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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万皓然,我知道你叫桑桑梦娃娃,桑桑或者是个梦娃娃,我不是。万皓然,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不要轻视桑尔凯和桑尔旋,他们都工作得又努力又认真,他们并不完全靠父亲留下的事业来撑场面,他们是……”
“住口!”他厉声喊,“我知道他们优秀,他们伟大,他们努力,他们是杰出青年!所以,去找他们!去选他们!何必跑到我这个流氓窝里来!你走!你给我马上走!”他指着门口,脸上的肌肉扭曲,眼色凌厉而冷酷,他吼得那么响,震得她的耳鼓都痛了。
她立刻知道她又错了,她不该提起桑家兄弟,不该用他们来举例。她挣扎着,头昏昏而目涔涔,心里有种深刻的、惨切的悲哀。桑尔旋曾愤怒地叫她去找万皓然,那个英雄,那个明星!万皓然却愤怒地叫她去找桑尔旋,那个伟人,那个杰出青年!
“万皓然,”她凄切地说,“你不要生气,请你别生气!我希望能帮助你……”
“帮助?”他更怪声怪气起来,“你有没有弄错?我万皓然从小自己打天下,我会需要你这个娇小姐的帮助?你不要让我把牙齿笑掉!”
“不。”她固执地说,“你需要帮助,你又孤独又寂寞又自卑,你像个飘荡的游魂,你不知道自己的目标,甚至不去追求你的前途,你需要帮助。就算我是个梦娃娃,让我帮你去做梦,有个作家说过,当你连梦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万皓然她把发热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迫切地说:“允许我帮助你!”
他像触电般跳起来,涨红了脸:
“我是没有梦,我是什么都没有!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最讨厌自以为聪明的女人,偏偏你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昨晚我已经说过,我要和你断绝交往,你为什么还要缠住我?你是白痴吗?你看不出来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吗?你为什么不滚得远远的!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假若你认为我爱过你,那你是疯了!你对我,只是桑桑的影子,现在,趁我把你丢出去之前,你这个扮演天使和女神的小丑,你走吧!你走!走!走!”
她仓促后退,再也无法在这小屋子里待下去,再也无法在这诟骂和侮辱中待下去。她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喊,就逃出了这小屋,就像她早上逃出桑尔旋的房间一样。
雨更大了,哗啦啦地下着。她开始奔跑,茫无目的地奔跑。她的脚踩进了水中,她跑进了树林,树枝勾住了她的衣服,她跌倒了,她再爬起来。她的手指被荆棘刺伤了,在流血了。她的白长裤已经又湿又脏,她的头发水淋淋地披散在脸上。她跑着,跑着,跑着……最后,她已经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跑,因为,她的头痛得快要裂开了,她眼前全是星星在闪耀,在跳舞。她耳边像敲钟似的回响着桑尔旋和万皓然两人给她的咒骂,她喘着气,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了。但是,她脑子里还有一句对白,一句清晰而恼怒的对白:
“……你要杀了奶奶吗?……不,陆雅晴,你不许走!你要把你的戏演完!”
是的,她不能走,她要去演戏。
她就这样跌跌冲冲、跄跄踉踉地奔进了桑园,眼前似乎有一大堆模糊的人影,她听到惊呼声,听到奶奶那又焦灼又急切又悲痛又怜爱的狂呼声:
“桑丫头,你怎么了?”
“奶奶!”她抓住了面前那双粗糙的、满是皱纹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一般。“奶奶!”她呼唤着,努力想阻止自己的头痛,努力想集中思想,“奶奶!我想……走,我……没有走,我回来……演完我的戏!”
她倒了下去,最后的意识是,奶奶在一迭连声地狂喊:
“打电话给李大夫!打电话给李大夫!”
【第十二章】
雅晴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她知道自己病了。奇怪的是,从小她就结实而健康,从不知道什么叫晕倒,什么叫休克,连伤风感冒都难得害一次。而现在,病势却来势汹汹。有好几天的日子,她都陷在半昏迷的状况里。隐隐约约地,她也知道自己床边来来往往穿梭着人群。奶奶、纪妈、李医生、尔凯、尔旋、宜娟……是的,尔旋也来过,她确定这一点。但是,在那周身烧灼似的痛楚,和脑袋里撕裂般的疼痛中,她一直在哭着,喊着,说着,说些什么,喊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只觉得一忽儿像沉溺在几千万丈深的冰渊里,一忽儿又像置身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使她不自禁地哭出来,叫出来: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奶奶,他们烧我,撕碎我,冰冻我,他们两个!奶奶……让我走,我要去找爸爸,不,不,他也不要我,没有人要我,没有人……”
她哭着,说着,汗水湿透了头发和衣襟。
然后,她慢慢地清醒了。
随着这份清醒,她惊惧而担忧,她想,她穿帮了。她叫过爸爸,不是吗?她一定穿帮了。可是,奶奶抚摸着她的时候只有怜爱,只有深切的关怀和心疼,她把她拥在怀中,摇撼着,像摇撼一个小婴儿,嘴里喃喃地、不停地念叨着:
“好了,宝贝儿,你瞧,病来得凶,去得快,你没事了。我让纪妈喂鸡汤给你喝。宝贝儿,你好好的哇,别吓坏你奶奶哇!有谁让你生气了,你告诉我,是尔旋,是吗?奶奶帮你出气,奶奶一定帮你出气!”
于是,她知道,她并没有穿帮。奶奶一定把她那些话当作病中的“呓语”。她没穿帮,所以,她这场戏还要演下去。在奶奶那宠爱与怜惜下,这戏也不能不演。她不能把一切搅得乱七八糟之后,就甩开手不管了!尔旋说的。她不能没有责任感,没有道义,没有感情……残忍而冷酷!尔旋说的。于是,她心灰意冷地躺在床上,不想动,不想说话,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但,思想是个无孔不入的敌人,你永远逃不开它。
她的神志一旦恢复,她就能清楚记起从打架以后发生的每件事。她无法把那两个男人的影像从她脑子里剔除。桑尔旋和万皓然!奇怪,这些迷乱的日子里,她从没有好好地分析过自己的感情,到底桑尔旋和万皓然哪一个在她心里的比重大?她从不愿想,从不去想,她只知道,尔旋使她亲切、安定,满怀充满了柔情。这份感情像涓涓细流,潺湲轻柔而美丽。万皓然却使她窒息,燃烧,激动而兴奋,像一场在黑夜中燃烧的大火,强烈炙热而带着烧灼的痛楚。雅晴从没恋爱过,她不知道爱是什么,也不知道哪一份感情是正常的。可是,她却清楚地明白,她喜欢他们两个……可是,她也失去了他们两个!
躺在那儿,她的病已经没什么了。她却不愿下床来,在内心的底层,她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落寞、失意、沮丧与悲哀。她很消沉,消沉到再也提不起往日的活力,她不想笑,不想说话,不想动,什么都不想做。李医生曾笑着拍打她的肩膀:
“怎么?病好了还想赖床啊?又不是小时候要逃学!你必须起床活动活动,要不然,你会越睡越没精神!”
李医生走出去,关上房门后,她就听到李医生在对兰姑他们说:
“不要告诉奶奶。你们必须设法振作起这孩子的精神。她真正生病的不是肉体,她受了打击。她非常消沉,所以,她不想吃也不想动,再这样下去,情况会变得很严重,我建议……”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雅晴听不到了,她也不想听。在这种彻底的消沉和绝望里,她认为什么事都不重要。她脑子里始终回荡着尔旋对她说的话:
“……我想,我已经认清楚了你,你最好不要再来烦我,从此,你只是我雇用的一个职员……”
然后,就是万皓然的话:
“……我们之间完了,你为什么还要缠住我?你是白痴吗?你看不出来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她闭紧眼睛把脸埋在枕头里。她不知道,有什么其他的女孩曾像她这样受尽屈辱!她恨这两个人!她恨透了这两个人!她希望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见到这两个人!她昏昏沉沉地躺着!有些时候,她会觉得听到吉他声,她就愤怒得要发狂。也有些时候,她听到桑尔旋在低呼她的名字,她就把整个棉被蒙住头,让自己几乎窒息而死。
可是,即使她能逃开万皓然,她也绝逃不开桑尔旋。
一天深夜,她从那一直在吞噬着她的冰流中醒过来,茫然地皱着眉头,寒战着想攀援一件比较温暖的东西,她总觉得冷,在高烧之后,她总是冷,那冷气从内心深处冒出来,扩散到四肢百骸去,她快被冻死了。她听到床边有声音,她伸手抓着,嘴里讷讷地说着:
“兰姑,我很冷。”
她的手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一惊,迅速地睁开眼睛。于是,她看到桑尔旋正握紧了她的手,用他那大而温暖的双手紧捧着,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那冰凉冰凉的手。
她环室四顾,房里没有人,只有她和尔旋!这一定是兰姑刻意安排的。她惊慌地要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心里在发疯般地狂喊着: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一个轻视我、侮辱我、咒骂我的男人!我不要!她挣扎着,身子往床里退缩,眼睛大大地瞪着他,里面明显地流露着惊慌与抗拒。
他把她握得牢牢的,他的眼光紧盯着她,里面盛满了祈谅、求恕、痛苦,与怜惜。
“雅晴,”他低唤着,“不要退开,不要躲我,你知道我多么困难才能避开奶奶,和你见面。你知道我在你门外守过多少夜,在你床前站过多少时间……不要闭上眼睛!我知道你很清醒。听我,雅晴,我一生没有如此真心地向人道歉……”他把她的手送到唇边,用嘴唇压着,他的眼睛闭了闭,再张开的时候,那眼里竟闪着泪光。“原谅我!雅晴。如果你不能原谅,你骂我,诅咒我……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停止折磨你自己。”
她咬嘴唇,头转向床内,她恨自己,因为眼泪一下子就冲进了眼眶。他放开她的手,立刻扶住她的头,用手帕去擦拭她的泪痕。她挣扎着往床里躲去,低哑地嚷着:
“不许碰我!”
他立即缩回手去,含泪看着她。他眼里有着忍耐与顺从,懊恼与哀愁。
“好好,”他急促地说,“我不碰你,只请求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她啜泣着说,“我不听!当我要向别人解释的时候,也没人听过我!所以,我不听!你走!你也不要再来烦我,反正我只是你雇用的一个职员!……你走,不要来烦我!”
他盯着她,脸色苍白。他看来又憔悴又绝望。
“你知道什么叫嫉妒吗?”他忽然问。
她瞪着他。
“你知道我已经被嫉妒烧昏了头吗?你知道如果我能少爱你一点,我就不会说那些话吗?你知道我已经为这些话付出了代价吗?……”他的声音低沉而颤抖,苍白的脸因激动而发红了。“当他们告诉我你病了,当我在你床前看到你在高烧中昏迷呓语,你一直说:我恨他们两个,我恨他们两个!我……我真想给自己一耳光。我真想……代你生病,代你痛苦,代你发烧,只要你能复元过来,恢复你的活泼天真,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一直想起你站在天桥上对电影看板龇牙咧嘴的样子,想起你在花树对侍者瞪着眼睛说,‘你没见过不节食的人吗?’那时你虽然烦躁不安,却那么天真,那么自由,那么充满了青春与活力。是我把你弄到这儿来的……”他轻轻地用手抚摸她披在枕上的发丝,却不敢去“碰”她。“我给了你那么多压力,要你扮演桑桑,又爱上你,在你还弄不清楚爱情是什么的时候,我又打架,闹事,受伤……还把这一切责任归诸于你。骂你,责备你,诅咒你,发疯般地说些莫名其妙的混账话……哦,雅晴,”他热烈地低喊,“我受过惩罚了。这些日子,不管我在你身边或不在你身边,我都痛苦得快死了。”他再度扑向她,尝试地去握她的手。
她想抽回手来,她想给他一耳光,她想叫他滚出去……但是,她什么都没做。他那些话,那些充满感情、歉疚、热爱和痛楚的话……使她内心全被酸楚所涨满了,使她喉咙哽塞而泪雾模糊了。她终于哭了出来,眼泪一发而不可止,她啜泣着,求助地把手放在他的胸前,嘴里却仍然在喃喃地、叽哩咕噜地说着:
“我不要听你!我不要听你……你好坏好坏,你故意说这些,你故意把我弄哭……我不要听你,我不要!我不要……”她泣不成声了。
“好,不听我!不要听我!”他哽塞地说,一下子就把她的头抱在胸口,她紧贴着他,把眼泪鼻涕弄了他一身。他抱紧她的头,不停地说,“不要听我,不要听我,我太坏了!我是天下最坏最笨最该死的人!那晚你拼了命救我,撕掉整件衣服来包扎我的伤口……而我,我用什么来回报了你?我是太坏了,太坏了,坏得不可原谅……”
她哭得更伤心了。原来,任何人内心深处的委屈,一旦被说破了,了解了,会使人真正放声一恸的。她就“放声一恸”了。甚至顾不得会不会惊动奶奶。他让她哭,不住地用手帕去擦她的眼泪,她的泪水那么多,使那条小手帕简直不管用了。于是,他一任她把眼泪沾湿在他的衣服上。
好一会儿,她哭停了。经过这样一次大恸,她觉得心里反而舒服多了。这些日子来,一直堵塞在那儿的一口怨气,似乎舒散开来了。他低头看着她,用手扶着她的头,然后,他热烈而激动地轻喊了一声:
“雅晴!”
俯下头来,他想吻她。她立即把头一偏,闪开了。他眼里掠过了一抹受伤的、深刻的悲哀,他按捺住了自己,低声问:
“还在恨我?不肯原谅我?还是——我仍然不算得到了你?”
她躺回床上,转开了头,拒绝回答。
他叹了口长气。
“我又错了。”他说,“我不问你,不逼迫你,不再给你任何压力。”他拉上棉被,盖好她,温柔地凝视她。“我能不能在这儿陪着你?”
她轻轻摇头,伸手去轻触他的面颊。
“你瘦了。”她低语,“你该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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