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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伯伯的教诲,晚辈此间受用也。只是这会儿不赶趟儿,晚些她也不见了影儿!”话音是从楼道间传来的,清亮年轻,在耳边吹过一阵晓梦湖声。伴着脚步声咚咚响起,一个少年坐在二楼楼梯扶手上,顺势一溜烟滑下来。
雪芝抬头,一眼看见那张笔花尖淡扫轻描而出的脸。
“轻眉,老大不小,给我规矩一点!”二楼的中年男子喊道。
这位叫轻眉的少年抬头望着二楼,摇摇手中的银鸾发簪:“谢谢丰伯伯!”扔下这句话,径直跑出客栈。
他跑得兴致高昂,似乎看不到任何人。但是,任何人都在看他。其实他打扮得并不花哨,浑身只有青白二色,发带也是青色。只是,何为春风细雨走马去,珠落璀璀白罽袍,这股子风华正茂的少年气儿,不由令旁人露出羡妒之色,亦或心生向往。
“唉,臭小子,还以为他懂事了些!”楼上一声叹息,便再无下文。
雪芝扭过头来,睥睨地皱皱鼻子:“青梅?真是人如其名,娘娘腔。叫红桃也好。”虽说如此,眼睛却一直盯着轻眉的背影。
“不是青梅煮酒的青梅,是轻淡的轻,眉毛的眉。”海棠翻翻穆远整理的名单,“看他的配剑,应是灵剑山庄夏轻眉。前天才参加过比武,拿了第十三名,很是出奇制胜。”
“夏轻眉?”雪芝眉毛扭得更猛了些,“看不出来有多厉害。”
琉璃一挑眉,看看雪芝:“反应这般大,不大寻常。”
“我哪有很大反应?说都不能说了?”雪芝埋头吃饭。
朱砂笑道:“莫非看到翩翩少年郎,小女子动心了?”
“我哪有!”
“越是否认,便越是做贼心虚哦。”
海棠笑道:“你们别再逗少宫主,小孩子喜欢否认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不正常么。别把她气哭,难哄。”
雪芝差一点掀桌子,但被三个护法压下来。穆远叹气,砗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已经超脱升仙。这一帮护法都是看着雪芝长大的叔叔阿姨,几乎都为她换过尿片。因此,雪芝若想在他们面前逞威风,那是扁担上睡觉,如何都翻不了身。好吧,她承认,那如仙的少年是令她心跳快了几拍,但他们也没必要这样揭穿她。好在不过多时,便有小贩进来兜售画像。
“上官透的画像?”重雪芝筷子一放,接过小贩的递上来的水墨画,“这都能拿来卖钱?”
“这可是精装版的上官特制画像,只我一家,别家不卖。”
重雪芝一看那图,睁大眼,吓得口中馒头掉到了腿上:“这是上官透么?分明是一个少林和尚。”
“嘿,小姐有所不知,很多姑娘都在抢这一幅啊。”
“我只听说过他很风流,但不知他居然是个光头。”雪芝摇摇头,“这年头,姑娘的眼神都不好使。”
琉璃对小贩露出淡定的微笑:“这位小哥,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姑娘看上去很眼熟?”
小贩看看重雪芝,再看看琉璃:“是很眼熟。这位大侠,您看去也很眼熟。”
琉璃道:“这姑娘是林二爷的女儿。”
“原来是林姑娘。”小贩道笑得无比纯良,“这幅画我送您。小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赵大眼是也。后会有期。”
小贩脚底抹油,瞬间消失。旁边的有小贩低声对同行说道:“真赵大眼平时为人还不错,不就是比他的上官光头画像便宜个十文,有必要为了十文钱这么对人家么?同是赝品,公平竞争,是一点职业操守都不要。”
雪芝眨眨眼,回头看看那几个小贩。那几个小贩有两个兜着东西跑了,剩下的都是把东西乖乖留下,才一脸谄媚地跑掉。雪芝看着那堆赝品,叹道:“虽然我二爹已不在江湖,但江湖里仍有我二爹的传说。连这些江湖骗子都怕他,唉。”
琉璃道:“那是因为你二爹做人不厚道。”
雪芝一拳打在琉璃的鼻子上:“除了我,谁都不准说他坏话!”
朱砂凑过头来,看看那个光头画像:“这脸蛋还是挺好看的。不过这些小贩也确实缺德,上官透别的画像不卖,就盯着这一张。”
画像上的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腰板儿挺得笔直,光看眉便知他轻佻叛逆,光看眼已知他成竹在胸,那眉眼盈盈间,有十成的风流味儿,在这小小年纪便露了八成的雏形儿。雪芝道:“我知道这画像是几时画的。”
对这个人的传闻,她听说过不少。
要用四个字概括上官透,没有什么词,能比“福星高照”更确切。
上官透老爹是当朝国师宰辅,拜官正一品,和今上都沾亲带故;他娘是洛阳大布商的女儿,有个在峨嵋当掌门的姐姐和武林盟主的表哥,京师首富司徒氏与他们也是交情甚笃。而上官透其人,从小便生得标致,知书达理,满腹才学,稍稍有些不好,便是那柔弱的身子骨。但这不碍事儿,因为这曾是他小时的武器。时至今日,朝廷百执事太太们都还记得一件事:某次国师寿宴上,四岁的上官小透在园子里看书,元帅千金一直缠着他玩绣花。是人都看得出来,他心中有一百个不乐意,但他并未拒绝,只随手摘了朵花,戴在她头上,一副柔情万种的模样,然后转身跑掉。小姐姐面红耳赤,羞得再也不找他。当时在场之人均面面相觑,说完蛋,这孩子是根祸苗。国师拽着儿子的衣领,把他提到自己面前,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臭小子啊,你才四岁!四岁!!”上官小透小身子一偏,脖子都不用扭,衣领便自动转了一圈,刚好将水汪汪的眼睛,朝向一帮夫人。素来人们都只听过女子以柔克刚,却不知男孩儿也可以把这套玩得如鱼得水。接下来的情况不必多说,他爹的寿宴充满了哀怨。
正因他伶俐乖巧,又体弱多病,人们都等有朝一日,他将长成个儒雅君子,可惜事与愿违。上官小透的柔弱,只持续到了某一年兵器谱大会后。那一次大会,他不知受了何等刺激,回去后忽而执不拔之志,誓要练好武功,撞府穿州,不过多久,便从一个贾宝玉,不,林黛玉,长成了个如今的上官透。他若烟轻飘的身法迷惑了多少武林高人,他似水柔情的眼眸掳走了多少倾城佳丽,他利如刀刃的折扇击垮了多少被戴绿帽的壮汉……而且,他不仅出奇制胜,还很异想天开。
风靡武林的装束,永远是大侠装:长发飘飘,华袍佩剑,肃杀秋风中,樯橹灰飞烟灭。长安少年们,也同样喜欢追逐潮流。而经过长期忍耐,上官透终于受够了此等千篇一律,直接剔了个秃顶,还是会发光的。这闪亮亮明晃晃的脑袋逼得他狐朋狗友直竖拇指,吓得他父母险些发病,国师公子看破红尘剃头之事,一夜间传遍五湖四海。可上官透对这脑袋不仅十分满意,称自己脱发亦脱俗,还请京城名画师旋研朱墨,把这幅模样画了下来。
如今事隔多年,这幅精装光头图,也和他的风流一样,浩浩荡荡地流芳百世。
尽管上官透已表现得十分不羁,但重雪芝一直认为,这种千金大公子必定是宠柳娇花在深闺,乾坤日月皆京师,和她压根是两个世界的人。
次日,重火宫的人抵达英雄大会会场。是时青桂香羞烈,火枫烧红了天,四方辐辏,观者如市,都冲着一张大红擂台,中央龙飞凤舞地写着个“武”字。英雄大会的规矩是,所有参赛者都有资格向人挑战。挑战者只有一次机会,但被挑战者若是战败,还可以挑战除了打败他或她的任何人,按胜负排名。重雪芝带着五个护法、两个丫头走进会场,很快便已万众睢睢。
他们刚坐下,便看见一个少年正在和一名壮汉比武,壮汉步步逼退,少年打得躲躲藏藏。琉璃道:“这些年英雄大会比武制度改过以后,参加的人确实多,也稍微公平些。不过看上去没以前那么刺激,时间也拖得更长,看前面那个小子,武功这么臭还上去打,换做以往,恐怕都是高手角逐。”
穆远道:“你说的那个人,招式使得非常古怪,也不大灵光,但资质甚善。”
身后有人突然站起来,朝着琉璃大吼道:“敢这么说我们小师弟,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么!”
琉璃回头看看那人,冷笑一下,根本不屑答话。而身后那男子都站着,颙望台上正在比武的少年,挡了身后人的视线,纷纷遭到抱怨。最奇的是,这帮男子如此没教养,却打扮得跟妖精似的。朱砂道:“这是个什么门派,感觉真奇怪。”
穆远道:“玄天鸿灵观。每个人腰间都挂了毒葫芦。”
“啊,对。”朱砂压低声音道,“听说这整个门派便是个男妃后宫,观主满非月是一个猥琐女子,心狠手辣,以毒制胜,养了一群小妖男,合着一起养毒物,放毒蛊。只要逮着机会,便会到处惹是生非,草菅人命。”
雪芝也凑过去,小声道:“这才是真正的邪教呢,怎么人家都把矛头都指到我们头上?”
海棠道:“重甄宫主在世时,我们还只是中立门派。宫主年少走火入魔杀人时也一样,人家只说重甄养出了个孽子。我们真正变成‘邪教’的起点,是从宫主武功震惊天下那一刻开始。少宫主,若你以后不够强,其实也是好事,重火宫便可以摘掉邪教的帽子。”
穆远道:“纵观整个鸿灵观,其实只满非月身手不俗,前天才落败于原双双,拿了第九。别的弟子武功都不上台面。跟这些人比武赢得很快,但要论胜败,恐怕不好斗。”
琉璃道:“听人说私斗赢了满非月的只有上官透,不知是真是假。”
“应该没错。上官透有高人相助,早已练就百毒不侵之身。”
“被你这般一说,好似天下处处有许由洗耳。”
“别闹,认真跟你说呢,我猜是月上谷的二谷主。”
“胡说,我听说月上二谷主好吃懒做,天天窝在谷里蹭饭吃,整个谷的人都恨不得赶他走,上官透却耐心至极,一直养着他……”
说到此处,台上发生一阵骚动,他们整齐往那看去。此刻,台上原本在比武的人消失了一个,倒下了一个。倒下那一个是华山弟子,原本占了优势,这会儿却躺在台子上,脸上长满五颜六色的泡,身体抽搐,看见此景,许多人都忍不住掩嘴欲吐。待主持人少林方丈上去查看,他已经断了气。
顷刻间,全场一片哗然。
连续六十年,英雄大会上都未有蓄意杀人的例子。很显然,玄天鸿灵观挑了个大梁子。但雪芝再一回头,发现那一帮妖男早没了影儿。华山掌门已经带着其余弟子杀出去,方丈当下按规定宣布,五十年内,玄天鸿灵观失去英雄大会的参赛资格。
当下如有弓绷在空气中,令氛围紧张不少。但一阵骚动过后,比武仍在继续。看着被抬下去的裹尸,琉璃咂嘴道:“真没看出来,那小孩武功这么菜,真铆起劲来,下手够狠。”
朱砂道:“跟满非月混的人,有几个不是这样?”
重雪芝原本也很是惋惜,又有些害怕,但目光经过灵剑与雪燕人士时,停了一下。林奉紫被那尸体吓得不轻,缠着她爹的手臂撒娇,她周围的长辈和师兄妹都在哄她。她原本便是这个性,雪芝并不意外,但她眼中所能看到的,已不再是灵剑山庄庄主和其千金,而是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她忽然觉得心中有些难受。朱砂伸手在她面前晃晃:“少宫主?”
雪芝一咬牙,拾起宝剑,倏地跳到台上。成百上千的双视线纷纷扫上来。
“重火宫重雪芝!”重雪芝向四周拱手,转向林奉紫,“请雪燕教林奉紫上台赐教!”
灵剑山庄新弟子都在问,台上那个少女英气风发,锦衣华靴,是个什么来头。奉紫则是舌桥不下。见雪芝不耐烦地跺脚,夏轻眉也禁不住道:“这姑娘性格真刚烈,奉紫,你还是小心点。”
奉紫抿了抿唇,接过鞭子,慢吞吞地磨上擂台,朝雪芝福了福身:“姐姐。”
重雪芝站得笔直,用剑锋指着地。气氛霎时剑拔弩张。会场旁边依然有大片赌铺,这一场却少有人下注。两个女子都是新人,都是红粉青娥,也不知为何这样杠上了。一个大汉摸摸胡子,跟周围人老马识途地解释说,这根本不用猜,当然是为了男子。那个重火宫的妹子脸蛋特漂亮,却凶神恶煞,必然是被这温柔的灵剑千金抢了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不存在什么深仇大恨。众人一听这说法,豁然开朗。都纷纷学他的样子,意味深长地摸下巴。但是,这男子是谁呢?众人开始在会场上寻找青年才俊。无果。台上却已打起来。
雪芝很计较重火宫的名誉,一和人动手,开招便是混月剑。《混月剑法》和心法《九耀炎影》乃是重火宫弟子的招牌功夫。只要修炼一半,在江湖上都算是一等高手。这两本秘籍上手容易修炼难,把混月剑练到顶重九重的,近五十年只有七人,包括两位宫主、一位长老。活着又能使用的,只有砗磲、海棠、穆远三人。而活人里将两本秘籍都修炼至顶重的,只有穆远一人。这也是为何雪芝对穆远始终心存芥蒂,她知道穆远不论是勤奋还是资质,都在自己之上。若他有意造反,恐怕她小命难保。
现下雪芝混月剑修至七重,九耀炎影五重,已经把奉紫打到相当吃力。奉紫身法很快,反应也很及时,但雪燕教原本便是辅助灵剑山庄的教派,招式稳劲,但比起重火宫快而凌乱的剑法,实在没有什么杀伤力。林奉紫躲来躲去,狼狈不堪。
肃清十月,胡风徘徊,负霜鸿雁飞至荆扬高空。兵器碰撞之声响冲入云层,连在苍穹中,都振出了回音。
最后,雪芝使出赤炎神功,击落了林奉紫的长鞭。
长鞭飞出的同时,鞭尾在林奉紫的颈项上划了一条长长的红痕。雪芝张大口,上前一步,却听到身后的方丈宣布:“重火宫重雪芝胜。”
林奉紫又冲重雪芝福了福身,捂着颈项,头也不回地下了擂台。看见她的背影,雪芝突然有些后悔。方才是否有些太过冲动……她觉得情绪有些低落,准备下台调整小许,却见有人手持细长宝剑,跳上擂台,朝她一拱手:“请重火宫少宫主赐教。”
于是,开始预言的大汉,以及众多意味深长的人们,发现了事实的真相:那个桃花满满的男子,是夏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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