冰地说道:“把我的野麝搁地上!”
白糖也是当过兵的人,向来吃顺不吃戗、吃软不吃硬,别人越是胁迫他,他就越较劲儿,瞥了那人手中的猎枪一眼,冷笑道:“这都什么年头儿了,还有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你拿个烧火棍子吓唬谁呢?你刚才也说了这是野麝,既然说是野的,那就没主儿,它一头撞死在我的车上,那就是我的,怎么成你的了?你叫它,它答应你吗?”说话一抬手,拨开了“黑雨衣”的双筒猎枪。
张保庆也上前跟“黑雨衣”说话,进一步分散着对方的注意力:“别冲动,别冲动,咱有话说话,有理讲理对不对?你想收过路费,也得有发票啊……”他一边说一边往旁边凑合,迂回到“黑雨衣”的另一侧,想与白糖形成夹击之势,抽冷子夺下“黑雨衣”的猎枪。
“黑雨衣”立即瞧出了这两人的用意,向后退了两步,举枪喝道:“别动啊!信不信我弄死你俩?”
白糖一听这个“死”字,登时蹿出一股子无名之火,瞪着眼破口大骂:“去你小妹妹的!抢东西还有理了?还他妈要弄死我们?世界上平均一秒钟就死一个人,哪天不死个十万八万的?你告诉告诉我,这里边哪个是你弄死的?你弄死过几个?”
张保庆替白糖捏了把汗,因为事发突然,摸不清对方底细,真给你来上一枪怎么办?不过“黑雨衣”并未动怒,他放低枪口,看了看死麝,指着那辆金杯问道:“这是你的车?”白糖理直气壮地说:“没错!别人是守株待兔,我们这叫守车待麝,你眼红也没用!”“黑雨衣”不屑地嘁了一声:“守车待麝?不是我把它追急了,它怎么可能撞上你的车?”
张保庆把白糖拽到身后,扔给“黑雨衣”一支香烟。“黑雨衣”一抬手接住烟,点上火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气氛有所缓和。张保庆搭上话才从“黑雨衣”口中得知,此人绰号“老枪”,退伍之后当了这一带的护林员。前些时候,有个老板急需野生麝香配药救命,可是山里头的野麝越来越少,有钱也不一定找得到。市场上卖的麝香几乎没真货,即使从黑市上买,风险也非常大。正所谓“穷人爱财,富人惜命”,当大老板的不在乎掏钱,就怕不是真货耽误治病,托人找到老枪,雇他进山打一头野麝,只有这样才放心。
老枪也急等钱用,就接了这个活儿。不过野麝非常难打,也不容易见到,他一个人在山里猫了三天三夜,终于等来一头野麝。老枪屏住呼吸举枪瞄准目标,身旁草丛中突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探出一条二尺多长的大青蛇,老枪稍一分心,野麝已经钻入了密林。他在后边紧追不舍,说起来也是要多巧有多巧,野麝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张保庆和白糖的车上,挡风玻璃都碎成了蜘蛛网。
事情的经过虽已明了,野麝应该归谁,却仍是个问题。野麝一头撞死的车,确是张保庆和白糖的不假,不过没有老枪的追赶,野麝也不可能撞到车上。双方各执一词,没人愿意让步。按白糖的意思,他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山里打猎的规矩是见者有份,那就按人头来分,他和张保庆占三分之二,老枪占三分之一。老枪端起手中猎枪说:“你们都是讲理的人,我也不欺负你们,要分的话可以啊,我拿走一半。”白糖一听急了,猫下腰用脑袋顶住对方的枪口:“你小妹妹的,让你三分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来来来,你先把我打死!”他见老枪不接话,一把推开枪口,从车里拎出祖传的枣木杠子,上前就要拼命。
张保庆紧着劝白糖:“别争了,一半就一半吧,货还在车上,咱们耽误不起这个时间!”白糖一拍脑门子,这才想起开车进山是干什么来的,可别落个鸡飞蛋打,只好就此作罢。老枪见二人做出妥协,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白糖又担心老枪会临时变卦,毕竟枪在人家手上。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走到野麝跟前,准备割下麝香,当场一分为二,然后各走各的路。老枪拦住说:“哎哎哎,你可别胡来,麝香得整个儿卖,切坏了不值钱了。我身上没现钱,等下山交了货再给你们。”
白糖一听又不干了:“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巧,我们怎么知道你卖了多少钱?到时候你不分我们钱,我们上哪儿掏你去?要不然这么着,我拿个主意,你听听行不行,咱先把野麝抬上车,你跟我们把车上的货交了,然后我们再跟你去卖麝香。汽车四个轮子,肯定比你两条腿走得快,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老枪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双方达成共识,就地给野麝放血,开膛破肚摘取心肝内脏,否则容易腐烂,并且腥气太重肉也不能吃。老枪手底下麻利,三下五除二收拾妥当。白糖打开后车门,老枪把野麝搬上车的时候,看到了那口旧棺材,吃惊地打量二人。白糖赶紧说:“你别多想,这是送去成亲的。”老枪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声晦气,他问白糖:“你们要把这个木匣子弄去啥地方?”白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眨着眼说:“没多远,咱别跟傻子似的站在雨里淋着了,有什么话上了车再说行不行?”经过改装的金杯面包车,仅留了正副驾驶两个座位,白糖和张保庆一人坐一边。白糖以前边太挤为由,让老枪把双管猎枪放在车后的棺材旁,以防半路上走了火,背包和雨衣也扔在后头,否则湿漉漉地挤在一起,三个人都难受。张保庆一听白糖说话这意思,就明白他憋着坏,所以没吭声。老枪虽不情愿,也只得一一照办,放好了枪支和背包,上车跟张保庆挤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白糖不紧不慢地把车子打着火,又为难地说:“哎哟,这可不行啊!你们俩这么挤着坐,我换不了挡了,路上容易出危险啊!对不住了枪哥,要不……你先委屈委屈,在后头将就一下怎么样?”老枪实在懒得跟白糖废话,嘬着牙花子点了点头,开门下了车往后走。怎知白糖一脚油门儿,车子立刻冲了出去。
老枪被车轮卷起的泥水溅了一身一脸,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上当了,野麝、猎枪、背包、雨衣全没了,在雨中跳着脚破口大骂。
白糖从后视镜看到老枪气急败坏的样子,讥笑道:“就这么个货,拿个破烧火棍子就以为自己是特种部队了,他妈的大萝卜坐飞机?愣充进口大苹果!”
张保庆问白糖:“这么干合适吗?虽说两条腿跑不过四个轮子,可是车牌号都被他看见了,不怕他来找咱们?”
白糖不屑地说:“他一个盗猎的,还敢来找咱们?瞧见车上的野麝和猎枪没有?不来这是学费,来了就是举报他的证据!”说着话猛踩油门儿,车子加速驶入了白茫茫的雨雾之中。
4
金杯面包车前边的挡风玻璃让野麝撞坏了,呼呼往里灌风,再加上道路泥泞不堪,只能凑合着往前开。几个小时之后,雨雾渐渐散去,车辆在颠簸起伏中穿过一片密林,终于驶入了汛河林道。张保庆在长白山鹰屯住过一阵子,二上长白山找《神鹰图》,也走过这条路。林道位于林海覆盖的群山之中,前身是东北沦陷时期的森林铁道,主要用来往山外运送巨大的原木,侵吞长白山的林业资源。50年代后改造成了汛河林道,就地取材用黏土和沙砾垫筑,又覆上厚厚一层渣油,沿途设有标注编号的林场界桩。近年来封山护林,东山林场不再砍伐树木,林道近乎废弃,路面坑槽连片,两侧松散龟裂,罕有车辆往来。
二人按着断断续续的界桩编号往前行驶,途中经过一条穿山隧洞,大块青灰色山石砌成半圆形洞口,里面黢黑一片,到处充斥着潮湿发霉的气味,洞壁上裂痕遍布,地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碎石,不住渗下的水珠滴答、滴答落在车顶,发出阵阵回响,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而917号界桩就位于隧洞中段。他们借着车灯的光亮看了半天,确实是这个路桩。白糖按了几下喇叭,又下车转了一圈,前后不见半个人影,估计接棺材的人还没到,只得回到车上,把车子靠边停好,抽着烟等候。
等了一个多小时,白糖就不耐烦了,更纳闷儿接棺材的人为什么选在这个地方?张保庆想起车上的“大货”,心中莫名地不安,觉得不该瞒着白糖,就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包括他当年投奔长白山的四舅爷,怎么在林子里捡了个鸟蛋,怎么孵出一只罕见的白鹰,怎么跟鹰屯的二鼻子兄妹打赌去捉狐狸,怎么遇到猞猁的袭击,误入一处与世隔绝的天坑,怎么从金王马殿臣的大宅中带出了宝画《神鹰图》,画中神鹰又怎么与他的白鹰长得一模一样……后来《神鹰图》被一个收破烂的独眼老头儿用十块钱骗走了,最可疑的是,那个老头儿一嘴东北口音。而东山林场有个老洞狗子,也少了一只眼,并且来历不明。张保庆一度认为,东山林场的老洞狗子,就是金王马殿臣的死对头“血蘑菇”。因为狡诈的土匪血蘑菇,同样是一个独眼龙。相传马殿臣躲入长白山天坑之前曾经说过“宝画中的神鹰飞出来,他的宝藏才会重见天日”。难道这么多年以来,血蘑菇一直隐姓埋名躲在东山林场,妄想找到金王马殿臣的财宝?当然这只是张保庆一厢情愿的猜测,他甚至从没见过东山林场的老洞狗子,二上长白山扑了个空,照面都没打过,也就把这件事放下了。可是最近几天,接连有人找他往东山林场送货,这才三上长白山,该不是有什么圈套?
白糖听完乐得合不拢嘴:“打从小你就这臭毛病,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赢俩弹球儿能美三天,丢二分钱得别扭半年,至于的吗?我之前也听你说过,不就在山里捡了张破画,让你老娘十块钱当废品卖了吗?你想得是不是太多了?如果说东山林场的老洞狗子真是那个一只眼的土匪血蘑菇,那得多大岁数了?何况你捡来的破画已经没了,白鹰也放走了,谁会吃饱了撑的把你引到东山林场?”
张保庆让白糖说得无言以对,曾几何时,还觉得自己跟马殿臣有几分相似,都可以成为《神鹰图》的主人。可仔细一琢磨,马殿臣一生大起大落,三闯关东当上了“金王”,乃是叱咤风云的一方豪杰,我张保庆干什么了?虽说从小也是心怀大志,实际上呢?卖过羊肉串、运过鲜货,如今都干上“杠行”了,三百六十行里都没有这一行,混得一天不如一天,二十大几了,兜比脸还干净,要什么没什么,梦里千条大道,睁开眼一条道也走不通,怎么有脸跟马殿臣相提并论?
可又轮到白糖犯嘀咕了,因为张保庆刚才的话给他提了个醒。白糖以前有个同行,开车运送一口棺材进了深山,此后再没出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整整过了三年才破案,原来司机被蒙在鼓里,棺材里装的是白面儿,到地方就被灭口了。足见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任何时候都不能麻痹大意,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出了岔子,可没地方买后悔药去。
张保庆听得后脖颈子发凉,他和白糖一商量,决定趁接货的人还没到,打开棺材看个明白。有道是“神三鬼四”,白糖点上四支香烟,嘴里嘟嘟囔囔地对棺材拜了几拜。两人爬上车打开皮条,揭去裹在棺材上的红布,一抠棺盖居然没有钉死,心头均是一紧。白糖忙把棺盖移开,哪是什么“大货”,糟透了的破棉底下,只有几块粘着胶泥的碎砖头,当中搁着一张暗黄色的牛皮纸。白糖傻眼了:“这他妈是什么路数?”张保庆捡起牛皮纸一看,竟是张手绘路线图,起点位于汛河林道917号界桩,尽头画了个飞鹰的标记。他心中又是惊恐又是迷惑,如同让人在背后捅了一刀!
虽然不明所以,可从路线图中的飞鹰标记来看,张保庆之前的直觉没错,十有八九是老洞狗子下的套,如果按图中的路线过去,等于自投罗网,必定凶多吉少,不去又不甘心。对方吃准了他们等不来接货的人,必然会打开棺材,从而见到路线图,并前往指定地点。他实在想不明白,老洞狗子为什么要将自己引到此地?路线图中的飞鹰标记,是指《神鹰图》?还是指自己那只白鹰?张保庆最担心白鹰落在老洞狗子手上。相传《神鹰图》用鹰血画成,由于年代久远,画卷已然残破不堪,他寻思:“难道说老洞狗子为了让宝画恢复原状,要以白鹰的鲜血重描一遍宝画?话说回来,如果老洞狗子有法子逮住白鹰,或已借助《神鹰图》得到了马殿臣的财宝,又何必再找我?我的白鹰早已放归山林,老洞狗子还指望我能把白鹰招来不成?不过万里头有个一,万一老洞狗子抓到了白鹰怎么办?”
念及白鹰有危险,张保庆可就沉不住气了。白糖仍是不以为然:“从你捡到白鹰到如今,这一转眼快十年了吧?鹰活得了那么久吗?”张保庆说:“我听鹰屯的猎人讲过,山鹰可以活到一百年!只不过在这当中,活到四五十年,鹰喙和爪子还有羽毛就磨损得很严重了,难以捕获猎物。到了这个时候,有的鹰会选择等死,有的鹰则会选择重生,它们飞到最高的山巅,忍受着剧痛,用喙把自己爪子上的趾甲一个个啄掉,再啄掉翅膀上的羽毛,然后在最坚硬的山岩上撞碎鹰喙,一旦长出新的,便能再活四五十年。”白糖没这个见识,不知张保庆说的有无依据,但是顶风冒雨、千里迢迢跑这一趟,本想挣个辛苦钱,却让人当猴儿耍了,耽误时间不说,还得搭上往返的路费和油费,说好的一万块钱找谁要去?可把他气得够呛,必须去路线图上标记的地点,查个水落石出。反正车上有一支双筒猎枪,他们俩大小伙子,还怕个一只眼的老洞狗子不成?
5
白糖有猎枪壮胆,平添了几分底气,他把祖传的枣木杠子交给张保庆防身。张保庆握住枣木杠子一端,使劲儿挥了两下,抡得呼呼挂风,感觉挺趁手。除了这支老式双筒猎枪,老枪的背包里还有四发猎枪弹药,以及铁盒装火油、防水火柴、手电筒之类的物品。二人带上背包,打开手电筒照明,按路线图中标记的位置找过去,很快发现917界桩前方的洞壁上有个裂缝,大约一尺来宽,上方延伸到洞顶,入口处布满了湿苔,没有人为开凿的痕迹,挤进去才发觉里边深不可测。哥儿俩暗暗吃惊,伪满时期留下的森林铁道穿山隧洞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开裂,不过大部分是死路,这个暗道的位置如此隐蔽,不知老洞狗子又是如何发现的?
山裂子的走势忽高忽低,两个人不敢大意,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摸索了一阵子。白糖突然说:“坏了,野麝还在车上,雾天湿气大,隧洞里头又潮,搁臭了怎么办?”张保庆觉得白糖接到这个赔本的买卖,全是受了自己的牵连,好在半路上撞死了一头野麝,还不是他们俩开车撞的麝,而是野麝从林子里跑出来撞了他们的车。按老枪的说法,野生麝香十分贵重,带下山能值不少钱,也算没白跑这一趟。他灵机一动出了个主意:“你车上不是有防腐针吗?实在不行咱回去给野麝打一针,搁上三年五载也臭不了。”白糖说:“你能出点儿正经主意吗?那玩意儿有剧毒,打上一针成僵尸了,麝香还怎么入药?不如把麝香割下来带在身上,死麝就不要了。”他们俩打定主意,掉头又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商量怎么切,也怕切坏了卖不上价,据说必须是连毛带皮的一块整香才值钱。怎知刚到入口处,就听见隧道中有人说话。张保庆和白糖一愣,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
老枪带人追上来了!二人赶紧关上手电筒,大气儿也不敢喘,躲在裂缝中往外偷看。只见车前围着七八个人,都拿着照明灯,车里的棺材和野麝全被抬了出来,棺材盖子扔到了一旁。这伙人中不仅有老枪,居然还有两个眼熟的,一个是宾馆中爬窗的黑衣女子,另一个身形近似电线杆子的瘦高个儿,显然是之前那个偷油贼,敢情这是一个团伙!
隧洞地形拢音,老枪等人说的什么,张保庆和白糖在山裂子中听得清清楚楚。好像是因为他们俩开车送棺材,引起了这伙人的注意,原本要在三仙宾馆探明底细,却没能得手,不过黑衣女子谎称是盖被的,并未暴露身份。老枪是这几个人中当头儿的,冒充成护林员,准备编造个借口在半路搭车,无意中惊动了一头野麝。老枪情急生计,说这野麝是自己追过来的,撞死在白糖的车上,至少要分一半,想趁这个机会混上车,看看棺材里到底有什么,哪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没混上车,猎枪和背包也让人顺走了。
张保庆和白糖暗暗心惊,俗话说“无利不起早”,猜不透这伙人有什么目的,竟然一路跟踪至此,这件事似乎很复杂,想来不是一般的蟊贼,指不定带着什么家伙,况且人多势众,己方虽有一支猎枪,冲突起来也保不准吃亏。哥儿俩想法一致,趁着对方还没察觉,悄悄退进了山裂子,毕竟这伙人没见到路线图,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暗道,尽管汽车和野麝都在对方手里,但是这伙人好像不是冲着这些东西来的,可以暂缓一时,先搞清楚老洞狗子的阴谋,再做下一步打算。张保庆和白糖紧走了一阵子,听身后没有响动,这才敢开口商量,却也没个头绪。又走了几分钟,终于钻入了一个山腹深处的大洞窟,周围高耸的蘑菇岩柱形同迷宫,估计是地底暗流冲击而成。如今暗河已然不复存在,只留下密密层层的硕大岩柱,裂层间存在萤石,朦胧的光雾忽明忽暗。他们俩继续前行,空旷的洞窟中竟有一排木屋,均为青色原木构造,屋顶覆盖着茅草或劈柴,门户多已朽坏,用手电筒照进去,可以看到破屋中的凹形炕,以及盆碗、木桌、木桶、铜壶、铜盘、毛毡、被褥、衣帽、皮口袋、箱柜之类的物品,到处积着尘土,挂满了蛛网塌灰。当中一座木顶大屋,比两旁的屋舍大出几倍,下层砖石夯土上长了厚厚一层苍苔。二人走到木顶大屋的门前,探头进去张望,只见浊雾弥漫,墙上的壁画若隐若现,正中供着一尊泥塑土偶,高有六尺,头裹红巾,肩披斗篷,手持一根鹿骨扦子,顶端拴着线绳,似乎是放山之人供奉的祖师。张保庆在鹰屯听过许多古老的萨满传说,识得壁画中描绘的是“九天三界,各方神灵”。绕过木顶大屋,是一大片层层凸起的叠台形岩盘,有宽阔的台阶通到顶部,尽头耸立着一块大石碑,轮廓方正、齐整无比,裂隙中伸出千百条或粗或细的树根,几乎将整个石碑紧紧裹住,四周云缠雾绕,显得神秘莫测。这一带随处可见从高处塌落下来的乱石,台阶前摆着两尊一人多高的香炉,铸以树、蛇、蛙、蜘蛛之类的图案,地底下雾气昭昭,似乎在香炉上聚拢了霭霭祥云,看得白糖直发愣,挠着头问张保庆:“这是你上次打狐狸掉进来的地方?”张保庆也蒙着,这肯定不是金王马殿臣的天坑大宅,好像是一座灵庙。他心下暗暗嘀咕:引我们来到这里的人,究竟是不是一只眼的老洞狗子?白鹰到底在不在对方手上?
路线图中的白鹰标记,画在一个长方框子当中,很可能是指这个石碑。二人急于一探究竟,互相使了个眼色,打着手电筒踏上台阶。巨大的石碑下摆着一张供桌,隐在浓云密雾之中,不走到近处根本看不见。他们的目光刚落在供桌上,桌上的油灯就亮了,而在供桌一侧,斜倒着一个纸人,纸衣纸帽,脸上画以五官,仅有一只眼,面容诡异,手托一块非金非玉的蛋黄色圆石,怀中还抱着个纸糊的牌位,油灯光亮太暗,看不清牌位上写了什么。纸人背后的树根上挂了一轴古画,正是张保庆从马殿臣天坑大宅中带出来的《神鹰图》,但是洞窟中阴暗潮湿,使得古画比之前更为残破,画上的白鹰、古松、云雷,以及鹰爪下的女人头,几乎都看不见了。不知老洞狗子躲哪儿去了,为什么供桌旁的纸人也是一只眼?张保庆闪过一个念头,老洞狗子该不是变成了纸人?这个念头一起,他顿觉头皮子发麻,心口怦怦乱跳,攥着枣木杠子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又等了这么一会儿,四周并无异状,只是死一般的沉寂,雾气也越来越浓,不知什么时候,两只手电筒都不亮了。张保庆寻思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想带上宝画尽快离开,正要伸手去摘《神鹰图》,油灯内的火苗微微一跳,又突然暗了下来,随即从他脚下传来咯吱吱一阵怪响。他们俩吓了一跳,身上寒毛竖起,脑门子上全是冷汗,感觉魂儿都飞了。这个鬼地方耗子也没一只,什么东西发出的响动?仗着胆子低头一看,那个斜倒的纸人竟已坐了起来!
张保庆惊恐至极,身上却一动也不能动,如同让噩梦魇住了,忽听那个纸人开口说道:“张保庆啊张保庆,我见过你,你却没见过我,也不怪你不认得我,我这一辈子没名没姓,血蘑菇、金蝎子都是我的匪号,东山林场的人叫我老洞狗子。你或许听说过,我在山上当胡子那会儿横推立压奸杀民女,扒灰倒灶出卖大当家的,一心想找马殿臣的金子,不惜卖国投敌为虎作伥,世人都说我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良心丧尽、死有余辜。你是不是也以为我骗走你的《神鹰图》,就是为了找到马殿臣的宝藏?因为马殿臣躲入天坑之前留下一句话,宝画中的神鹰出来,宝藏才会重见天日……”说到此处,那个纸人喉咙里发出一阵瘆人的怪笑,又继续说道,“其实马殿臣没说过这句话,那是我故意传出去的。实不相瞒,我找《神鹰图》并非贪图马殿臣的财宝,你不必多疑,我这把岁数,黄土都埋过脑瓜顶了,一辈子无儿无女,还要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金子干啥?你我之间没有恩怨瓜葛,之所以把你引到画树灵庙,确有一事相求,此事非你张保庆不可,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事成之后,我让你比金王马殿臣更有钱!”说来可也怪了,张保庆和白糖二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却似见到了纸人记忆中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往事,“老洞狗子”的真面目,也在他们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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