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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晴扬着睫毛,定定地看着奶奶,心里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这些日子来,她演戏,尔旋演戏,尔凯演戏,兰姑和纪妈统统联合起来演戏……她却再也没想到,这里面戏演得最成功的,居然是奶奶!大家都没骗倒老奶奶,而奶奶却把每个人都骗了!她望着奶奶,看得发呆了。
“怎么了?”奶奶推推她。
“我在想……我们……都不是你老人家的对手。”
奶奶居然笑了起来。
“让我告诉你,装糊涂比什么都容易。”
“那么,奶奶,为什么你不继续装下去呀?让我也得意一下,我演得好用功啊!”
“宝贝儿,”奶奶收起了笑,郑重而又诚恳地说,“我可以对他们再装下去,让他们开心,对你,我不能再装了。奶奶有些知心话非跟你说不可,你也知道,我已经多拖了好些日子,我怕再拖不了多久,奶奶就没机会跟你说了!”
“奶奶!”她再度惊叫。
“哦,是的,奶奶也知道,”她了解地看着雅晴,“李医生跟他们联合起来骗我,其实,我心里都有数!”
雅晴目瞪口呆,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让我快些说吧!”奶奶拉着她的手,“否则,他们会怀疑奶奶为什么把你留了那么久。听我说,宝贝儿,你有次生病了,尔旋有次撞车了,我不再追问你什么。当你生病的时候,尔旋那个呆子就坐在你房门口扯头发……宝贝儿,我知道你遇到了万皓然。那姓万的孩子和我们桑家像是结了不解之缘。以前是桑桑,现在是你。”
雅晴怔怔地坐着,不说话。她不知道,还能有什么事情,是这个老太太所不知道的。
“你明白,桑桑是我的心肝,是我的命根子,桑桑对我有任何要求,我几乎是有求必应。只有一次,我反对了她,就是她和万皓然的婚事。”奶奶深切地凝视着雅晴,“当年桑桑太小,她不能了解。现在呢,你也卷进去了。知道吗?当年,我见过万老太太。”
“哦?”
“我和万老太太谈了很久,我也见过万皓然。你必须明白,万皓然确实非常可爱,他有股魔力,他有男子汉的气概,他会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但是,会是世界上最令人痛苦的丈夫!”
雅晴听得痴了。
“他是一只鹤。一只孤独的鹤。你当然听过鹤立鸡群那句话,他和别的男人站在一起,他就比别人出色,这种男人,哪一个少女会不爱他呢?但是,他不会被婚姻拴住的,当他真正恋爱的时候,他不争取,反而逃避,他怕爱情,怕婚姻……他从来没有要娶过桑桑!我想,他也没有要娶过你!孩子,”奶奶柔声地问,“他向你求过婚吗?”
雅晴摇头。
“你瞧!这就是他!老实说,我很欣赏那孩子!我相信,全世界没有一个女人能拴住这匹野马!这种性格,也是相当让人服气的。好了,宝贝,我长话短说,”她把雅晴更近地拉到自己面前,“你会走进桑家来,你会让我叫了你这么久的宝贝儿,你会姓了咱们家的姓,你会叫了我大半年的奶奶,你会——让我那个傻呼呼的孙子坐在你房门口扯头发——总算你和我们桑家有缘。孩子,我今天给你挂了一块有‘桑’字的金牌,我跟你说了这么多,只是想问你一句话:你肯不肯真正做我们桑家的人?”
雅晴满脸通红,低低地唤了一声:
“奶奶!”
“你知道,我很害怕吗?”奶奶说。
“怕什么?”她不解地。
“万皓然。”奶奶坦率地说了出来,“怕他在你心里的分量超过了尔旋……会吗?”
“奶奶!”她低下头去,有些羞涩,有些矫情。
奶奶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仔细看她。
“你真像桑桑。”
“我保证,奶奶,”她含糊地说,“我不会像桑桑那样做傻事,我毕竟不是桑桑。”
奶奶的眼睛亮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奶奶的声音低哑而温柔,“我打心眼儿里爱你疼你,当你生病那段日子,我真是急坏了。哎,宝贝,不是我做奶奶的夸自己的孙儿,相信我,尔旋会做一个好丈夫。我看着这孩子长大,从没见过他这样失魂落魄,他一向也是骄傲的,也是有个性的,我还怕他永远讨不到老婆呢!但是,他对你,哎!”奶奶深深叹息,“他那么爱你,这份爱也值得珍惜吧!”
“奶奶!”她的脸更红了。她轻轻把面颊靠在奶奶胸前。“我珍惜的,我一直很珍惜的!”
“那么,你要真正做我们家的人了?”奶奶问,微笑起来,似乎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奶奶老了,对人世已经没有什么希求了,但是,如果知道你会嫁给尔旋,我想,我就再也没什么遗憾了!”
“奶奶!”她责备地喊,面颊红得像五月的石榴花。“不要这样说,不要讲那些丧气话,让我告诉你吧,我为万皓然动过心,可是,我想,我一直爱着尔旋。您放心!”她压低声音,“我会嫁他的!”
“说清楚一点,”奶奶兴奋地,“别忘了奶奶的耳朵已经聋了呀!”
“奶奶,”雅晴提高了一些声音,热烈地低喊,“你的耳朵根本不聋,你的眼睛看得比谁都清楚,你的心智明白,你的脑筋是第一流的……不过,你一定要逼我再说一次,我就再说一次:你是我的好奶奶!我答应你,我会嫁给他的,嫁给桑尔旋!行了吗?我的老祖宗?”
奶奶笑了。那笑容又幸福,又满足,又欣慰,又快活,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笑了。
三天以后,奶奶在睡眠中与世长辞,唇边还带着笑容,眼角还充满了笑意。
【第十五章】
葬礼已经过去了。奶奶被安葬在阳明山的公墓里。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生命就是这样,永远在一代又一代地替换。从葬礼上回来后,雅晴就在房间里,把她的皮箱摊开在床上,她开始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到箱子里去。她房里有架小电视机,打开电视,她让荧光幕上的戏演着,她并不看,只埋头做自己的事,想自己的心事。她的戏已经演完了,她该回去了。她住了手,忽然陷入某种沉思中。是她的戏吗?不,是奶奶的戏演完了。或者,每个人都一生下地,就开始扮演自己的角色,直到死亡,角色才算演完。奶奶,她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一个大时代中的小女人,像大海中的一个小泡沬,没有人注意它的升起,也没有人注意它的消失。在我们这个时代里,有多少这种默默而生、默默而去的人呢?
她摇摇头,明知道奶奶的去只是迟早的问题,她仍然满怀酸楚。在这一刻,她才更深地体会到,自己有多深地爱着奶奶,事实上,在她见奶奶的第一面时,她就已经爱上这个满怀创伤、却仍坚强屹立的老人。她爱她,她真的爱她……把衣服堆在床上,她默默地拭去颊边的泪水。
楼下还有很多客人,李医生夫妇、宜娟的父母,和一些尔旋父执辈的朋友们,正在客厅里谈着话,谈一些久远以前的过去,一些老太太的善举,一些历史的陈迹。尔旋、尔凯、兰姑、纪妈、宜娟……都在客厅里招呼着。雅晴重新从衣橱里取出衣服,没有人注意她的离开,大家并不太热心于从美国归来的小妹妹。明天,尔旋可以很自然地告诉那些亲友们,小妹又回到美国念硕士去了。不久,大家就会把桑桑完全淡忘了。这社会就是这样的,人人都忙,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剧和悲剧,再也没时间去注意别人家的事情。小桑子,她也只是沧海一粟而已。
她再擦擦眼睛回想起来,奶奶是多么坚强!小桑子、宝贝儿、桑丫头……她却明知道眼前是个冒牌货!为了让尔凯、尔旋、兰姑、纪妈高兴,她把所有的悲哀都隐藏在内心深处,将计就计地跟着大家演戏,甚至,她并没有因为雅晴不是桑桑而少爱她一点。当她生病时,她照样不眠不休地守候在她身边。
奶奶!奶奶!奶奶!她心里在低唤着,下意识地看看窗外的天空,湖对面的树林后面,正有一缕炊烟在袅袅升起。她望向天上的白云,奶奶,你在天有灵,会不会想到,现在最强烈地想念着你的人,是那个在你生命最后的六个月中,闯进来的陌生女孩。
有人敲门,她来不及回答,门开了。尔旋走了进来。他一面进门,一面说:
“我注意到你悄悄上楼来了……”
他忽然住了口,呆呆地望着床上的衣服和皮箱。
“你要做什么?”他问。
“戏演完了,曲终人散,我也该走了。”她凄苦地说,仍然在想着奶奶,想着那最后的一个耶诞夜,大家跳“迪斯科”,奶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他们取了奶奶,还是奶奶取悦了他们?
尔旋大踏步地走了过来,把箱子用力合上。
“你发疯吗?”他急促地说,“这儿就是你的家,你还要走到哪里去?”
“不。”她看着他,“我必须回到陆家去。”
“你还是要回来的,是不是?”他盯着她,“我们何必多此一举?本省人说,结婚要在热孝里,否则要等三年。大哥已经在和宜娟的父母商量这件事了。我们也速战速决吧,怎样?”
“不管怎样,我要先回到陆家。”
他走近她,注意到她的泪痕了。
“你又哭过了。”他怜惜地说,伸手抚摸她的面颊,“今天,你比我们谁都哭得多。”
“我很爱哭。”她说,把头埋进了他的肩膀里,泪水又来了。“噢,尔旋,你们不知道奶奶有多伟大,你们不知道!”她热烈地喊着。
“傻瓜!”尔旋的鼻子也酸了,声音也哑了,“我们不知道吗?我们总比你知道得更多!否则,也不会安排你来我家了。”他忽然推开她,正色看她,“雅晴,你有没有想过,冥冥中的命运到底在安排些什么?我们的相遇相恋,完全因奶奶而起,严格说起来,她老人家在不知不觉中,给我们牵了红线了。”
“在有知有觉中,”雅晴低哼着,“她又何尝不在牵红线呢?”她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你在说什么?”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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