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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身兼大任的小女子坐在下首,温柔孱弱,脸上犹带病气,眼底却盈满了光华,顾盼之间,竟有让人不可逼视的错觉。
“夫人言道,景王殿下身份贵重,会让小苏作陪,只是服些鞍马之劳罢了,不当大用。”
魏贵妃权作一笑:“夫人谦恭。若淳儿能学得三分,不知要让本宫省多少心。那这笄礼正宾一事……”
闻言,小女子缓缓起身,宇文玥原本落在她唇上的视线便有一瞬的下移。只一眼,不知怎么的,便扫过了她的手腕。
——小苏腕上只有一只玉镯,羊脂白玉,润和文雅,如她本人一般,美到尽头却又脆弱单薄。
宇文玥神情不动,重新将目光落回她的双唇。
——“玉润而雅,入手却薄凉,总让我想起你冷着脸不肯说话的样子。”
青山院上下皆知,玥公子素喜玉瓷二器。几年前,有人献上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公子收下后亲自篆刻,小小玉佩生生让他雕出了一整副麻姑献寿。这图案老旧,无甚新奇,但寓意很好,他也就这么一笔一画地刻了上去。
那时,昭华长公主的芳辰在即。他能坦然送上的,本就只有一个“百岁长安”的祈愿。
可是……
——“还是算啦,再容你躲一年的懒。今年的贺礼,你照旧就好。”
可是那个人,宁愿让他循例送上几颗红宝石,也不肯收下他连夜雕刻的玉佩。
她惯爱红宝,却总说他“其人如玉”,若不能贴身而藏,永不摘下,便不如不要。
说这话的时候,那个人含笑凝视着他,眼中似有万里山河锦绣。
那是她的及笄之年。
他本想送上一份礼物,不能出格,不能独占鳌头,不能让她看出任何多余的心意,却更不能委屈了她。暗中搜罗许久,终于寻到一块通体无暇的白玉,却仍要找人假借献礼之名,才能辗转入手。
不想仍被那个人一眼看穿了。
所以她说,不能私藏,不能长久,不能用尽一世使其生温,便不会要。
宇文玥的眸中,似有片刻空茫。
——他能给的,她不愿意收下;而她要的,他却偏偏不能给。僵持多年,互不相让,哪怕是她远嫁金陵,也没有逼得他泄露只字。他还曾以为,这一辈子熬不过的,也只有这一场生离。
谁知最后等回来的,却是一副棺椁,一场死别。
就连入葬之日,他也不能为她扶灵。
他没有名分。
有那么一瞬间,青山院主人掩在袖中的双手,握得极紧。
也就是这短短片刻,小苏已直起了身。她的动作有些慢,手扶桌角借力,像是垂暮老者般刻意避免了起身时的眩晕。
“夫人言道,娘娘厚爱,可小苏……”骁骑营副帅的声音莫名一低,又立刻恢复如常,“……生有所缺。若为正宾,只怕会徒惹非议。”
魏贵妃轻轻一哂:“夫人说笑了。江左盟在江湖上一呼百应,苏先生在大梁的分量更无需赘言。这般身份,梁帝尚要看重,余者谁又敢非议?”
后园之中,陡然一静。
元嵩与元淳下意识地对视一眼,两兄妹便再无动作。唯有宇文玥的眼中,还倒映着那个小女子,眼见她笑靥柔和,仿佛压根听不懂魏贵妃的咄咄逼人。
“夫人言道,她不过小小内妇,一无社稷之功,二无官职在身,忝为随侍也只是沾了长苏的光。娘娘如此高抬,小苏受之有愧。”
“……夫人这是要拒绝了?”
“娘娘所托,本不敢辞。”江左盟夫人表情宁和,屈折了腰身和双膝。“只是小苏此身残破,藏于人后也就罢了,实不想为长苏再惹流言,还请娘娘恕罪。”
她已把姿态放到了最低。
哪怕是魏贵妃,见她如此,心里也不禁有些退却。
小女子这样虚弱,又一再自贬,若是稍有失误,逼迫得太过了,难保不会出什么事。就算她只是以退为进,但小苏身份微妙,远在金陵的江左梅郎且先不说,一旦她今日受了委屈,只怕那位景王殿下就要头一个闹起来。
——萧策亲自护送小苏夫人前来赴宴。这个消息,他们那边刚出了驿馆,魏府这边就已经收到了风声。
暗自权衡一番,魏贵妃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眸:“梅宗主待夫人之心,世人有目共睹,夫人何必这般谨小慎微?”
“小苏久病,本就是个累赘。若再不谨慎一些,只怕……”小女子笑了笑,“长苏就该整日忙着善后了。”
呵,答得好。
魏贵妃仔细看着下方的小苏。
——她捏着分寸,步步紧逼,对方却顺势把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她话中的每一道机锋,仿佛都是说与了草木山石,得不到半点回声。
“夫人待梅宗主,当真用心。”
小女子眼睫轻颤,在众人注视中垂首一笑,一抹嫣红悄悄漫上她的耳尖。
她与长苏,曾一同埋身于梅岭深雪,任由毒虫撕咬,身中火寒剧毒。那位琅琊阁少阁主说,若要疗伤,须得刮骨去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逃得过。就算侥幸治好了,也会折损寿数,体貌全改,连自己都会认不出镜中人到底是谁。
那是他们一生中最狼狈难捱的时刻。
长苏却是从始至终的笃定。
他曾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不要怕。”
他们两个,一人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父帅惨死,七万亲兵全军覆没;一人为兄长所算计,舍身和亲,却和来了一枝穿心的冷箭,一辆坠崖的马车。此仇,此恨,若不咬牙活下去,谁又能替他们去清算?
“……你莫怕。”
那时,床上的小女子刚刚经历了最后一次疗毒,掩面白纱之下,几乎看不见一块好肉。
长苏却说:“一次脱胎换骨,换十数年的余生,换你我一偿心愿,换往后的改天换地,海晏河清。是你告诉我,总会值得的。况且……”背负血海深仇的少年沉默许久,终于还是无声一叹,吐露了一句心声。
他说:
——“况且……你这样好。”
遍体鳞伤的身子,面目全非的一张脸,注定要苟延残喘的下半辈子……
梅长苏亲眼见过这样的她,却说:你这样好。
他们初见时,她红衣如火,身后是令人闻风而逃的燕北雄兵,定北侯父子三人身披战甲,默然护卫。她的兄长更是舍了半壁边境,倾城为嫁。
她曾是那般世无其双的新娘。
然而,身为赤焰少帅的林殊却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惊艳,更遑论夸赞。
直到一起历经生死,她舍弃了面貌,丢掉了身份,不死不活地挨着毒伤之苦,化名梅长苏的小小少帅却终于坦承了心意。
他语气平稳,一字一句却像是碾碎了什么,每一个音节落下,郑重得几乎透出了血气。
“朝不保夕,身陷泥淖,此后更要一手搅动风云,耍尽世间卑劣手段,做尽所有阴私权谋。”
那双眼睛里甚至带着一点笑意,可那紧握衣袖的手却临阵背主,只是一个改不了的小习惯,就把他所有的心思一瞬剖白。
江左梅郎却毫无所觉。
他只是面对病榻上的小女子,声音放得很轻:“这样的一个梅长苏,若以余生为聘……”
——“……小苏,你要不要他?”
他为她取名小苏,是因为她最后一次疗毒时,恰是那年的惊蛰。桃始华,仓庚鸣,天地回暖,万物复苏。
他说:“琅琊阁后山,有桃花如云。等你醒了,也许,正逢花开。”
她伤势沉重,虽然保住了性命,却不知能否换回一副正常的容貌。而他毕竟习武多年,根基稳固,守在她床边时,就已然是一个清癯俊秀的男子了。
而他问她,可愿下嫁?
……
小女子轻轻垂首。
始终注视着她的宇文玥,看见的却是小苏突然弯了弯唇,笑弧细微,转瞬即逝,如同叹息一般,揉碎了万般无奈与温柔。
“夫人言道,既结一世姻缘……”他慢慢读出剩下半句,“自当尽心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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