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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清寒,小方及时赶来,帮夏焉将昏迷的程熙抬回去,请太医看过,果然是内力消耗过度,精疲力尽,又染了风寒。
汤药喂下,银针灸过,太医告退,夏焉光着脚裹着被子坐在床边,满心焦虑,脑中一团乱麻,简直快要炸了。
“殿下,您也淋了一夜雨,快去沐个热水浴,睡一会儿吧。”小方好意道。
夏焉苦着脸摇头。
“万一您也病了,程大公子不就白白付出了么?”小方想方设法地劝。
夏焉往被子里缩了缩,笃定道:“我被他的内力护住了,不会生病。”
“那吃点儿东西?我去拿……”
“小方你别劝我了,我吃不下,睡不着,也没心情做别的,只想等他好转醒来。”夏焉将屁股抬起一点,探头看程熙,不放心地问:“他是不是在皱眉?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再多盖一床被子,方便出汗?”
“没有,程大公子没有皱眉,被子也不宜多盖,睡梦中过于干热,反而不好。”小方缓声道,“方才秦太医不是说了,程大公子无大碍,只是累极了,他身体底子好,很快就会没事的。秦太医回春妙手,那般笃定,您还怀疑么?”
“我没有怀疑。”夏焉撇嘴,歪头靠上雕花床柱,视线粘在程熙身上,喃喃抱怨,“但我看他身体底子一点儿也不好,就是爱逞强!”
夏焉满心满眼都在程熙身上,小方只好不再坚持,告退去做别的。夏焉独自哀怨,看着那么一大只程熙为了自己昏在那里动弹不得,越发地后悔生气!忍不住抬脚面踢床,又裹着棉被咚咚地往床柱上撞。
无谓而焦躁地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敲门声响,小方急切地走进来,“殿下殿下!景相来了!”
“什么?!”夏焉双眼睁大,立刻扔了被子从凳上跳起!景澜是他在这世上最崇拜最仰望的人,现在跑来兴师问罪,找他要宝贝儿子了!他没洗漱没更衣,头发蓬乱神情委顿,又不好让景澜久等!
夏焉慌乱地四处蹦,小方按住他,“殿下,冷静。”
“怎么冷静!我该怎么办?!”夏焉不住地挠头。
“我看景相神色平和,不像是来找麻烦的。”
“那是他涵养好,他心中指不定骂我千百回了!”夏焉郁闷地坐下,“程熙是他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想也知道他有多疼程熙!”
小方道:“景相是高人,不屑于表里不一。”
夏焉一愣,觉得这话有道理,小方立刻再进一步:“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殿下,快去吧。”
夏焉终于蹙眉伸脚蹬靴子,穿上小方递来的外袍,拢拢头发走到门口时一顿,回过头来凶神恶煞道:“小方!你刚才说什么?!”
小方一愣,“……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夏焉面色微红,神情严肃,“不是这么回事!不可以胡说!”
夏焉没有直接进厅堂,而是先小心翼翼地挪到厅堂后的雕花镂空屏风处躲藏,闪着清亮的眼向外观察,只见景澜穿着绛红色丞相官服,坐在小几旁饮茶,想是刚下朝就过来了。
哎,景澜喜欢喝茶,如归暖阁却没好茶,他有点愧疚。
忐忑地走出去,景澜一见他便立刻起身,还提起衣摆要跪,夏焉连忙摆手退后,一叠声道:“不不不用,千万不用……”
哎,上回同景澜说话,称呼还是爹爹。
景澜不为难他,将跪礼改为拱手,恭敬道:“臣见过殿下。”
夏焉双手前伸,又缩了回来,觉得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得道:“右相大人……无需多礼。”
景澜抬头微笑,神色温和语调平静,“听闻午儿病了,臣想带他回家休养,不知可否?”
夏焉立刻点头如捣蒜,一边“嗯嗯”,一边引景澜入卧房。
“睡殿下的床,午儿僭越了,臣惶恐,并代他谢殿下恩典。”卧房床边,景澜摸了摸程熙的额头,眼角眉梢流出疼惜。
夏焉看看景澜,欲言又止:“我……”
景澜微微茫然,“殿下想说什么?请慢慢说。”
“我、我……”夏焉没由来地紧张,全身发抖,尤其嘴唇抖得厉害,牙齿都在打颤,无穷无尽的愧疚与歉意涌到嘴边,你推我挤,相互撞昏了头,不知究竟该说哪句,才能让景澜有一分消气。
但即便消气,曾经的伤害业已造下。
果然还是不该见他们,果然还是该继续混着这些没甚意义的日子,让大伙儿都当他是个无耻的废物,那样的话,有朝一日他死了,程熙及景澜他们不会伤心感慨,只会拍手称快,那样才好。
夏焉又急又悔,不断吸气,焦虑地快要哭了。
突然,手掌按上肩头,恰到好处的力度轻轻拍了拍他,他恍惚中凝神,只见景澜容姿高华,双目含笑。
“殿下精神不大好,快去歇一会儿。宫中琐事,切莫太过在意。”
夏焉在景澜的笑容里呆呆一怔。
丞相府的侍从抬走了程熙,景澜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道:“臣近日在用殿下送的香,配上午儿在青州时亲自种下的龙井,实在是相得益彰。多谢殿下记得臣的喜好。”再度躬身,告辞。
夏焉双唇微张,直愣愣站着。
之后数日,夏焉从早到晚不说话也不做事,就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呆坐着,连眼睛都不怎么眨。小方吓坏了,担心他旧疾复发,正准备寻人备药,突听他吐出两个字来——
“程熙。”
夏焉直勾勾望着前方。
“我对不住他。”猛地起身,夏焉奔出如归暖阁。
小方一惊,连忙暗中跟上。
夏焉跑进御花园,蹲在御水湖一头的小亭里,静静观察连接湖水两岸的那条三人宽的弯曲石板路。一个多时辰后,苏兰儿带着两名侍女从那头走来,夏焉从亭中站起,迎了上去。
湖心狭路相逢,两名侍女谨慎地对望一眼,苏兰儿抱起双臂,眼皮一翻,不屑道:“呦,还想再罚站呐?”
夏焉盯着她低声道:“以后,你我的恩怨只在你我之间,不可扯上旁人。”
“是说午阳哥哥?”苏兰儿嗤笑,“你简直有病!以前扮做女孩子讨好他,他都不要你了,你现在竟然还好意思没脸没皮地凑上去。既然你也知道午阳哥哥喜欢的是女孩子,就赶紧省省吧。”
“下一回,我定将你推到水里。”夏焉不理她那些话,“你说我欺负你,那我便欺负给你看!你要告状就随意去告!”
苏兰儿睁大双眼,看看周围,一时有点害怕,顽强地一招手,对侍女道:“我们走!不要跟这疯子多言!”转身而去。
夏焉胸口及脑顶如火焰燃烧,捏紧拳头上前,走直线穿过两名侍女,而后行速不减,径直撞上苏兰儿!
苏兰儿大叫着向一旁跌倒,幸得侍女托住才没落入湖中,她按着胸口后怕地喘息,心有余悸地看着走远的夏焉披着披风的嚣张背影,凄声喊:“咱们走着瞧!我跟你没完!”
午后。
秋光爽然,夏焉蹲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用筷子拨着一小堆粟米,粟米上几只小黄鸟走来走去,低头啄食,珊然可爱。
“小方。”夏焉平静道,“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她是个姑娘,我恃强凌弱。”
“是她先不对的。”小方蹲下,伸出手指逗鸟,“而且殿下去找她的时候并没有抱着恃强凌弱的心思,就算她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殿下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我仍是冲动,有点不依不饶。哎,我若不那么冲动,程熙就不会被连累。”
“谁都有冲动的时候,殿下懂得反思,日后改过,就是好的。”
夏焉摇摇头,“程熙就不冲动,无论遇上什么事,他总是条分缕析冷静沉着,很有分寸,很有风度。”
“程大公子性情使然,不冲动,大概是还没遇上能让他冲动的事,也或许他的冲动和我们日常所见的不大一样。”
小方望着夏焉,犹豫道:“殿下,是否……需要备药?程大公子回来以后,您就极易焦躁。”
夏焉将吃散的粟米重新聚拢,一手护着小黄鸟,轻声说:“不用,这几日是有点不好,但刚才出去了一趟,现在好多了,我觉得我好像已经能平静地面对最近的事了。”冲着小黄鸟们“啾啾”了一会儿,抬头,透过零落的桂花花枝看朗润纯净的天空和流云,“其实我也并非不依不饶,只因不该扯上程熙,他是无辜的。”
玉晓宫偏厅,君后坐于主位,一侧坐着独自前来拜访的丽贵妃。
“你说夏焉究竟是不是当年的……时间太巧了,可皇上又那样说。”丽贵妃忧心忡忡。
“当年的?当年的什么?”君后闲适饮茶。
丽贵妃精致的弯眉一挑,“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日向我传递消息的,是你吧?”
“传递消息?越说本君越糊涂了。”君后不紧不慢放下茶盏,“且不说本君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就算如你所言,有件什么事吧,但本君与你的关系宫中尽知,问上一百个人,就会有一百张嘴不相信本君会与你一同谋划。”
丽贵妃露出厌恶,正要说话,君后首先叹息,“丽贵妃,你可知为何你容貌出众颇会撒娇家世显赫又育有皇子,却仅仅只是贵妃,二十多年来始终居于本君之下?”
丽贵妃一愣。
“因为你傻。”君后道,“不仅傻,还咋咋呼呼,一时嚣张跋扈,一时怕这怕那。”
丽贵妃再愣,“你是说我庸人自扰?夏焉其实并不是……”
“若是,皇上为何隐瞒?”君后看向丽贵妃,悠然道,“难道是为了保护你?不让四殿下向你复仇?”
“君后你胡说什么?!”丽贵妃眼珠一转,立刻正起神色,“皇上当日昭告天下,四皇子生母乃是西征路上偶遇的一位孤女,那孤女不过是一夕承宠,而我人在深宫,与她素未谋面,何来仇恨?秋日气燥,君后昏头了吧。”
君后笑笑,“你知道就好。”
丽贵妃双手搅着帕子,心中有了计较,但脑海中却依旧不断闪现着夏焉的身影面容,似乎想从那张仿若白芍药的脸上找出些故旧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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