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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一百二十六 .

作品: 落菩提 |作者:莲鹤夫人 |分类:幻想奇缘 |更新:01-01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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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青丘到东荒海, 从钟山到逐鹿,他的命运就像一叶无根浮萍,被吹拂着奔波大江南北,坤舆八方。

……雨湿东风,谁家燕子穿庭户?家何处。乱山无数。不记来时路。

他的指尖穿过海潮般纷扬的光点,在无数时光掠去的剪影中,看到的都是黎渊深深凝望他的眼瞳。

——他们在东荒海中抵死纠缠, 又因为阴差阳错而相互伤害;

——他们在分离之后短暂再会于钟山,流照君为了救他脱离困境,猝然崩断于烈焰之中;

——最后一次, 他们重逢逐鹿,他亦在途中诞下了呦呦,长夜的星光照亮他混沌模糊的梦境,数不清的桃花飞过天际, 飞过巨龙的身躯……

画面变幻,在他与蚩尤同归于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的视线里都是一片空白。

光海的中心近在咫尺,他赤足行走在海天交接的云霞上,伸出的手仅仅犹豫了一下,随即便毅然拨开了面前重重的纱幕, 踏步进去。那一刻,人间的所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仿佛皆从他的灵魂上吹过——千万树梨花倏然盛开,在不尽落花纷纷杳杳、尽数擦过他的面颊后,他的眼前蓦然大亮!

一个崭新的洪荒猛地出现在他眼前!

千里江山, 无边河海,喧闹的城镇隐没在重重叠叠的群山翠嶂里,繁华的王都建立在飘渺缱绻的云雾中;天空飞翔的白鹤鸣声清丽,溪边饮水的鹿群皮毛油亮;在这里,在那里,深山中的樵夫手提背篓,闹市中的孩童嬉笑着跑过几家食肆店铺和几个衣饰整洁的妇人……这是尘世间的生机,尘世间的欢喜,尘世间的千灯葳蕤、万山万水。

……是梦耶,非梦耶?

苏雪禅犹如一个恍然坠进迷途的旅人,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亦或只是他在过度思虑后做的一个美梦。

他目光发直,情不自禁地向下方走去,然而,按照地形来看,他也只能勉强分辨出些许东山山系的大致轮廓。他御风而行,走得极快,一路上不住有尚为原型的妖兽在山林中若隐若现,不似很久以前神人国尚在时那般躲躲闪闪。苏雪禅睁大眼睛,四下看了一会,在掠过第四座高山后,忽然发现一群眼熟的老朋友。

数十只彘兽围在一处,懒洋洋地窝在溪边饮水,一看到它们,苏雪禅便想起了昔日他和舍脂在山林间被狼狈追逐的样子。

他惊奇而惊喜地仔细观察着它们,四周树影斑驳,阳光灿烂,在淙淙清澈的溪流上点点反射,这时候,为首的彘兽忽然抬起头来,朝着苏雪禅的方向嗅了嗅。

“奇怪,”它口吐人言,“怎么有股狐狸的味道?”

苏雪禅一怔,另一只彘兽甩甩尾巴,也抬头道:“既然是狐狸,那便莫要管了,当心遭了水族的责难。”

听得它们话里有话,苏雪禅虽然好奇,但也不敢在眼下花费太多功夫,心念电转间,他正欲抬脚,不妨面前忽然一花,竟一步万里,从东山遥遥跨到了青丘的入口!

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暗自心惊地回头看了看远处山色苍茫,云烟生波的地平线,到底没有思虑太多,撩开衣摆,缓步迈进了青丘王宫的结界。

再度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一切都恍若隔世,只是来来往往的面孔却较之以往生涩许多。苏雪禅四下里匆匆看了一圈,来不及细瞧,便赶忙循着记忆,磕磕碰碰地绕到了苏晟和苏斓姬的住所。

他离开得太久了,连往日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路也要想半天才能拿准主意。

苏斓姬正在榻上沉沉睡着,苏晟站在她身边,动作轻柔地替她披上一件外袍。窗外已经新植了满园繁盛的桃花,团团围着原先那树天青玉兰的焦枯树干。一眼望去,灼灼艳桃映衬着一段若隐若现的枯槁残木,颇有几分向死而生的惊心动魄。

起风了,馥郁的落花纷纷扬扬,自窗口飞入,翻卷在苏斓姬的榻边,有几瓣还落在了她斑白的鬓发,生了细纹道道的眼角旁,皆被苏晟一一拂去。

“臻臻……”苏晟低唤一声,他的面容还是沉肃端持的英俊,眉发乌黑,但他面前的苏斓姬却仍旧受着小五衰劫的残留影响,宛如一名半老的妇人。

他只是唤了这一声,也并不多说什么,而后便握住了苏斓姬的手腕,将那段衰老的皮肉轻轻攥在掌心,就这么专注地望着她。

看着面前仿佛昨日再现的场景,他的双亲,苏雪禅虽然是透明的灵体状态,也不禁觉得眼眶坠热,烫得他心口生疼。

他咬着牙,一声呼唤就压在嗓子眼里,堵得他浑身发抖,好像一旦脱口,就会连着他的血肉骨髓一块抽离出去,让他只剩下伏地大哭的力气。

苏晟似有所感,疑惑地抬首看了一眼面前的空地,可看见的,唯有随风浪荡的瓣瓣飞花,空无所依地飘零在绚烂阳光里。

苏雪禅喘了一口气,低声道:“父亲。”

随后便以指尖轻触在苏斓姬的心口上,伴随一阵天旋地转,他进入了苏斓姬的梦境。

玉崖万仞,夕烧如火,滚滚拂过远处将坠未坠的火阳,把漫天浑厚云海沸腾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浪。

苏斓姬独坐在崖边,面前是一张玉几,一盘残棋。

听见身后传来的响动,她静静转头,看着一步步走来的苏雪禅。

虽然承受了小五衰劫的磨难,可在她的梦境里,她依旧还是往日丰神绰约的模样,容颜若雪似玉,眉目含情,眼波深处则摇曳着江浪风流的水色。

苏雪禅不由恍惚了。

在不少午夜梦回的夜晚,他都在想,他的两位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苏璃忍受着轮回的宿命,苏斓姬忍受着爱而不得的痛苦。到了最后,她们一个怀揣着秘密离开人世,致死才肯对自己的妹妹透露半星;另一个以情入魔,又以情证道,在破开娲皇的一分禁制后,于四野茫茫间抱剑高歌,放声大笑九天仙人的懦弱无能……

她凝视着苏雪禅,苏雪禅则在距她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端端跪下,给苏斓姬磕了三个头。

“母亲,孩儿不孝。”他说。

而苏斓姬只是微微地笑,她柔声道:“阿禅来了?坐罢,陪娘亲看看夕阳。”

苏雪禅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土,小心地在苏斓姬面前坐下。

苏斓姬道:“从小,你就是这么个性子,看着温吞吞的,实际上呢,有主意着呢!又固执又犟,你要是决定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苏雪禅愣了一下,不明白苏斓姬为什么要突然对他说这么一句。

“我管不住你,你爹也管不住你,”她从晚霞上移开目光,重新投注在眼前俊雅如玉的青年身上,喃喃地说,“真不知道你这性子,是不是随了你那个要命的娘……”

苏雪禅莫名觉得窘迫,他不由自主地垂下眸光,不知该如何应答。

望着苏雪禅生动的面容,苏斓姬的眼中悄然泛起了泪光,她低声道:“娘……很后悔……娘没能拦住你,也没能阻止蚩尤出世,是不是挺失败的?我总觉得我已经用尽了所有方法,可还是不行……”

“原来天命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啊……”或许是想到了苏璃,她的语气开始颤抖,恍惚盯着桌案上那盘残棋,“即便得证金仙,我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接二连三地带走我爱的人,我却束手无策……”

“母亲!”周遭的梦境在刹那间随着苏斓姬的心潮难己而扭曲,苏雪禅情急之下,连忙按住苏斓姬的手,“没事的,冷静点!”

不料在他与苏斓姬相触的瞬间,庞大的信息洪流轰然在金仙的神识中一一摊开、展现,苏斓姬睁大双目,一时怔在了原地。

苏雪禅触电般地缩回手,然而为时已晚,就在那一瞬间,苏斓姬已经看见了贯穿了千年轮回的全部秘密,那是一个充满了圈套与谎言,死亡与牺牲的秘密——她错手打翻了棋盘,上百枚玲珑棋子丁零当啷,滚落一地。

大劫后唯一一个得证金仙的狐妖是何等聪慧,不等苏雪禅解释,苏斓姬的脑海中便敏锐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的节点,连贯串通在一处,顷刻点破了娲皇制造出的这场惊世骗局!

“怎么、怎么!”她骇然大叫了起来,“——竟会是这样!”

看到母亲这副样子,苏雪禅反而镇定了下来,因为他知道,只要苏斓姬还能对某件事做出回应,那这件事就还在她的承受范围内。他整理了一下语言,用安抚般的语气柔声道:“娲皇为了拯救洪荒的未来,让我替黎渊应劫,使他不至于堕落魔龙,像曾经的无数次轮回那样毁灭诸世……所以最后一次,她为了改变最后的结局……”

“……凑成了所谓的三个条件,让洪荒毁灭一次又重生一次?!”苏斓姬咬紧牙关,最后几个字几乎在唇齿间迸发成了咆哮,“她这种做法和应龙又有什么区别?还赔上了妖族千年的自由,让生灵为此全盘覆灭!”

“大约是……为了还清欠给九黎的因果。”苏雪禅道,“蚩尤堕落盘古脐,大劫就此拉开序幕——帝鸿氏欠下的,中原人族欠下的,终究是要偿还。”

苏斓姬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过了许久,忽然一把抓住了苏雪禅的手腕,“这么说,你不是我梦中的幻觉,你是真的!你真的回来了!”

她的眼神带着纯然的狂喜,以及在颓艳霞光中灼烧得晶莹的泪光,苏雪禅看着她的模样,忽然不忍心说完接下来的话。

“我……”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暂且换个话题,让苏斓姬缓和一下心绪,“母亲,我离开这段时间,家里人都还好吗?”

苏斓姬深深地吸气、吐气,她哽咽着道:“寒波和星摇……正在四方云游,跟随他们的老师学习。而惜惜那个丫头,在你……在你走不久后,就跑来找我和你爹,说要跟着犭也狼族的一个小子历练,我们拗不过她,只得应承下来,只有纤纤,现在还留在青丘……”

说到这里,她的唇边不由泛起一丝溺爱而喜悦的笑容,说话的语调也回转轻快:“阿娘马上就领着你去见她,还有星摇他们,我立即用秘术召他们回来,你走这一百多年,你不知道他们有多想你,纤纤和惜惜也都长成大姑娘了……”

她说得很快,既欢喜又没有章法,仿佛要用短短几句的功夫,就让苏雪禅详细了解他们在这百年间的全部生活细节。苏雪禅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强忍泪水,低声唤了一句:“……母亲。”

苏斓姬骤然止住了话头,那笑容渐渐凝滞在了面上,她不说话了,只是仍旧牢牢抓着儿子的手。

“我……我还不能立刻回家,”他打起精神,勉强冲苏斓姬笑道,“娲皇封印了众生的记忆,却把开启记忆的钥匙交到我的手中,在没有见到黎渊,完成我的使命之前,我……”

苏斓姬愣了半天,好像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将苏雪禅的这番话理解透彻,片刻,她方才讷讷道:“那,还需要多久?”

苏雪禅的手臂颤抖,难掩哭腔地大声说:“很快了,母亲,我很快就能重塑肉身,真真正正地回到你们身边。那时候,我还会带着我爱的人——带着黎渊,带着呦呦——我再也不必远走,也不会离开了!”

苏斓姬的嘴唇嗫嚅了两下,犹如天底下每一个希望落空、失魂落魄的母亲一样,她想要抓住苏雪禅,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留在他从小长大的故乡,可她失败了,纵然她是梦境的主人,但苏雪禅的消逝却仿佛另一个不可违抗的天命,令她的手掌扑了个空,仅仅捞到一把空中四溢的晶尘。

“臻臻,臻臻?”苏晟摸着妻子的额头,唯见她额上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闭目的神态也略有焦急之色,也不晓得梦见了什么,连忙探身去取摊在冰案上的锦帕。就在他错身过去的这一刻,苏斓姬的眼角缓缓凝落一滴泪水,洇进了枕边腻粉堆云的桃花。

***

苏雪禅要奔赴的第二个地点,乃是万年飞雪,巍峨高洁的昆仑。

虽然这座山君曾在大劫里为羲和挡下致命一击,以至于山体崩摧,毁坏过半,但在这个经由南柯海修复过的时间线里,它依旧是完好无损的。

他飞过风雪扑朔的玉宫,飞过绵延数里的玉壁,飞过重重庄严肃穆的宫阙,终于在最高处的王座上望见了闭目不语的西王母,她的身侧一左一右地卧着两只身形硕大的虎豹,皮毛如子夜漆黑,皆沉沉酣眠着。

就在这时,西王母蓦地睁开了双眼。她的脸孔枯如老树,可当她睁开眼睛时,那灼灼的神光只会令人忘记她的容貌,只看见她深沉如海的威严。

“你来了。”她说。

苏雪禅的步伐一缓。

“我该称呼贵客为什么呢?”她开口发问,“是白狐之子,还是年轻的菩提殿下?”

苏雪禅猛地吃了一惊,他惊疑不定地站住脚,仔细观察着西王母的神情。

是了,他一下想到,即便在大劫里,西王母也是第一个看透娲皇的计划,从而逆天行事,替羲和拦下太杀矢的弑神之力的,此刻她可以看见自己,得知自己的前世今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无论是白狐之子亦或菩提木,我只是我,这一点不会转移,也不会更改。”他加额躬身,朝西王母行了一个恭敬的大礼,“千年已过,许久未见了,王母娘娘。”

西王母微微侧头,顶上玉胜发出琳琅悦耳的清击声,她莞尔笑道:“区区一介山神罢了,我怎么敢呢?你为万物舍身,拯救的是现在世和过去世,只怕于功德上早已达到半步至圣,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受得起你的礼,就不要为难老身了。”

语毕,她正了正容色,说:“来罢,行使你的使命!”

苏雪禅犹豫了一下,还是直立身体,走到西王母座下的玉阶上。

“失礼了!”他沉声喝道,同时将一指点在西王母的眉心,白光乍现似霞,在纷乱光影里喷涌而出!

昆仑万山的飞雪,于那一刻凝滞了。

纵横百国,俾阖东西。而后,他在九天玉京唤醒沉眠的仙人,为浑噩的四时神明重新召回记忆与神智;在雪雾缭绕的巫山看见瑶姬,她浸在朝生暮死的云雨里,一梦数百年的时光;在辉煌灿烂的金宫与凤凰相逢,昔日那吞炭火、折华翼的女子,现已是苍穹的另一位主人,被凤君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寻遍天下,只为求得治愈她的方法;亦在欲界天的宫殿看到舍脂,令她用这双倾世绝伦的双眸,望见她曾经挚爱的血亲。

他去了四海,去了扶桑,去了烛龙蛰伏的钟山,在金光万丈的太阳上面见虚弱的羲和,替她注入第一口新生的气息,在清辉玉寒的太阴上叫醒混茫的望舒,为他抚平胸口的伤疤……

“此时相望不相闻……”望舒喃喃笑道。

“——愿逐月华流照君。”他答。

广袤草原、西山中曲、巨城空桑、海外仙洲,熙攘川流的黎民……娲皇用了三天三夜,使南柯海倒灌世间,造就这个蒙骗诸世的谎言;苏雪禅亦用了三天三夜,使众神苏醒,尘寰清明,犹如一夜春雨,洗刷迷蒙的朝露雾霭。

最后,他好似一名漂泊了太久的游子,终于可以在旅途的末了,回归自己一生的归宿。

……终年落雨,万顷不散,东荒海。

这一日,也如过去百年的每一日别无一二,黎渊立在檐下观雨,呦呦则在殿内睡着。

他的肩头披一件墨黑的王袍,袖口和衣摆皆镙着古朴的风雷海水纹,远远望去,像是会呼吸一般闪着若隐若现的金芒,加之他身形高大,更显得气势渊渟岳峙、威赫沉沉。只是昔时的乌黑长发现已夹杂了数缕心血耗尽的银白,反倒暗暗地显出一股凄然。

他不说话,于是风也停滞,雨也无声,仅余一双暗金色的龙瞳,静静凝视着雾气四散的雨幕。

呦呦早在前年化出了人形,虽然还是年幼的稚童模样,可那柔润美丽的眉眼,天生微微上翘的嘴唇,还有颊边一枚小小的梨窝,简直就和她的另一个父亲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有一对金灿灿的眼瞳随了黎渊,天然就带出几分高不可攀的清贵之气。

小家伙还是条幼龙的时候,就能吃能睡能闹,如今变成人身,活动的范围就更广了,四海青丘,没有她不能去、去不了的。她又是应帝唯一的女儿,青丘现如今的掌上明珠,有谁敢动她一根寒毛?是以自小便能肆无忌惮地到处乱跑。

早些时候,黎渊还担心她年纪小,会在外面吃亏,可每次又都经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只得由着她去,索性每次自己都跟在后面也便罢了。跟的次数多了,不廷胡余等人都笑他是个活脱脱的操心老父亲,劝他不要事事都为女儿包办代替,她早晚有一天要长大,难道要让她一辈子做家长手里护着的金丝雀?要知道,这孩子可是龙啊!

黎渊在幡然醒悟之余,内心也难掩失落之情。

呦呦是他和爱人最后一道联系的纽带,是苏雪禅留给他的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稀世遗珍。那个又犟又聪明的小东西对他了如指掌,所以才会托舍脂将呦呦交给自己,而不是送去青丘,让呦呦的祖母祖父代为照看。

……不过,凡事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就像他渐渐习惯了心头如剜的剧痛一样,他同时也在慢慢尝试着放宽对呦呦的保护与溺爱。

呦呦昨日去西海玩闹了一通,回来时疲累至极,扑在他怀里嘟哝了几句不知所云的呓语后就睡死过去。黎渊不禁好笑地无奈摇首,从她攥紧的小拳头里轻轻抽出几枚彩贝,一串莹莹珍珠后,便把她抱回殿里由着她睡,倒是躺到现在还没起来。

想到这里,他的唇角不禁泛起了一丝比涟漪还要浅淡的笑意。

总喜欢有事没事捡点小东西回来,也不知道是跟了谁的性子。

……跟了谁的呢?

黎渊的眼睫轻颤,金瞳里的情绪亦是晦暗难辨,在这个瞬间,龙神仿佛透过雨幕,瞥见了遥远过去中的一角,重新回到了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的手边摆着一叶琉璃大盏,盏中流光溢彩,都是他们固存在记忆深处的不朽爱恋。

——没错了,这大约是跟了她父亲的性子罢。

他怕他寂寞,怕他不能行走,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于是每遇到什么新奇东西,便要来与自己叽叽喳喳一番,唯独想不到自己是大泽的君王,神识于顷刻间就能覆盖四海,看到千万里外的繁枝细节。

往日甜似蜜,这檐下滴滴连落的雨丝却比天底下最苦涩的泪水还要再苦上三分,黎渊修长有力的手指拽住一侧的袍襟,打算就此回身进殿,可一瞬间,他的心跳却猛然狂如擂鼓,心口沉寂了百年的断裂红线也焚烧般地跳动起来!

他倒竖的龙瞳几乎在刹那间凝成了针尖,蓦然回首间,唯见雨幕绰绰,一道浅淡的白影拨开天地垂帘,朝他轻灵无声地踏来。

万籁俱寂,落雨下降的速度在那一刻被拉长到无限长远。

“黎渊。”来人唤道,“我……回来了。”

“我说过的,我从不失约。”

黎渊已是痴了,千言万语,尽数淤堵喉间,他反而微微地笑了起来,深邃英俊的眉目中带着些许幻梦般的恍惚。

“是了……这又是梦,对吗?”他贪婪地盯着苏雪禅的一举一动,从他的眉心到唇角,从他的指尖到发丝,仿佛看过了这一次,就再也没有下一次,“我是从什么时候睡着的?是我站在檐下的时候,还是在我想到你的时候?”

苏雪禅不知如何回答,唯有避而不应,他深吸一口气,艰难问道:“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

他朝他走去,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的灵魂震荡一分。苏雪禅忍着泪水,想要伸手去摸黎渊落在身前的花白的发梢,但又不敢,他怕自己一触碰到黎渊,他封印的记忆便会被自己解开,这对黎渊现在的状态来说,是非常不益的。

“想你想的。”黎渊笑意苦涩,正要将他抱在怀中时,苏雪禅却后退了两步,为难地望着他。

他支支吾吾道:“我……我若是碰到你,那我就很快要走了……”

黎渊沉默片刻,将王袍上的绶带解下来,俯身绕在了苏雪禅的腕子上,说:“这样啊。”

他们离得极近,近得都能够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黎渊低下头,那模样活像是要亲吻他,但又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着自己,他们的呼吸几乎融在一处,可唇齿肌肤之间却始终若即若离地隔着一线。黎渊的长发已经隐约撩到了他的手臂上,在情似火烤的眩晕中,苏雪禅只觉得搔痒难耐,连半阖的眼睫都颤颤哆嗦起来。

他想伸手,可是不敢。

黎渊握着那条捻金的绶带,而苏雪禅的手腕上亦打了一个不紧不松的结,他们彼此握住绶带的一边,黎渊就牵着他,缓步走进银烛绰约的宫殿。

“你走了很久,以往梦见你时,你都来不及看看呦呦,如今她长大了,她也很想你。”黎渊低声道,牢牢攥着手中的纽带,“她现在睡着,我领你去看她。”

苏雪禅心中百味掺杂,既期待,又愧疚,还有一丝莫名的胆怯萦绕其中。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即便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他也丢下了呦呦,留她和黎渊孤独地住在东荒海……他对不起自己的女儿。

呦呦正侧身睡着,她睡得很沉,半张脸都压在云霞漫卷的鲛绡中,剩下半张脸露在外边,一旁的明珠微微发出柔润的光芒,映得她更如美玉生晕,天然可爱。

“已经化出人身了吗……”苏雪禅心中又酸又涩,一掐都能溢出泪水,他怜爱地看着女儿的眉目,也不敢伸手触碰,仅是轻声对黎渊说,“这孩子长得像你。”

他看呦呦,黎渊看他,听见这句,黎渊不由道:“难道不是像你?她笑起来,脸上还有一个酒窝,和你一模一样……”

“不是啊,”苏雪禅笑了起来,他回头瞧着黎渊炽热温柔的眼眸,“这孩子,眼角眉梢都带着你的影子,头发也像你一样黑……”

说到这里,他才醒悟过来,声音亦低落了下去:“不,应该是像你以前的头发那样黑。”

黎渊同样凝视着他雪白的鬓发——这原本应当是心血耗尽的枯槁苍白,但被他周身温润的灵光一衬,倒现出几分不染尘世的仙气。此时,有太多的话堵在喉头,他张了张口,说出来的却只有寥寥数字。

“还要走吗?”

黎渊的声音恍若金石,低低回荡在苏雪禅的耳边,苏雪禅转头望他,实在想亲亲他的嘴唇,好好抱一抱他,但他生生忍住了,勉强笑道:“我现在还没有一具肉身,难道你想让我就这样同你过一辈子?”

过一辈子。

这个词是如此美好,美好得甚至生出了三分尖锐,刺得黎渊心尖巨颤,连话都说不出了。

“如果……”良久,他方才沙哑着开口,“如果能过一辈子,是不是实体,有没有肉身,又有什么妨碍?”

“每次梦见你,你都在梦醒后离开了,那感觉,比死一次还要难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苏雪禅,“哪怕再也不能拉住你的手,也比死一次的感觉要好千百倍。”

天边落雨霏霏,温柔地洗刷着万物的身躯,将一切忧愁与哀恸尽数掩埋在细碎潺潺的声响里。

苏雪禅骤然松开腕子上的绶带,倾身抱住黎渊的脖颈,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了一个深深的吻。

——漫天繁星与飞花疾速翻卷,轰然淹没了整个世界!

滚滚云海,茫茫光影,无数画面纷扬过二人的双眼,战火、死亡、鲜血、阴谋、灭世的秘密与谎言……还有矢志不渝的爱恋。

被塑造的记忆全然破碎,取而代之的,是应龙铺天盖地的双翼,它咆哮着,暴起撞碎擎天四极,为爱人争取到了最后一点喘息的时机!

黎渊在那一刹那已经分不清记忆与真实的区别,他大声怒吼,额上青筋绽出,苏雪禅则是所有虚幻间仅存的一点真实,他的王袍飞扬,在霎时间流转过不尽的春日柳叶,夏夜莲花,秋朝明月,冬暮雪鸦,沧海神州的宿命千年一梦,终于在那一刻合上了久张不闭的大门!

“你……你……”黎渊不住喘息,蓦地狂吼道:“你居然是真的!你真地回来了!”

苏雪禅虽是灵体,但依然被他的神力牢牢攫在怀里,黎渊的龙瞳似火燃烧,活像要气得把他一口吞下去:“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以为这只是一场梦!你……你这个……!”

瞧见黎渊几近气急败坏的样子,苏雪禅一下笑出了声,然而笑着笑着,他的眼中又隐有泪意涌现。

“在我与你相触的瞬间,你被封印住的所有记忆就能被全部解开,但同时我也会走,因为娲皇还在等着我,她还欠我一具肉身。”他轻声道,“再等等,我就会回来了。”

黎渊注视着他的面容,紧接着问道:“还需要多久?”

“很快了,”苏雪禅再次吻住他,又轻轻地在爱人薄如刀锋的嘴唇上咬了一下,黎渊虽然感觉不到灵体的动作,可也不由为之一颤,“到那时,我们就能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我爱你。”

海天湛蓝,流云雪白,黎渊的怀抱飞出千万片四散翻飞的桃花,漫荡向苍穹的尽头。

……千年恰如一梦。

***

是日,春风和畅,万里碧空无云。

大路上熙熙攘攘,大多是化成人形的妖族,还有轻装简行的道人;太虚仙乐和鸣,白鹤纷纷,全都往一个方向飞去。

有小妖从山林间探出头来,好奇地揪住一个打算从旁边抄近道过去的妖怪,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附近几座山里的人全都走空了啊?”

来客从鼻子里不耐烦地喷出一口气,又打了个响鼻,道:“何止是附近几座山?听说东海出世了一座上古水晶宫,里面宝贝无数,又有金仙坐镇,到那的人,不仅有仙露仙果享用,说不定还能趁机分一杯羹呢!只怕五座山系能跑的全跑去凑热闹了!”

小妖艳羡地连连咋舌,被他抓住的妖怪急躁地一甩皮毛,复又匆匆向前跑去。这时候,从他身边又悠哉悠哉地晃过另一个提着背篓,额生竖睛的妖怪,望着前面赶路的众人嗤笑道:“也不知道急什么?听说水晶宫不止有金仙,还有四位海神和那位东荒应帝,就这样还想趁乱捞好处,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啊。”

另一边,几个被谈论的对象正站在一座古朴巨宫的露台上,你一言我一句的,全在挤兑黎渊。

换了平时,他们是万万不会这样做的,单看黎渊那张冷冰冰的脸就够受了,何苦再让他抓住机会反讽一通,只是如今心中不平非常,看见黎渊那副没事人的样子就来气,四人竟也罕见地围着他撩拨了几句。

黎渊道:“现如今,你们的小五衰劫还未完全过去,就搞出了这么大动静,倒也不怕出事。”

不廷胡余斜眼道:“哪能啊,这不是还有您吗?”

黎渊眉梢一挑,就听弇兹按着鬓边的步摇,接着哼道:“是啊,唯一在大劫中活下来的应帝大人自然没有小五衰劫的苦恼了,只可怜我们这些应劫的小神啊……”

“诶,也不能这么讲。”禺疆抛着手中的玲珑串,风度翩翩地笑着,“应帝大人初为人父,就把头发熬白了,可见养孩子是比小五衰劫还要折磨人的事了,你们又怎么好捉着这个说嘴?”

禺虢性情庄重,不愿和他们一块胡闹,但收到同僚不停扫射过来的目光,外加这是少有的能够让应龙吃瘪的场合,因此还是开口道:“正是如此,所以才请来您这样的大人物镇场子……咦,九天上的那群金仙怎么也来了?”

黎渊冷笑一声:“镇场子啊,光我一个多不保险,不如多叫几个好了。”

上古神明同后天修炼飞升的仙人天生便气场不和,见他们被不得不上前交涉的礼节绊住,黎渊便事不关己地转开目光,走到露台边上,继续向下探看。

不知为何,他近来常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连心头的红线都微微发烫,他总觉得,自己等待的那个人就要回来了。

正思虑间,只听远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当中却忽然传来阵阵惊哗声,如石开河道,瀑生冰川,人流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拂开,挤挤挨挨地显出一道缓缓走来的身影。

——竹青衣袍,墨黑长发,身后迤逦九条雪白的狐尾,这个来历不明,修为高深的俊秀青年,却胆敢直面高台上黑袍似海的君王,还对他眨了眨眼睛,调皮地做了一个拖长的口型。

“负——心——汉——”

于是,那一向不苟言笑,凛冽恍若高山堆雪、海渊生波的君王,终于温柔眉目,露出了一个笑容。

无论星移斗转,寒暑春秋,大荒中的桃花依旧飞扬簌簌,为人间带去染衣生香的春光;无论世事变幻,沆雪漫漫,尘寰的生死不朽,爱意亦是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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