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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角番外

作品: 皇家金枝儿 |作者:怡米 |分类:幻想奇缘 |更新:02-02 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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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九年, 隼国发生两桩大事件,一桩是北堂尚书因贡米一案被罢黜官职, 家人发配充军, 另一桩则是首辅谢朔被幽禁冷宫。

——

县城的闹市上车水马龙,妇人们手挎竹篮, 在摊位前挑挑拣拣,男人们扛米推车,努力赚钱, 谁也没注意到街角正窝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

少年黑发打绺,一身长裾破破烂烂,蹲在墙根, 视线落在对面一家老字号典当行里, 手里摩挲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

稍许,两名女子结伴而出, 年长的女子个子高挑, 丫鬟打扮,另一人年纪较小, 头戴帷帽, 身着一套蜀绣襦裙, 群摆上绣着彩蝶。

路过一家酒楼时, 丫鬟为她扯了扯针织披肩,提议道:“小姐要不要吃这家的桂花糕和黄焖鸡?”

少女驻足, 仰头盯着酒楼匾额, 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而后又摇头。

囊中羞涩,何谈胡吃海喝?

丫鬟劝道:“小姐忘了咱们刚刚换的银子?”

那是她们拿少女的发饰换的钱两,再不节俭,就要捉襟见肘了。

“回……回去吧。”少女舔舔粉唇,调转脚步,可鼻间似乎萦绕上一股若有似无的饭香。

“嘁!”丫鬟存了怨气,嘀嘀咕咕跟在后面。

少女回眸,拽她衣袖,“你别生气。”

丫鬟叹气,“瞧瞧如今咱们过的日子,奴婢倒还好说,吃惯糟糠,可小姐千金贵体,怎能顿顿不沾荤腥?”

说得在行在理,体贴入微。

少女拧拧眉,似在纠结,之后点点头,“去买吧。”

丫鬟眼一亮,闪过狡黠,“小姐在此等候,奴婢去去就回。”

“嗯。”少女重重点头,从挎着的布褡裢里取出半锭银子,递给女子,“记得找零。”

“知道啦。”丫鬟心里哼笑,傻子也知道计较了,真是家道中落,不得不掰着指头过日子。

丫鬟进了酒楼,少女在外面来回踱步,有些焦虑不安。

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一群小公子晃晃悠悠走来,大老远就瞧见这个邻居家的痴儿。

“呦,这不倾姐儿嘛!”白胖胖的男孩凑近,眯眼揪她的发髻,“怎么,饿了?”

少女躲了躲,没躲过。

“别……别碰我!”她急的直跺脚,面红耳赤。

“扫把星,凶什么凶!”

胖男童抓住她一缕秀发,狠狠往前扯,少女踉跄一下,堪堪稳住脚步。

这个男孩有些恶趣味,喜欢捉弄比自己小的、好拿捏的同辈儿。

其他男童看她是个面团,纷纷起了坏心思,不是杵她,就是踢她,似是在沉闷的晌午,找到一份乐趣。

当帷帽被抢去,少女真的急了,爹爹说过,因为她是女子,不可抛头露面,她谨遵爹爹教诲,即便家道中落,也不曾抛去应有的礼仪。

“还给我!”

“磕巴急了啊。”胖男童咧嘴笑,手臂一挥,帷帽在半空中划过一条弧度,落在酒楼对面的墙头上。

少女提裙跑了过去,踮脚去拿,可个头有限,怎么也拿不到,惹来一阵嗤笑。

“小矮子!”

“小磕巴!”

“痴儿!”

痴儿……痴儿……

一声痴儿,使得少女停下动作,扭头看向刚刚谩骂她的胖男童。

当她不顾头破血流,生生咬着男童手臂,迫使男童哇哇大叫时,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侍从慌忙上前,拎着她脖领,上来就是一耳刮子。

她眼冒金星,双腿发虚,当即倒在地上。

路人纷纷驻足,指指点点,却无人敢上前评理,拎着点心的丫鬟更是躲在角落,战战兢兢窥视,生怕被牵连。

胖男童捂住手臂,滋哇乱叫,指着少女的脑袋,吩咐道:“给本少爷打,打到她满地找牙!”

小小孩童,竟被世俗熏然成如此模样,可笑可恨!

然而弱肉强食,让人无奈又喟叹。

身高马大的侍从涌上来,指着她嘲笑,“小磕巴,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你的亲人把你卖给我家夫人做丫鬟了!我们是来接你进府的!”

“胡说!”少女双眼冒火地瞪着讲话之人。

“不信你回去问问?”一名侍从为了巴结小主子,不遗余力戳她的心窝子。

说完哈哈大笑,蓦地,小腿一痛。

少女趴伏着狠咬他的腿。

“啊,松手!”

侍从跺脚,甩了几下都没甩开少女,心一横,抡起拳头狠砸她的头,“小兔崽子!”

无论他怎么砸,少女就是不松口,势要让他把话收回去,在她那个年纪,或许还不懂靠自己去求证事实,只天真的以为,只要对方收回说出的话,噩梦就不曾发生。

当她两眼发花快要晕厥时,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喊声。

“住手!”

一声略显稚嫩的呵斥传来,众人看向从人群走出来的少年。

少年衣衫褴褛,活像个小乞丐。

“呵!有人为小傻子出头呢。”侍从嗤笑,双手抱臂睢盱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小少年。

少年快步走向少女,撇了一眼,转眸盯着侍从,“松开她。”

“凭什么?不是,你谁啊?”

哪来的傻帽?

少年没回话,抬腿就是一脚,踢在侍从腿上,别说,瘦骨嶙峋的人,脚力还不小,仅一脚,生生逼退了壮如牛的侍从。

“活够了吧!”侍从连退数步,立马朝少年抡出拳头,其他同伴也挥出了拳头。

少年被逼到一角,抱头承受,眼角却盯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女。

她有没有事?

撞见此幕,本不想插手,这不在他能力之内,可看着少女倔强的眼神,许是感同身受,竟鬼使神差做了英雄,可惜,是个狼狈的英雄。

所谓穷途,大抵如此了吧。

忽地,他瞥见人群分立两侧,一驾华丽马车缓缓路过。

少年紧盯马车配饰,黑如潭底的长眸汇出一道惊人亮光,他豁然起身,扑到少女身边,紧紧抱住她,口中重复地大喊:“莫要伤我家小姐!”

侍从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二百五是小磕巴的仆人,难怪当众逞能。

被抱起的少女费力睁开眼帘,盯着莫名其妙的少年,嗫嚅一声,“你...你松开我。”

少年没动,反而紧了手臂,勒住她的肩膀,迎接接下来的拳打脚踢。

果然“不负所望”,那群蠢奴才当真没放过他们,接二连三捶打他们。

少年咳出一口血,喷在少女脸上,少女脸一皱,本能推搡他,可判断出少年是在护着她时,原本往外的手臂,又忽然收紧,搂住他的脖子,哭嚷道:“别打了,你们别打他!”

那些人毫不手软,“不打他,难道打你?!”

一声声哭喊和嚷骂,惊扰了马车的车主,车主隔着帘子问道:“外面何事喧嚷?”

车夫侧头对着帘子答:“估摸是地痞在欺负老实人。”

两个孩子被包围,车夫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主子,要管吗?”

车帘拂动,一只白皙的手撩开车帘,好奇地瞧了瞧,而后抛给车夫一枚腰牌,“去,让他们安生点。”

车夫停下马车,挺着背脊走向人群。

车主趴在窗边,慵懒无骨,透过渐开的人缝,瞧见了里面的光景,不禁眼波一动,没曾想,竟是这样一幕,他扑捉的重点不在弱肉强食上,而是那少年的忠心......忠心护主,难能可贵。

稍许,车夫小跑回来禀告:“主子,那个女娃娃被家人卖了,那群奴才正在欺负人。”

车主目光微凝。“那少年是何人?”

车夫回道:“好像是女娃的小厮。”

车主自厢内扯出一件毛斗篷,扔给车夫,“去,送他。”

“为何呀?”这裘皮斗篷,可是稀罕物。

“让你去你就去,哪来的废话。”车主白他一眼,撂下车帘,不再分半点心思在他们身上。

对他而言,眼前护住的少年,无非匆匆过客,何必挂心。

——

马车驶离人潮,那群侍从和小少爷们也被车主的身份震慑,带着各家小主子开溜,生怕惹急了这位低调神秘的车主,对于这位车主,城中有很多传言,归结起来,无非是此人不好惹,要见之躲之。

人群渐稀,少年依旧抱着少女,目光却紧紧锁着远去的马车,有一瞬间想要冲过去拦住,跟马车的主人说几句话,可理智制止了他,若是冲动,很可能开局就输了......

少女观察着少年,觉得此人虽然年纪尚小,却跟她一样,经历过不少挫折,她微阖眼眸,面露疲惫,“大哥哥,那车上坐着的是什么人?”

少年一愣,垂眸看向少女,少女机灵一下,扬颏看向他,乌黑的杏眸闪过一抹慌张。

“不知道。”少年没深究,淡淡回答,视线再次投向驶远的马车,耳畔依稀留有车顶风铃的摇曳声,须臾,他低下头,“你没事吧?”

能没事么?

少女撇撇嘴,想要脱离他的怀抱。

少年没放,“你是哪家的小姐?我送你回去”

少女低头,“城南谢家。”

“好。”

少年挑眉,似有探究地凝眸,“你不傻......”

少女立马变脸。

少年忽而一笑,笑容纯净,没有逼问她。

阳光下,那灰扑扑的小脸,有了人情味。

“你……你是谁呀?”少女问。

他本想说自己是路人,可转念一想,一本正经回答,“我是小姐的侍从,小姐忘记了?”

“你不是。”她没有男侍从。

“我是。”

“你不是。”

少年:“小姐记性不好,定是把我忘了。”

少女喘气,欺负她傻么!

这时,躲在角落的丫鬟匆忙上前,嚷嚷着:“小姐,谁伤的你啊?”

虚伪,大抵如此。

少年漠笑,一把抱起少女,绕开丫鬟,朝街尾走去,丫鬟愣在原地,看着渐行渐远的少年,少年背脊挺直,身姿如鹤,虽然衣着褴褛,却掩不住周身的贵气。

正在丫鬟迷茫之际,少年抱着少女去而复返,冷漠道:“找零的碎银呢?”

“啊?”丫鬟下意识掏出来。

少年示意少女接过,没留一句解释,施施然离去。

“喂,等等!”丫鬟追过去,他凭什么抱着她家小姐不撒手?

少年淡淡一句:“你恢复自由身了,从此,你与谢家小姐再无瓜葛,以后由我相伴小姐左右。”

丫鬟傻眼了,这少年多管闲事呢吧!

少女愣愣盯着少年,怯问:“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

少年挑眉,“小姐不傻了?”

少女一噎,不敢说话了。

少年不知道她是谁,他只是需要一个主子来掩饰自己逃犯的身份,傻主子最好不过了。

他来到这座县城,是因为曾听父亲提起过,说皇帝的宠妃陈贵妃产子那日,产房内悄悄抱走了一个婴孩,被送来此地。

这事是父亲无意中听得的,被行刑前,只跟他提起过。

少年在被贬的途中逃跑,按照父亲之前提供的线索寻到了这里,刚刚施以缓手的车主,就是他要投奔的人,只有借助这个人,才能为北堂一族洗脱冤屈......

“你叫什么名字?”少女问。

少年怔然片刻,低头回答:“骆凇。”

从那一刻起,世间再无北堂大公子,只有孤独的骆凇。

“小姐呢?”

少女嘟嘴,“你不是我的侍从么,怎么不知道我名字?”

少年挑眉,判断不出少女是否真的痴傻,他也不纠结,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慢慢试探吧。

只听少女又道:“叔叔给我取的小名叫倾儿。”

“你姓谢?”

倾儿摇头,“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好吧,是个小傻瓜,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清楚。

骆凇耸耸肩,抱着她回到谢府。

真如那群侍从所言,谢府的家主已经把少女卖给了大户人家做丫鬟,于是骆凇做了一个决定,带着倾儿悄然离开。

——曾经少年——

世上有一种人,犹如暖玉,令人不自觉产生亲近感,若是有幸遇到,卿会错过吗?

至少,蓬头垢面的倾儿,在骆凇的安排下,恰“遇”了这么一位看似温良的天潢贵胄。

骆凇让倾儿追上去,说是跟着那个人有鸡腿吃。

秋季,麦子熟了,麦浪阵阵,金萃耀目,黧黑的汉子们顶着秋老虎,收割粮食。

今年,隼国喜迎丰收。

田间颠簸的小路上,驶来一辆马车,车门后置,竹帘遮掩,隐约可见一道身影。

须臾,马车缓缓停靠在一爿草丛前,车夫敲敲厢板,低声道:“主子,小的想去解溺。”

“去吧,顺便休息下。”车内的少年淡淡开口。

“诶。”车夫搬过脚踏,摆在车门前,随后小跑着没入草丛。

一只素白玉手掀开车帷,少年弯腰步出,伫立在车廊上,艳阳高照,他下意识眯了眯眸子,秋风轻拂发梢,带着一丝柔情,却不及他周身散发的独特气质——

妩媚动人,跟个姑娘似的。

陈何遇轻轻掸了掸直裾衣摆,跨下车廊,视线朝麦田梭巡一圈,转眸间,瞥见一个小小人儿,正躲在路旁的杨树后面,探头窥视。

远山眉微挑,迎上对方好奇的目光,陈何遇微微一笑,朝她招手,“过来。”

树后的小身影挪步出来,耷拉着黑绒绒的小脑袋瓜子,犹豫着要不要靠近陌生人。

小小年纪,瘦骨嶙峋,身上穿着一件绣花夹袄,长发打绺,像个小乞儿。

陈何遇猜想,她大抵是饿了,便从细软里取出一包杏仁糕,迈步走向她。

来到小姑娘身边,陈何遇撩起衣摆下蹲,将纸包递给她,“吃吧。”

小姑娘歪头斜盱一眼,舔舔干涩的嘴唇,小手紧攥,有些不太确信地问:“给我的?”

“嗯。”陈何遇眼稍含着一丝怜悯,小小年纪出来行乞,运气再不好点,多半会被黑心的婆子拐进牙行当牲口变卖。

得了肯定,小姑娘不再客气,伸手接过,脏脏的指尖触碰到少年温热的指腹,颤了颤,“谢谢。”

声音娇娇滴滴的。

她掀开牛皮纸,惊喜于眼前的精致酥果,记忆里,只有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才食用过这些富人才能享用的饕餮美味。

“你家住哪里?”陈何遇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轻声问道,生怕声音大些,会吓到战战兢兢的小兔子。

小姑娘摇摇头,“我没家了。”

果然。

“流浪到此?”

小姑娘点点头,发梢扫过他的面颊,“我跟骆......仆人沿途行乞。”

陈何遇好笑,“行乞还有仆人?”

“家道中落。”这都是骆凇交待给她的原话。

“你的仆人呢?”

小姑娘指了指斜后方,“在那边。”

陈何遇看过去,一眼认出这个偶然在自己眼前晃悠的陌生少年,只是这次,少年带着一个少女前来买惨了。

真是......

陈何遇勾勾唇,明白少年的意思,无非想跟着他,在这座县城里,想跟着他的人太多了,谁让他是“陈鼎记烧鸡”的传人呢。

他问倾儿:“你想跟我回府?”

闻言,小姑娘蓦然抬头,一双灿若星子的瞳眸璀璨生辉,令陈何遇一怔,再仔细看她,会发现她的五官异常精致,只是由于营养不良,以及邋邋遢遢,减色了不少。

“可,可以吗?”

陈何遇笑了笑,拍拍她肩膀,站起身,“可你们来路不明,我不能收留你们?”

“我叫倾儿,我仆人叫骆凇,我们不是来路不明的人。”

“你父母是谁?”

倾儿摇头,叔叔告诫过她,若想活命,绝不许向外透露自己的身世。

这时,车夫颠颠跑过来,“主子……”

咦,车夫疑惑,主子身边的小鬼是谁啊?

陈何遇没有解释,而是吩咐道:“去为这位姑娘寻一户可靠人家暂住。”

“这……”车夫寻摸一圈,指了指麦田方向,“小的这就去跟当地村民打听打听,哪户人家适合收留小姑娘。”

“嗯。”陈何遇话音刚落,衣袂被人小力道扯了一下,他转头看去,倾儿正用一双水汪汪的水杏眼盯着他。

“大哥哥,你不收留我们?”

陈何遇笑道:“以后有困难,可以去陈鼎记找我,我请你吃烧鸡。”

稍许,车夫领着一对老夫妻走来,陈何遇稍作打听,命车夫付给他们一笔银子,便登上马车准备启程。

当土路上留下两排长长的车辙时,妇人伸手想要摸摸倾儿的头,一旁的骆凇突然冲上来,拨开妇人的手臂,拉着倾儿直奔马车而去,田野间随即传来一道道急切的呼喊声,来子骆凇。

“陈公子等等,我有话说……”

后来,骆凇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打动了陈何遇,再后来,陈何遇入宫做御厨,骆凇也随之入宫,只不过做了宦官。

——光阴似箭——

潺潺溪流,汇入骆府后院的碧潭,粼粼潭水上,光影浮动,映出倒垂杨柳和几朵云,余晖拨开云雾,斜照潭边木屋,木屋的窗棂翕动不止,摇摆间抖落一层浮尘。

透过窗缝,隐约可见屋内光景,骆凇仰靠摇椅,身披貂氅,倾儿正趴伏在他身上沉沉睡着。

骆凇时而翻书,时而为怀中女子拢拢头发。

房门被叩响,骆凇眼眸未动,只鼻翼间发出一声“嗯”,淡淡的,若有似无。

很快,一名小太监躬身进入,规规矩矩,目不斜视。

主子闲暇时,喜静,连嘴皮子都懒得动一下,伺候在这里的侍从个个善于察言观色,否则也留不下。

“骆公公,按您吩咐的,奴婢办妥了。”

骆凇勉强赏给他一个眼神,“人呢?”

“在门外。”小太监毕恭毕敬,腰杆又伏低了些。

“带进来吧。”

骆凇放下书卷,随手挑了挑塔香,一股浓郁檀香瞬袭鼻腔。

怀里的倾儿被惊扰,哽唧一声,把脸扭到朝阳面。

数尺金芒探入木屋,照在倾儿的脸上。

怎么形容她好呢?

香培玉琢,靡颜腻理,曾经干瘪的小可怜儿已出落的亭亭玉立。

随着她的反应,骆凇沉吟一笑,大手一揽,倾儿顺势没入大氅里,继续与周公畅游山水。

骆凇的怀抱,为她营造了一座象牙塔。

去而复返的小太监推开门,手拽麻绳,麻绳的另一头绑着一个医女。

女人低头缄默,身体止不住颤抖,承受不住来自骆凇的视线。

骆凇睥睨一眼,收回视线,淡淡道:“抬头。”

医女把头耷拉得更低,轻声应道:“给骆公公请安。”

眼稍略一抬起,撞入一双黑漆漆的杏仁眼。

那双眼睛,跟她饱含沧桑的双眸完全不同,明净无邪,无辜惹怜。

“唔,姐姐。”倾儿轻唤一声,手指下意识攥紧氅沿,有些着急,喉咙混沌发音,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话。

“乖,以后别叫她叫得这么亲昵,她不配。”骆凇贴着倾儿耳畔,耐心解释,语气却不容置喙。

倾儿急了,皱眉抬头,与骆凇含笑的视线交汇,生生吞回到嘴边的话,最后嘟囔一声,埋头不语。

骆凇抚抚她的后颈,唇畔挂笑。

医女垂头,嘴角扯开一抹苦涩,她出身低微,与倾儿萍水相逢,两人时常在一起玩耍,后来,她渐渐开始嫉妒倾儿所拥有的锦衣玉食,私底下跟别的姐妹取笑倾儿,说倾儿跟着一个太监,两人不清不楚。

她是真的瞧不起太监,更瞧不起依靠太监的倾儿。

可后来才知道,倾儿所依仗之人,竟然是权力不小的骆凇。

苦涩从心头蔓延至四肢百骸,最后化为咸泪吞没入腹,不敢表现出一点半点。

“抬起头。”倏地,骆凇要求道。

医女堪堪抬头,又惊又恐地与骆凇对视,继而,眼窝深处,又有莫名流光,倒映出骆凇的俊美容貌。

墨发如绸,剑眉锋利,像黑夜中潜伏树丛的野狼,可谪可妖,亦祗亦魔,双眸明明不动声色,却暗含狂狼漩涡,摧毁人的心防。

此时,骆凇眼底哪还有刚刚宠溺的眸光,有的,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碧波深潭,“你我也算打过交道,咱家就不拐弯抹角浪费唇舌了。”

顿了顿,兀自勾唇,冷冷道:“再敢乱嚼舌根,咱家不会对你手软,还有以后离倾儿远点。”

“骆公公所……”

“想好再说,免得遭来杀身之祸。”

有些人,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窥探他人内心,一个手势,就能决定他人今后的路,骆凇即有这个本事。

医女赶紧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骆凇挥挥手,小太监带医女离开了

倾儿盯着医女的背影,懵懂的眼底浮现一抹悲凉和厌恶。

那眸光根本不像是同情对方,或因被对方伤害而痛心,那眸光更趋于淡漠。

她垂眸,掩饰掉了。

——

夜晚微凉,骆凇站在廊前醒酒,身后暖黄的灯光包拢着他。

倾儿推开窗子唤他,他不理,姑娘半趴在窗框上,双手托腮,笑眯眯对着他的背影傻笑。

“我后背有字?”骆凇双手环胸,靠在廊柱上,姿态闲适慵懒。

“嗯!”倾儿点头,清脆一声,“有个傻字。”

闻言,他笑骂一声,走近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挑眉问:“说谁傻呢?”

倾儿明眸熠熠,“你……诶!”

话刚出口,就挨了对方一下,小姑娘捂住脑门,笑不改口,“傻哥儿。”

“你傻。”

“你傻!”

过去,很多人明里暗里说她傻,跟在骆凇身边多年,不但没人敢羞辱她,反倒上赶着巴结,被夸多了,人难免有些飘,只有骆凇,敢说她傻。

骆凇见她较真,索性应下,“嗯,我傻。”

倾儿斜眼笑,重复道:“傻哥儿。”

“是啊,我才傻。”骆凇揉揉她的头,继而勾住她下巴,仔细端详,“小人精,你是不是有很多心眼?”

倾儿偏头,想避开那只大手,奈何他使坏不松。

“松开呀。”

对方反倒扣得更紧。

倾儿滴溜溜转动眼珠子,往前俯身去挠他痒痒,骆凇勾唇,欣赏她憋红的小脸。

他视线下梭,盯着她削葱似的指尖,忽地,卸去桎梏她下巴的力道,咬了一下她指尖。

电流瞬击心脏,倾儿猛地缩回手,没好气道:“干嘛咬我?”

她拿帕子擦手。

骆凇:“生气了?”

倾儿瞪他一眼,转身往屋里去,不想搭理他。

骆凇勾住她一绺长发,不让她离开。

“松开呀。”倾儿往回拽头发,显然没真的生气。

骆凇:“跟我说说,今日儿你都去哪了?”

倾儿哼哼,“松开我就说。”

“说了就松。”

“真幼稚。”

“跟你学的。”

倾儿突然前倾,挠他痒痒,还使劲儿掐他手臂。

手劲儿一点儿不小。

骆凇眼眸含笑,任她得逞,稍许,抬手反击,两人隔着窗棂逗闹,突然,骆凇跨进了屋……

“啊,哈哈哈……”

好痒。

倾儿不防他突然的攻势,笑着躲避,被逼进闺阁。

“不闹了,不闹了。”

“今儿去哪了?”他追问。

“玲珑……”倾儿笑不出声,连连后退,“玲珑阁,你松手,哈哈哈……”

蓦地,脚跟绊了一跤,由着惯性,身体后倾。

砰!

后背陷入软弱的锦衾,眼前一具黑影迎面覆下。

骆凇用手臂护住了她,两人一同倒在床上。

倾儿推搡一下,又起了“报复”的念头,揪着他的衣襟不让他动,另一只手不住地挠他腋下。

两人互不示弱。

随着逗闹的动作加大,锦被凌乱起褶,连帷幔上的铜铃都发出了叮铃声。

“哪有像你这么欺负人的!”倾儿娇声抱怨,“歇会儿!”

“不服?”

骆凇半抬身子,垂眸看她,语含挑衅。

倾儿不答。

“嗯?”

“嗯什么嗯。”她才不怕呢。

“看来还有力气。”骆凇扯过被子,罩在两人身上,一瞬间,周遭陷入黑暗。

很快,锦被变幻着形状,时而像粽子,时而像引枕,伴着银铃般的笑声,久之不散。

倾儿伸出一只细软小手,扯开被头深呼吸,脸蛋粉红,气色润泽,腮边沾了几丝乌发,狼狈又鲜活。

骆凇不再闹她,好整以暇盯着她。

等她元气满满,准备反击时,眼前忽地一暗,伴着一缕淡香,唇上一热。

他……吻了她。

蜻蜓点水,留下阵阵涟漪。

倾儿呆呆的,不知作何反应。

骆凇抬手抚上她脸颊,随意笑笑,唇瓣似开了一朵瑰丽妖娆的刺玫。

那惑人的长眸里凝聚着她看不懂的情绪,眸光亮得吓人。

他问:“吓到了?”

“你?”

“我怎样?”他不着急,耐心等她。

倾儿黛眉一皱,鼻翼抽搭两声,好像吓得不轻,从没想过,他会亲吻她。

骆凇指尖扫过她鼻尖,捏了下,“你今日不听话,算作惩罚。”

目光盯着她的唇。

倾儿的目光渐渐染上彷徨,偏头躲开,“不好玩。”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目光闪烁,手指下意识抓紧身下锦褥,烛光入帘,却照不亮眼中的黯淡。

骆凇扳过她的脸,静静观察,俯身印下一个吻,落在眉心,“喜欢么?”

倾儿摇头如拨浪鼓,想要脱离他的掌控,“不好玩,倾儿想睡觉。”

随着她的躲闪,骆凇那张妖冶俊俦的脸慢慢沉寂下来,雾霭茫茫,“今儿有人跟我讲,说张嫔想给你说门亲事,倾儿怎么看?”

亲事?

倾儿蹙起蛾眉,头摇晃的更厉害,“倾儿不要。”

骆凇脸色稍霁,点点她的鼻尖,“记住了,不许变卦。”

此刻,他毫不掩饰眼中的占有欲,熨烫了姑娘的面颊。

“倾儿困了。”她嘀咕一句,偏转身子,脸埋在褥子里,小声呼噜。

“幼稚鬼。”骆凇拍拍她,笑着起身,唤来丫鬟伺候。

等脚步声渐远,倾儿睁开杏眸,抑制不住地哽咽一声。

几日后,倾儿离家出走了。

——

贫瘠低谷,透过密密叠叠的枯桠,隐约可见山涧小路上走来两人。

一人急急道:“大人,前面横卧一人,不知生死。”

另外一人瞥了一眼小童,“去瞧瞧。”

“诺。”小童子忙小跑过去,稍许折返而回,“是个姑娘,昏迷不醒,许是赶路遇上了劫匪,大人,咱们要不要搭把手?”

另外一人“嗯”了一声,跟着小童走了过去。

小童拧开水囊,不算温柔地往女子脸上泼水,“姑娘醒醒。”

女子悠悠转醒,黛眉紧锁,眼前的场景渐渐清晰,一张放大的孩童面庞映入眼底,她虚弱问道:“你们是谁?”

小童往她唇上沾水,“算你命大,遇到我们。”

“多谢。”话是对小童说的,余光扫向另一个年轻男子,男子带着帷帽,身着烟青色锦衣,周身萦绕一股寒凛之气。

男子轻眨眼帘,戾气一瞬收敛,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怎么会是她?

“姑娘因何晕厥在此?”

女子慢慢站起身,低眸回答:“小女子和家人走散,误入山谷,一天一夜未进食,终是抵不过饥饿,昏倒在此。”

童子拍下大腿,“真可怜。”

“两位是否带了干粮,能否......”

没等她说完,小童点头如捣米,“当然,有好多呢!”

说着从包袱里翻找干粮。

“姑娘家住何处?”男子抬手一挡,将小童推到一边凉快去,语调懒散,漫不经心。

女子回答:“家住南郊,恩人可唤我白栀。”

“白栀......”男子念道。

“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男子勾唇,“免贵姓陈,名何遇。”

他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绝美的面庞。

女子赫然抬头,撞入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男生女相,妖冶无双。

而且,很面熟。

那双眼深不见底。

她与他对视,仿若坠入朦胧烟雨、清潭映月的画境。

......竟然在此遇见熟人,或者说,是她和骆凇的前任主子。

他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面了。

“倾儿,要去哪里啊?”陈何遇勾唇一笑,揶揄道:“还白栀,亏你想得出来。”

“......”

原来,他早认出她了。

倾儿羞愧难挡,“陈哥哥怎会在此?”

陈何遇:“陛下想念我的菜肴了,唤我回来,今后没个逍遥日子了。”

两人寒暄许久,陈何遇才知道,倾儿是离家出走,途中丢了细软,饿晕在此。

陈何遇不知倾儿和骆凇之间发生了什么,提议道:“天快黑了,不管遇见了什么烦心事,都不要意气用事,先跟我回城。”

倾儿小声道:“回城可以,但我不想回骆府。”

“为何?”

“没缘由。”

陈何遇向后一靠,“那可不行,骆凇对你宝贝得很,我若不送你回去,他非跟我翻脸,你也知道,他是个太监,太监手腕狠辣,我可惹不起。”

“......”

陈何遇斜睨她,“你不傻了?”

“啊?”

陈何遇勾唇,也不点破,刚刚她分明表现的跟寻常人一样,也只有在熟人面前才会装傻充愣吧。

陈何遇看她面色不佳,试探道:“逗你玩呢,既然不想见骆凇,我这就派人送你离开,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见他了,谁让他惹你不高兴呢。”

再也不见他......

倾儿下意识摇头。

怎能永远不见他,他是她如今唯一的朋友、亲人,或是......

倾儿咬唇,心情复杂。

“回不回去?”陈何遇追问。

倾儿低头犹豫,之后说道:“要不先回去。”

说完,用手捂脸,更羞愧了。

陈何遇只是笑笑,并未刨根问底。

马车抵达宅子前,倾儿步下马车,瞧见站立在府门前,脸色阴沉的骆凇,又怂了。

可骆凇没有责怪她,反倒责怪自己不该吓到她。

“过来。”他招招手。

倾儿扯扯嘴角,小跑过去。

“傻哥儿,让你担心了。”她道歉。

骆凇无奈,揉揉她的头,“以后别乱跑,跑丢了,我去哪儿找你!”

随后叹息一声,“我只有你了。”

倾儿心下一紧,赶忙抓住他的手,“你不要难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骆凇一愣,随即笑了,“那......一言为定。”

倾儿重重点头,“一言为定!”

后来的后来,鲜少有人知道骆凇是真太监还是假的,但倾儿一直陪在他身边,如老夫老妻一样,不离不弃。

他们在东陲总兵府附近买了一座宅子,多年后,两人身边多了一个孩子,模样跟少年的骆凇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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