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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静谧,如归暖阁偏厅,柔和宫灯暖光下,夏焉穿着白丝中衣,光着脚,散着一头洗过的湿发,与同样才沐完浴的小方坐在一起,各自抱一大碗刚刚煮好的酸汤面,幸福地吸溜吸溜,狼吞虎咽。
“好吃!饿死我了!”夏焉捧起比他脸还大的面碗吨吨喝完汤,痛快地“啊”一声,揉揉鼻尖道:“好暖和!刚才掉进湖里差点儿冻死我!还好你来得快!”
“嗯嗯。”小方低头捞面附和着,突然面色一凛,停筷抬眼,凑近夏焉,小声严肃道:“殿下,好像有人在监视咱们。”
夏焉一脸震惊,漂亮的双眼瞪起,紧张地以口型问:“不会吧?”
小方也以口型回答:“好像有,不太确定……”起身走去推开门窗,来回看了一会儿,又飞身上房顶查探。
“算了,宫里到处都有侍卫,不会有事的,而且我一个落魄皇子,监视我做什么。”夏焉跑出门外说,冷风一吹,不由打了个颤。
半个时辰后,丞相府朝华园,大公子居所。
夜深人静,程熙却不睡觉,满腔情绪无处发泄地耍起剑来,一时寒光四射锋芒毕露,震得侍从们纷纷探头,又大气都不敢出地迅速溜掉,心道一向温润的大公子定是因为婚姻失败加外调一场转性了。
收剑后,程熙在院里冲了凉水,回屋换上中衣,打开案头锦盒,取出一个本儿,翻到写着今日日期的那页,蘸墨提笔,用力地写下了个大大的“气”字。
杀意腾腾地收笔、合本儿,宽阔的胸膛起伏数下,他灭了灯烛,侧躺上床,眼神幽幽地盯着屋角地上一件泡了水的白绒短披风。
翌日上午,如归暖阁前厅。
穿着暖黄公子袍的夏焉坐在书案后,左手托腮,右手从盘中捏葡萄吃,束成高马尾的发顶个别处翘着呆毛,光着的双脚搭在一起轻晃,双眸四处滴溜儿转悠,就是不看前方。
因为前方站着程熙。
头顶银冠,长发顺垂,银袍穿出高挑的身形,大带束出劲瘦的腰身,腰间名贵的玉佩玉环尽显君子气度,分外赏心悦目。
夏焉却不敢看。
他一想到程熙来了就紧张,想到那家伙正肆无忌惮地看着他,更加脸红心跳头皮发麻,只能强打精神故作镇定,更别提程熙还是奉旨专程来管教他的!
“卯时起,子时睡,上午学文,下午骑射,晚间做功课,一日三餐加三顿零嘴需按时按量,不可尽凭喜好。”程熙扫了一眼夏焉的脚,平静说道。
“不行。”夏焉低头嚼葡萄,指上还捏着一粒,吐字含糊,“卯时太早,我平时都是巳时起。”
昨夜想过了,既然躲不掉,那就同他对着干,让他厌烦。他一厌烦,进学的事说不定就黄了,不招惹他的大计也能随之实现。面对好好学生程熙,偷懒犯浑是激怒他的第一步。
然听了这话的程熙并无反应,仍是站得端正笔直,面无表情道:“巳时太晚,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本该鸡鸣即起……”
“卯时还不够?你还想让我鸡鸣即起?!”夏焉使劲儿吞下葡萄,匪夷所思地瞪起眼。
“满朝文武皆是鸡鸣即起,殿下既为皇子,当以身作则,卯时已是退让。何况殿下既决定进学,就应做好吃苦的准备。”一躬身,英俊的眉眼微微低垂,神色从容语气平和,态度却是坚持。
夏焉心想是时候了,当即将手中的几颗葡萄大力丢回盘中,一时葡萄乱蹦,他光脚踹了下书案,急道:“我根本不想进学!是你们逼我的!鸡鸣也好卯时也好我都起不来,你再不依不饶,我索性午时再起!你能将我怎样?!”
程熙眼眸微眯,神色冷了一分,面容略有隐忍,吸了口气,不亢不卑道:“昨日圣上下旨时殿下也在,应当听到了,陪伴教导殿下期间,臣可便宜行事。”
“言下之意,你要责罚我?!”夏焉拍案而起,心想单是言语相激还远远不够,索性一步跃上座椅,再两步踩上书案,抱起双臂抬起下巴挑起眉梢,居高临下嚣张睨视,活脱脱一个骄奢淫逸胡作非为,还突然发了疯的皇子。
这一下,程熙终于被吓住了,不自觉退后一步,连一直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装不存在的小方都意外了——
说是要气走程大公子没错,但这也有点儿太过了吧。这么多年来,从没发现四殿下还有这等才能!
沉默对峙,程熙将夏焉从头看到脚,目光凝滞,脸微微发红,嘴唇张了又张。夏焉以为他已被气得道理都不知先讲哪句了,正在得意,突然听他底气不是甚足,又十分痛心疾首地说——
“……你、你先把鞋穿上!”
夏焉脚趾不由地一动:“???”
角落里的小方:“???”
程熙甩袖侧身,余光又瞥了一下夏焉嫩白的双脚,脖子都有点红了,强撑道:“不穿鞋满地乱走,成何体统!昨夜也是,衣衫不整坐没坐相,如市井地痞般吃饼爬杆,你一个姑娘家……”
原本还莫名其妙的夏焉一边听一边慢慢慢慢睁大眼,终于不再是伪装,而是真地胸口一烧,愤怒的火舌席卷全身,“唰”地烧出颈嗓!
他失控了,好久没这么气过了,径直蹦下半人高的书案,脚下一绊,刚好踉跄到程熙面前,顺势昂头大声控诉:“衣衫不整坐没坐相怎么了!市井地痞无赖流氓怎么了!”
“我没说你无赖流氓……”程熙本要扶他,这下只好后退。
“姑娘家怎么了!”夏焉气坏了,步步紧逼,红着眼睛喊:“姑娘家就不能光脚?就不能吃饼爬杆?就不能衣衫不整坐没坐相?凭什么凭什么?!况且你看清楚,我不是姑娘家!不是!!!”越说越气,想打程熙,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不能,也打不过,只好跑去墙边,伸脚背又是一阵狂踢!
站在一旁的程熙瞠目结舌手足无措,彻底傻了。
片刻后。
夏焉终于停下,垂头喘息。程熙看着他的背影一会儿,低声道:“我是想说……你昨夜落水,如今一直光脚,当心着凉。”低声一叹,走出厅堂。
夏焉怔住:昨夜落水,他居然知道?
又片刻后。
夏焉坐在椅上,可怜巴巴地抱着踢伤的右脚敷冷水帕。大开的窗户外,落了一半的桂花树下,淡淡馨香萦绕中,程熙挺拔地站着,长发垂顺,背影萧索。
“殿下,您别气了,程大公子才回来,见您不足一个时辰,印象大约还留在过去。”小方劝说着,“但他是关心您,怕您着凉,希望您学礼仪有风度。”
夏焉低头看着脚背上的淤青,撇了撇嘴。
小方又尽职尽责地来到院里,站到程熙身边,小声道:“程大公子,您别生气,其实殿下脾气很好,平日嘻嘻哈哈,怎么开玩笑都行,只是不大爱提过去的事,尤其是您提起。”
程熙负手叹息。
“早起进学也不是不行,”小方认真地想办法,“就是得慢慢来,哄着来,先提早半个时辰,过几日再提早半个时辰,再夸一夸他,保管就可以了。”
程熙立刻看向小方,目不转睛道:“阁下对四殿下如此了解,想必跟随殿下的时日不短?”
小方未听出话中深意,诚恳道:“殿下五岁时我就跟着他了,起先是在暗中保护,殿下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殿下回宫后我才现身。”
程熙的眼眸射出幽微的光芒,提步走开,波澜不惊道:“如归暖阁只你一个侍卫,四殿下很信任你。”
小方随程熙走着,摆摆手,不好意思道:“是因为先前殿下逃学,圣上生气了,罚殿下过清贫日子,撤走了除我之外的所有侍卫侍从,饮食也以粥菜瓜果为主,不准大鱼大肉,每月的新衣和宫分减了大半,日常清扫浣洗都要自己做。”
程熙转头惊道:“多久了?”
“快一年。”
程熙更惊,“圣上竟盛怒至此?!”
小方更加不好意思,无奈道:“因为罚过之后殿下还是不去上学,还说人少清净、吃素养生,圣上便跟殿下杠上了,一直拖到现在。”
程熙:“………………”
屋里,夏焉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忍着脚背的烧疼,突闻外头程熙发出一声恨铁不成钢的长叹,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
是夜,丞相府,浣衣房。
程熙光着练武后挂着薄汗的上身,摸黑打了一大盆冷水,坐上小板凳,不甚熟练地向盆中投入些许皂角粉,想了想,再投入一些,再投入夏焉那领脏污的白绒短披风。
俯身搓洗间,脑中不断闪回夏焉生气时叭叭说个不停的嘴、光滑莹白晃来晃去的双脚,以及笑容憨厚与他孤男寡男共处一室长达两年多的小方!
疯狂地想要有个办法,把他那双脚按住、嘴堵上!
程熙憋着气,从水中提起沉重的披风,又猛地往盆里一砸,白沫水花四溅。
波纹中映出自己狰狞扭曲焦躁烦乱的面容,程熙一怔:怎么他竟成了这样?!
去到庭院吹了半晚夜风,回到卧房,他打开本儿,翻到今日那页,提笔犹豫半晌,呼吸平复半晌,最终写下两个字:“镇定。”想了想,又缀上了一句“缓步从容,岿然不动”。
翌日巳时。
睡梦中床头一沉,夏焉茫然睁眼,惊讶地看见程熙站着床前。
即便是从下往上看,他也依旧那么英俊!啊,羡慕!
正在遐想,只听程熙居高临下,淡淡道:“殿下自己说的巳时。”
夏焉揉揉眼,扭头,见枕边放着个大包袱。
“臣能便宜行事。”程熙将包袱拎起来,悠然道,“为监督殿下,即日起,臣便在此住下。”
夏焉立刻从床上弹起来。
“整个如归暖阁臣已看过,没有给臣睡觉的地方。”程熙长腿笔挺,走向窗下用于闲卧的暖榻,转身坐上去,露出很满意的神情,“所以,臣就睡这儿。”
夏焉着急地刚张开嘴,程熙便抬手打断,自顾自道:“跟从前一样,中间隔一道屏风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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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晚月,大齐右丞相二公子,恰如大漠长天雪夜孤月,他样貌清冷,性子也清冷,唯一一次付出热情,便是十九岁在边关遇到那个出身草莽意气飞扬,名为穆悠的外族少年时。
可惜当时浓烈不过一厢情愿,除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穆悠什么都没给他。
三年后,景晚月终于放下,见小家伙羡慕小伙伴们双亲俱全,决定再找一个。
相亲那日,景晚月领着小家伙刚出府门,就见前来应征的京城才俊们龇牙咧嘴躺倒在地,唯一一个抱剑而立的挺拔身影陌生又熟悉,当年的士兵布袍换作了将军金铠,还是边关第一帅,仅对天子负责,人形兵器的那种。
“与我抢人,简直妄想。”穆悠嚣张一笑,像只邀功的大狗,尾巴都翘了起来。
景晚月心中毫无波澜,躬下身,对一脸茫然的小家伙千叮万嘱:“宝宝记好,这是疯狗哥哥。”
后来穆悠才知道,他打倒的那些仅是所有情敌(臆想中)里最菜鸡的一波,盲目沉浸于“轻轻松松让景晚月再生一个”的他终于清醒,将“轻轻松松”四字暂时从脑海里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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