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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策并非没有议过亲。
他自小胆肥,人又风流,顶着父皇的抽打都能养出一王府的莺莺燕燕。当年初封郡王,按制可有两位侧妃,这位小王爷头天接了册宝,第二天就上了折子,求娶礼部员外郎王远衡的长女。
先皇大怒。
员外郎不过从五品,又无实权,他怒的自然不是儿子有意结党。而是他下旨封王前的半个月,恰逢太皇太后整寿,大摆宫宴,京官内眷皆可出席,萧策这犊子老远就看见了一蓝衣少女,惊艳万分,打听到是王远衡的长女之后,连着去这位员外郎的府邸喝了十四天的茶,搅得人人侧目。
第十五日,先皇大封诸子,授第九子萧景策郡王爵,赐号谨。
——谨慎言行,安分守己,你给老子消停点!
然后,第十六日,新鲜出炉的谨王殿下就上了第一道奏折,求娶王氏女为侧妃。
先皇:“……”
要不是才下的圣旨不好收回来,老子马上把这犊子逐出宫门啊你们信不信!
梁国先帝冷血了一辈子,都拿这个儿子没办法,如今萧景琰即位,也一样奈何不了自家胞弟。
这次两国和亲,大梁朝臣在皇室子弟里挑挑拣拣,原本想的是,哪怕让今上娶一个敌国公主为妃,也比派萧策联姻来得好。毕竟景王殿下出了名的只看脸,让他出去,天知道会带个什么样的正妃回来?
——搞不好就是大魏精挑细选出来的美人计……
梁国朝廷忧心忡忡。
但架不住景王殿下自己心里没谱。
当年看中一个五品小官的女儿,都能被先皇劈头盖脸地先捶一顿,最后不了了之。如今可好,大魏使臣前脚才到金陵,小王爷后脚就坐不住了,先跑一趟苏宅,再跑一趟自家皇兄的寝殿,这事就算办成了。
隔天廷议,梁帝还和使臣客气了一下:九弟顽劣,若与贵国公主难成佳偶,也不须勉强。
好嘛,一句话堵在那,魏国使臣还有什么话说?
此次两国交战,大魏边境线后撤竟五十里,边关要塞尽数落入敌手。若非萧景琰初登大宝,正是巩固根基的时候,陡然扩张疆土未必就是好事,只怕如今就不是迎亲送嫁,而是梁国大军厉兵秣马,剑指长安了。
这种情形下,究竟是要“议和”还是“投降”,魏国使臣自然再清楚不过。
何况……
“……这位景王殿下未必就不是良配。”
上首的魏贵妃神色淡淡,染着丹蔻的指尖落在茶盅上,比新出的玉瓷还要剔透上几分。
“萧景琰登基未满一年,不曾采选秀女,后宫空荡,唯一的那位皇后还没有诞下嫡子,却也不见萧景琰冷淡她。此人性格板正,于女色上并不热衷,他若纳你为妃,你这一生都休想越过皇后半步。”
下首站着的元淳公主立刻道:“儿臣本就不想做他的妃子!”
“你是我大魏的公主,你的子嗣都将身怀魏国血脉。单这一点,便会让大梁朝廷如鲠在喉。若你生下了皇子,即便那孩子本领通天,也只能畏手畏脚,顶天了做个闲散王爷,如此也未必能平安长大。”
好像根本听不见小女儿的抗拒,魏贵妃低垂了眉眼,丝毫不为所动。
“可萧策不一样。”
元淳几乎忍不住要冷笑了:“不一样的纨绔?”
想起驿馆那边突然送来的玉器珍玩,绫罗珠翠,小公主向来娇俏的脸上神情暗淡:“既然说了是小苏夫人的回礼,母妃为何非要多想?怎么就说是那小王爷看中了儿臣?”
魏贵妃轻抚玉瓷的动作一顿,终于抬了抬头,看向自己心爱的小女儿。
那一眼,带着从未有过的淡漠。
“你以为,萧策是什么样的人?”
长居后宫的贵妃娘娘弯了弯嘴角,“你以为,若他不愿,谁能轻易抬出这么贵重的回礼?”
“你以为,若不是他有意暗示,送来的东西里怎么大半都会投其所好,全照着你的喜好来?”
元淳咬紧下唇,嘴硬道:“凑巧罢了。素未谋面的人,怎会知道儿臣喜欢什么?”
——萧策抵达长安的第一日,小公主称病未出,趁着宫中为国宴忙碌的时机去了一趟莺歌小院,看望她的燕洵哥哥。因自以为定亲在即,她便有意躲着那位景王殿下,萧策抵京大半月,两人竟从未遇见过。
“……正因素未谋面也知道,才意味着他挑中了你。”
茶盅已被握出了温度,魏贵妃却突然向前轻推,让那玉瓷脱离了她的掌心,正面对着她的女儿。
“你口中的纨绔,自小体弱,天性顽劣,生母不过小小嫔位,胞兄善战却不善权谋,母子三人从未涉足储位之争。因为在梅长苏之前,没有任何朝臣或谋士看好他们,无一人肯投靠。”
“可最后称帝的,仍是他的兄长。新帝即位,他以班辈封王,领六珠冠。”
小公主隐约听懂了母亲的弦外之音,可是……她怎能承认!元淳扭过头去,避开视线的同时,仍坚持道:“那是梅长苏的功劳,与他何干!”
“……我养了你这么大,你只学会了自欺欺人吗?”
满殿金碧辉煌,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端庄正座,看着自己从未亏待过的女儿,心头却漫上了深深的疲倦。
“你明知道,他若真是你口中的纨绔,是绝不可能走到今日的。”
自小体弱,却安安稳稳长大成人;天性顽劣,却从未被他的父皇真正厌弃;就算生母卑微,兄长不得势,自己又无功无权,萧策成年时仍能拿到一个郡王爵位。
——藏锋又藏拙。
这才是本事。
借由宇文家的谍纸天眼,魏贵妃曾看遍大梁皇室秘闻,而以她的敏锐,这位在世人眼中不学无术的景王,或许才是梁帝血脉中最惊才绝艳的那一个。
“皇室为求子嗣绵延,向来早婚。萧景琰当初势弱,也是舞象之年就成了亲。只有萧策,拖到现在,连一个能上玉牒的妾侍都没有。”
魏贵妃神色不变,她的女儿有意装傻,作为母亲却仿佛视而不见一般,冷冷淡淡的语气,把小女儿不肯承认的真相明明白白地剖给她看。
“梁国先帝不提,是萧策使了手段,有意拖着。萧景琰不提,却是在宠着他了,等他自己挑出一个中意的来。你若能成为景王妃,看在萧策的面子上,萧景琰也不会太为难你。将来你的孩子,也许还能跟萧策一样,逍遥富贵……”
“不会有那个孩子!”
小公主突然拔高的声音回响在殿阁。这个生在锦绣堆里,一辈子都娇娇软软的小姑娘,有生以来,第一次沉冷了面色,咬牙逼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心脏里挤出的血,一出口就充斥在周围的空气里。
“父皇已经应承过我,笄礼之后,便会给儿臣赐婚。”
“我要去的不是金陵,而是燕北!”
元淳挺直了背脊,高高地昂着头,不屈的姿态像是一根绷紧的弦,不许除了心上人以外的任何人拨动。
——“我要嫁的人是燕洵哥哥!只会是燕洵哥哥!”
最后这一句,让上首的贵妃娘娘顿时眯起了眼眸。
燕北乃魏国北境,与大梁接壤。当年定北侯燕世城天生帅才,领兵二十万拱卫这道门户,仍与梁国赤焰军战得焦灼。毕竟,赤焰主帅林燮善战善谋,用兵如神,一样是扬名天下的武将。
这两人棋逢对手,多年交锋下来,互有输赢,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后梁魏和亲,魏帝下旨,命定北侯为昭华长公主送嫁。梁国先帝为防有变,自然派出了赤焰军迎亲。燕帅与林帅会于梅岭,颇为投契,甚至曾有斗酒论战的佳话。
若非昭华长公主被冷箭射杀,引发两军血战,元淳口中的那位”燕洵哥哥”身为定北侯嫡子,或许还有机会重回燕北。跟在他的父兄身后,铁甲战马,沙场对阵,与大梁赤焰真刀真枪地痛战一场!
那会是世间武将都梦寐以求的一战。
“……父亲也曾说,他一生戎马,不曾畏惧过谁,唯林帅一人可堪为敌。”
说话的人肩上覆着披风,兜帽遮脸,脸庞融在一片阴影里,旁人便看不清他的神色。
即使身处长安最负盛名的青楼,这人也没有沾上半点脂粉香气。事实正相反,他全身拢在玄色披风里,不见一点亮色,更不见有什么动作。但是,那种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戾气,在他悄无声息走进时,不过一瞬而已,就压得这温软闺房都显出了几分肃杀。
屏风后,花魁娘子拨弦的手一顿,一首《月出》便乱了调。
萧策含笑瞥过,原本半开的折扇倏忽合拢,在他指尖转过一圈才被握入掌中,和着屏风后的琴音,闲闲散散地敲上了桌沿。
叮铃——
象牙为骨,玲珑为坠,在这桌上轻巧一击,发出的声音仍很清脆,如钟磬相合,玉山乍崩。
这声音轻重长短,共响了一十五下,直到那幽思婉转的曲调终于跟了上来,才慢悠悠停住了。
“本王少时曾有幸得林帅指点,习过几日的功夫,有师徒之情。”
随手将折扇抛给身后的飞流,不顾小少年愈加冰冷的脸色,萧策自顾自地笑道:“林帅亦有言,观令尊之行兵,纵横捭阖,可见心胸,是他一生幸有一会的对手。”
正经的话语,散漫的神情,萧策一贯的做派,让玄衣人身后做男装打扮的少女皱了皱眉,又很快收敛了去。
景王殿下却还是看见了,一时笑意更深:“今日以恩师遗物,请见定北侯世子。若林帅在天有灵,又该嫌弃本王处处不如人,比不得世子,丢了他老人家的脸面了。”
连与人密谋,都非要选在长安花魁的闺房里。
“……王爷过谦。”
兜帽之下,恍惚是那男子回以一笑,掩在披风下的手向前一伸,在桌上推出一方巴掌大小的令牌。
——通体漆黑,却有赤色烈焰纹盘绕其上,将正中间的一个“林”字照得如同心头热血。
“林帅家符,许一品军候府府兵三百的调配之权。”那男子低了低头,看着象征敌国主帅昔日威严的令牌,声音突然又沉了两分,“若非得意弟子,林帅怎会以此符相赠?”
而若非是以此符相邀,他被软禁于莺歌小院多年,又怎会冒险潜入这花街柳巷,来见这不着调的小王爷?
不着调小王爷的眼神飘忽了一瞬。
——当年多病,和皇兄一起被送去林府习武强身,这是真的、但这家符的来历嘛……他幼时顽皮,斗鸡走狗,偷懒耍滑,无一不精。林帅却是极尽心的严师,看他便总是恨铁不成钢,有次夸赞了皇兄,面对他却只是叹气,竟生生把小王爷叹得都咬了牙,郁结在心,当夜就发起了高热,唬得堂堂一军主帅哭笑不得。待他病好后,林帅也是没办法了,六韬三略教了他一半,见小王爷确实有天分,便半哄半真地赠了他家符,算是给弟子的奖赏。
彼时萧策年幼,握着那令牌,还鬼使神差地问过一句:“兄长也有么?”
林帅大笑不止。
“他没有的,只给你。”
恩师含着笑意的眼。按在他头顶的手掌,掌心厚实的老茧,还有一旁摊开的兵书,是萧策对林府抹不去的记忆。
及至今日,连面对恩师宿敌的遗孤,感受着对方深埋骨血的杀气,他竟也有些许的感同身受。
——梅岭之上,累累白骨未寒。仇深如海,如何不恨?
怎能不报!
景王殿下眼眸微深,面上笑意却更明显了:“世子既然如约而来,本王以何相邀,便不再紧要了。”
“这也正是在下好奇的。”
眼见着萧策将林家家符接过,确实只是“习过几日功夫”的小王爷,握着令牌的手不见半点伤痕,更没有练武之人常见的茧子,那样子,连他身后的男装少女都打不过。
玄衣人沉默片刻,终于缓缓摘下了兜帽。
那是一张少年人的面容,眼目深邃,剑眉如墨,一双眸子里暗暗沉沉,像是狂风暴雨前的夜空,寻不见任何亮光。可他眼底的神情,远比乌黑雨云更深重,父兄亲族的尸骸堆在他的瞳孔里,垒成了无可撼动的漆黑山河。
未来的大魏驸马,先定北侯的第三子,仅存的燕氏遗孤。
燕洵抬起了头。
“王爷此来长安,应当也知道我被软禁已久,周围遍布宇文家的谍者,朝不保夕,无能也无力做什么。”
说到这里,他甚至笑了一笑:“王爷约见我,就不怕一张谍纸今夜就送上魏帝的御案么?”
萧策眉梢轻挑。
——当着他的面,这个人,也不想应付地称上一句“陛下”吗?
“世子不必担忧,既是本王主动邀约,自然要替世子扫清后患。”
伴着花魁已经稳定下来的琴声,小王爷往后一靠,惬意地倚在椅背上,明明是一副密谋的架势,却拖着懒洋洋的声调:“今夜,本王担保,宇文家必定不会顾及此处。”
“王爷早有安排?”
景王殿下笑道:“没有。”
……
燕洵微微一侧头,脸上的神清仍是波澜不惊。而这份冷静,让他身后原本想上前的少女一怔,片刻后,已经抬起的脚步又收了回去。
却还是忍不住看了萧策一眼,不带气恼,却眉目冷然。
小王爷全不在意,还有闲心与人解释:“有人这般与本王担保,本王信她,自然敢再与世子作保。”
——不用多问,也不必担忧,那人说了会让宇文玥无暇他顾,萧策便相信她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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