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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厂长傻眼了, 小同志长得水灵中透着一股聪明劲儿,怎么说话跟个傻子似的。
谁还会嫌钱多?
“茅教授说了, 一本书我最多要两毛钱。”阮文很是认真地摇着两根手指, “多了不能要,他老人家说了,人最怕贪心, 贪多嚼不烂, 两毛钱就够了。”
谁会嫌钱多?阮文才不稀罕那五百块钱的小钱,她要的是大钱!
几秒钟前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个小傻子的黄厂长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一本书两毛钱。
他要是没理解错的话, 那位老教授是让这个小同志要提成?一本书两毛, 一千本书就是两百块, 这要是一万本那就是两千块!
要是十万本的话……
黄厂长倒吸了一口气, 这也太狠了吧。
除了黑市做生意, 没见过这样的!
阮文紧紧抱着怀里的书, 余光瞥了黄厂长一眼。
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金钱。
从废品站淘数理化丛书,一本都要七八毛钱, 这十七本下来得将近十五块钱。前提是找得到。
当初破四旧, 这套丛书被大肆批判, 几乎烧光毁尽。
而想要大规模的印刷, 那可不是一般的费事。
七十年代可没有激光印刷, 想要再版印刷必须得有纸型。纸型就是印刷用的浇铸铅版的模型, 而《数理化自学丛书》的纸型同样毁灭在破四旧运动中。
这就是说想要印刷这套丛书, 那就得重新检字排版,十七本书的工作量不要太大,即便是省新华印刷厂也力有不逮。
再说, 还得有纸张。现在什么都统筹统销, 哪来的那么多纸张印书?
阮文吃透的可不止这一套丛书,她对当前的印刷出版也了解,知道再版这十七本书不靠谱。
所以她早有打算,相较于文字复杂的数理化丛书,阮文的笔记就精简了不少,一尺多厚的丛书,她精简到两本书。
在最开始准备高考复习时,阮文就存了这个心思。
而带着周建明和王春香复习,则是力求把复习内容最简化,让考生能听懂。
如今“偶遇”黄厂长,知道他有心把握先机。
阮文觉得,这件事已然十拿九稳。
不过她面上并没有露出半点喜色,甚至还有些紧张,“茅教授跟我说的。”
黄厂长觉得很麻烦,他很想抓住这个机会表现一番。
但有些事情,不是1+1=2这么简单的数学题,如今倒是有了捷径……
“要不这样,我先看看你的笔记。”
阮文一脸警惕,“你该不会把我的笔记抢走吧。”
黄厂长:“……”他堂堂省新华印刷厂的厂长,至于做这种事情吗?
“要不这样吧,咱们过会儿在公安局门口碰面。”
黄厂长看着为想出了好办法而兴奋不已的小同志,他轻咳了声,自己真被当坏人了,这还是头一遭。
“那行,我在那边等着你。”
……
阮文回招待所,从行军包里翻出了那厚厚的一摞丛书,还有她整理的学习笔记。
来的时候背着这么一个大包,还特别沉,陈主任都多看了她一眼,以为她搞了什么特产来省城的黑市上贩售。
这些“特产”,可不是就要卖出去了嘛。
阮文格外的冷静,慢悠悠地往省公安局那边去。
远远就看到黄厂长在那边徘徊,一脸着急模样。
黄厂长焦急地看时间,这小同志该不会迷路了吧?
都半个小时了,怎么还没过来。
早知道就跟她一块过去了,自己一大男人还能骗她不成?
他焦急地打量,远远看到那一穿着碎花长裙的纤细身影时,连忙迎了过去,“小同志你可算来了。”
买卖得沉住气。
黄厂长也知道自己有些太着急,可是他冷静不下来啊。
机会难得,他可不想错过遗憾终生。
着急就着急吧,谁能不着急呢?
这就像是考古学家破解了甲骨文的秘密一样,脸上便是有惊涛骇浪也正常。
阮文觉得自己这笔买卖几近于成功,脸上露着怯意,“我不是很熟悉这边的路,有劳您久等了。”
“好菜不怕晚。”黄厂长嘴上是这么说,实际上他在争分夺秒。
知道这个年轻女同志小心,黄厂长也没再去找其他地方,拿过阮文递过来的笔记,一页页的翻看。
他是六零年的大学生,当年高考时还没有这套丛书,不过这套书出来后有多畅销,黄厂长还是有所耳闻的。
如今高考恢复在即,这套丛书势必会被知青们所追捧,偏生纸型毁了。
黄厂长原本想的是,趁着还有时间,多在废品站找一下老教材,大不了组织工人加班加点重新检字排版。
他家孩子小,还没读初中用不着,但这不是给那些知青有心高考的工人农民们做人情吗?
难不成他还一辈子留在印刷厂里,当一个厂长?
黄厂长是有政治抱负的,而眼前就是他实现理想的跳板。
一口气看完了一沓笔记,黄厂长目光炯炯盯着阮文看,“还有吗?”
阮文点了点头。
黄厂长:“你能保证质量?”
阮文又是拿出了一小沓笔记,“这是物理第四册的一部分内容。”
黄厂长几乎一目十行,“那这笔记,一共多少页。”
阮文快速回答,“六百三十七页。”
六百多页啊。
黄厂长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小同志,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也知道我们图书印刷几乎没什么利润,我尽可能的印成三本书,一本书给你一毛钱。”
他不白拿人东西,甚至于给出这个许诺,对于黄厂长而言都有着巨大的风险。
文`革时期废除了稿酬制度,今年国家出版事业管理局发布了《关于试行新闻出版稿酬及补贴办法的通知》,恢复了稿酬制度。
但价钱并不高,普通的著作稿千字2-7元,虽说科技类的著作稿稿酬可以再商量,但著作者压根不可能从一本书中获利两毛。
黄厂长把这六百多页的笔记弄成三本书,一套书给三毛钱,已经坏了规矩。
不过有些事情,值得冒险。
阮文对稿酬制度略有了解。
这二十年来稿酬政策一直在进行调整。最开始是58年实行的六级稿酬规定:著作稿从千字4元到千字15不等,翻译稿价格略低,千字3元到千字10元不等。没两年千字稿费又减半,等到66年起国内稿酬制度直接消失。读书人要为老百姓服务,上到中央下到个人,无一例外。
不管是按照58年的稿酬制度,还是今年新出来的通知,阮文一本书中能拿到的钱都极少。
顶多也就两千块钱,这和阮文预估的稿费出入太大。
“也别折腾三册了,就两册吧。”阮文当时卖给黄厂长一个人情,至于回头能不能再收回这人情债,她也说不好。
黄厂长没想到这小同志又“蠢”了,他笑得爽朗,“你这小同志,可真有意思。”
原本觉得是挺贪财的,但是能说出这话来,也不是个唯利是图的人。
黄厂长一直觉得自己看人眼光毒,但愣是没看透眼前这个小姑娘。
“不过我们厂里没那么多钱。”黄厂长咬了咬牙,“小同志你得等我两天,我得先去筹钱。”
这笔钱,没办法从印刷厂出,顶多只能算著作费,那才几个钱啊。
差得多呢。
黄厂长得去筹钱。
他保守打算出十万套,上下两册这一下子就是两万块钱。
“你得给我两天时间。”
阮文拧着眉头,“那行吧,我后天中午再来这里。”
挣钱不容易。
阮文叹了口气,哪像是民国那会儿,翻译本书,就能在北京买十几个四合院。
瞧着黄厂长这意思,两天就能把钱凑齐,看来也不会印刷太多册。
一夜暴富的梦破碎了大半,阮文心底里叹了口气。
不过那也总比公事公办的好,先这样吧,不着急。
黄厂长目送人离开,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微微的颤抖。
激动的。
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当下,他得好好想想,能从谁那里借到钱。
两万块,可不是小数目。
……
阮文回到招待所没多大会儿,陈主任就回来了。
“没出去玩?”
“出去逛了下,想着明天再好好去看看。陈主任您没在朋友家吃饭吗?”
阮文发誓她不是有心打听,就觉得好奇。
“没,他是个大忙人,哪有空招待我?说两句话叙叙旧就行。”陈主任神色微微黯淡。
这让阮文觉得,自己真的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陈主任虽然平日里不苟言笑,但能惹得她伤心的,无外乎她那个战死在三八线附近的丈夫。
只怕,这次去看望的是丈夫的战友吧。
阮文还真猜对了。
陈主任去看的人,是她死去丈夫的战友涂安国。
涂安国早年参加志愿军,和她丈夫一起跨过鸭绿江,只不过一个有幸回来,一个永远的留在了那里。
后来涂安国又到了东北,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后,涂安国退伍,来到了省城的研究所。
现在已经是413研究所的所长,大忙人一个。
但初心还在。
每次陈主任来省城,都会和涂安国见一面。
这次也不例外,两人简单聊了几句,涂安国说起了北京那边传来的消息,这让陈主任早早结束了这次见面。
她带着阮文去国营饭店吃东西,要了两斤猪肉芹菜的水饺,又点了一份木须肉和过油肉加一个凉拌土豆丝。
看着阮文吃饭极香,陈主任笑了笑,“多吃点,不够的话再要。”
阮文总觉得陈主任有话要说,偏又是欲言又止。
好在等回到招待所,陈主任终于开口,“我听你春红大姐说,你最近在学习。”
招待所两人标间,关着灯说话阮文没什么思想负担,不怕被瞧出端倪。
“书上说活到老学到老,觉得再去学学也不错,我学了代数和几何后,觉得自己看账都耳聪目明了呢。”
陈主任被这话逗乐了,轻笑了一声,“难为你没看着看着就睡着,反倒是喜欢学习。”
阮文工龄短,去年才进了二棉厂不够三年工龄,即便是推荐工农兵读大学,也轮不到她。
陈主任原本想着,等阮文凑够三年工龄,说什么都要推荐她去读大学。
没想到,老涂告诉了自己另一个消息。
“那就好好学,认真的学,说不定哪天又能高考了,到时候你就比其他人有优势。”
阮文:“……嗯,我明白。”
陈主任也知道恢复高考的消息了?
不过她是烈士遗孀,丈夫又是死在了朝鲜半岛上,有些关系也很正常。
又欠了个人情。
不过……
阮文扯了扯身上的薄被,怎么恢复高考这消息漏的跟筛子似的。
来到省城的第二天,陈主任去了一棉厂,和这边互通有无。
这次没带阮文,“你去新华书店找点书看,不是爱学习嘛。那里没有的话,那就去废品站,看能不能淘到几本书。”
就差明说了。
阮文感激不尽。
她和黄厂长约的是明天中午,今天没有工作任务,阮文直奔新华书店。
书店里有全英文的书籍,瞧着像是新上架的。
阮文看了又看,最终选择了两本。
结账的时候问店员,“这本书没有中文版的吗。”
“没人翻译,这几年大学生英语水平差,老教授也不敢轻易招惹这些外国名著,这翻译工作也就暂停了,我们书店找人翻译都找不到。”
新华书店和本地的新华印刷厂是一个系统的,书店统筹书目,然后交给印刷厂印刷,分工明确。
这本《呼啸山庄》是刚上架的,没人接。
店员指了指那边的小告示牌,“给的钱也不少啊。”
好歹现在翻译还给钱了,早几年连钱都没有,要免费服务。
阮文去研究新华书店的公告。
她决定重新锻炼一下自己的英语水平,就从翻译艾米莉·勃朗特的著作开始。
……
省公安局门口。
黄厂长拎着公文包,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身怀巨款,又站在公安局门前,要不是因为那小同志非要在这边交易,他真想换个地方。
阮文再度姗姗来迟,黄厂长看着远远过来的白加蓝长裙,脸上肌肉不知觉中松弛下来。
可算是来了。
“我目前暂定计划印刷十万册,这是两万块钱。”黄厂长把公文包打开一个缝,让阮文看里面的钱。
有零有整,他把能用的关系全都用上了,这才凑齐。
“如果后续再印刷的话,那我到时候再把钱给你,要不你给我个地址,回头我寄给你?”
阮文并不打算给,“黄厂长您打算现在就回去检字排版吗?”
“是啊。”得抓紧时间。
“可是中央还没出正式通知呢。”阮文微微一笑,“您要是提前准备,是不是不太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
黄厂长忽的醒悟过来,可不是这回事嘛。
如果提前印刷,到时候不是很好交代啊。
虽然恢复高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中央通知还没下达,地方先搞起来,中央不要面子啊?
阮文点到即止,黄厂长是聪明人,冷静下来一身的冷汗。
“这书的著作权是茅教授,不过他老人家已经没了,写他的名字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写厂长您的,这段时间您把这笔记过一遍,辛苦您查缺补漏。”
阮文看着神色逐渐冷静下来的人,又补充了句,“虽然现在不能组织印刷,但可以做点别的嘛。”
“你说的在理,印刷需要大量的纸张,我这段时间先把纸张准备好,还有就是看看有什么生僻字没有。”
印刷工作不能着急,不过事前工作他完全可以这会儿做好。
黄厂长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今天竟然被一个小姑娘提点,他有些不好意思,下一秒却又是眉眼冷峻,“小同志,你还真有心啊。”
“这些都是茅教授教我的,他老人家可厉害了。厂长您该不会以为我没人教能写出这样的笔记吧?”阮文一脸的不好意思。
黄厂长觉得在自己应该是想多了,这半大的小姑娘的确没这能耐。
能比自己这个曾经的大学生做的还好。
怎么可能?除非这是个怪物。
怕是背后真有个老教授在指点江山,人家不方便出面,就让这小同志当代理人。
“没有,小同志你误会了,那咱们……”他指了指阮文抱着的包,从外面看方方正正的有棱有角,瞧着应该是那一摞笔记。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这还有套丛书,反正留着也没啥用,也一块给您好了。要是黄厂长回头您再加印,那等我下次来省城的时候,再把钱给我就是。”
黄厂长十分激动,他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这丛书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你这小同志,可真是帮了我大忙。”
他真不知道说这小同志精明,还是说她糊涂。
阮文笑了下,抱着公文包离开了,黄厂长也没多停留,他紧紧抱着那一沓笔记和书往印刷厂去。
……
阮文把钱存在了银行里。
两万块不是小数目,她分开在不同银行存。
愣是折腾了两个多小时。
搞定了这事,阮文匆忙回招待所,刚好看到陈主任从里面出来,好像是送人。
“你真的不回家去看看?”
“不回了,这些年都麻烦你了。”
涂安国叹了口气,“你们婆媳俩,真是一个比一个倔强。”他一个大男人本来不好在里面掺和,可死去的老张是他战友,他哪能不管?
“那行,下次回来我请你吃饭,宝珍想她陈阿姨了,说你上次送给她的裙子特别好看,她很喜欢。”
陈主任笑着指了下一旁的阮文,“那你这个当爸爸的感谢阮文好了,那样式都是想出来的。”年轻姑娘想法多,花样也多,一条裙子稍作改动就生动活泼了许多,陈主任当时也顺带着做了条寄给涂宝珍当生日礼物,小寿星很开心,这礼物也送得值了。
涂安国看着一旁年轻的姑娘,被夸奖后只是含蓄的笑了笑,也不见多紧张。
他冲着阮文点了点头,“好好照顾你们陈主任,一路顺风。”
离去的人身材笔挺,饶是一把年纪走起路来都虎虎生威,带着几分部队里的作风。
阮文再度猜对,可惜没什么奖励。
陈主任目送涂安国离开,“咱们收拾下,也回去吧。”
这次来省城前后三天,是时候回去了。
……
那两万块钱,阮文存起来绝大部分,身上留了五百块钱零花。
五百块,也称得上是一笔小巨款。
来的时候带了各种票,回去的时候五百块已经去了五分之二。
陈主任看阮文买的东西,有些惊讶,“这手表……”
“送给我姑的生日礼物,她快过生日了。”
“是吗?”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阮文的姑姑阮秀芝是农民同志,带一块手表干农活,怎么想都觉得有些怪异。
阮文不这么想,主要是谢蓟生的礼物刺激了她。
亲爱的小谢同志给阮姑姑带来了一台缝纫机,这让阮姑姑那叫一个高兴,嘴上说“破费了不要这么花钱”,实际上她合不拢嘴。
阮文细细思索了下,觉得这事还得怪她。
周姑父好歹是工人,三十多块钱的工资省吃俭用攒点钱给阮姑姑置办一台缝纫机完全没问题。
然而阮姑姑一直都没有缝纫机,做衣服都是自己拿针线缝。
家里有工人还过活的那么紧张,纯粹是因为阮姑姑平日里在吃喝上大方,从来不会委屈家里的孩子。
亲爱的小谢同志都知道买台缝纫机让阮姑姑轻松点,阮文觉得自己买块手表是应该的。
要不是她这次没带够工业票买不了电视机,她就带一台黑白小电视回家了。
饶是如此,阮文还是被埋怨了。
“你这孩子,怎么乱花钱?”阮秀芝看到那女士手表很是喜欢,她有多少年没戴这时髦物件了。
可一想到这是阮文花了大价钱买的,她又心疼,“早知道把你的工资也收了,我给你攒着。”
儿子的工资阮秀芝掌握着,阮文的则是由她自己处理。
一直以来阮秀芝都觉得阮文听话不会乱花钱,哪想到这随便一花一百多块钱就没了。
“票还有吗?回头咱退了去。”
阮文抱着阮姑姑的胳膊,“这是给姑你买的生日礼物,怎么能叫乱花钱呢。你看这手表多漂亮啊,我就觉得姑你戴上好看,哥你说对吧?”
周建明忙不迭的点头,“对,妈你戴上试试看嘛,买都买了。”
他也想弄块手表,可惜没钱。
阮秀芝瞪了儿子一眼,“你也跟着胡闹。”
周建明:“……”他顶多就是个起哄的,怎么能说胡闹呢?
阮文趁机给阮秀芝戴上手表,白莹莹的手腕金灿灿的表链,“真好看,等回头我再攒点钱,咱们家一人一块。”
阮秀芝把手表撸下来往阮文手上戴,“我还得下地干活,用不着手表,你戴着。”阮文坐办公室的,戴着好看。
“那你就放着,您再往我手里塞,我回头丢墙外面去。”
“丢什么啊,看我能不能捡到。”村长王大壮笑呵呵的进了屋,“阮文出差回来了啊。”
阮文不在的这三天,王家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说出来,挺丢人的。
知青大院那边,女知青的衣服丢了。
一开始几个女知青也没啥反应,就觉得被风刮走了,在周围找一下就好了。
没找到衣服,反倒是找到了几个可疑的脚印。
这下子,知青大院闹腾了起来。
段美娟嗓门大,“哪个杀千刀的偷了我的裙子?”
赵胜男也很头疼,“我的那件绣花的衬衫没了。”
丢的都是女知青的衣服,小队长朱向荣当即就觉得不对劲。
连忙让女知青去核查,看还有什么衣物遗失没。
另一边他让人去请村长王大壮过来商量这件事。
可巧王大壮到了知青大院就听到女知青房间里传来的声音,“我丢了内衣。”
这话让村长觉得老脸一红,他娘的这是遇到流氓了。
王家沟可不能出这种丑闻啊。
王大壮眼里容不得沙子,既然村民有手脚不干净的,那就揪出来。
不然今天还只是偷女知青的衣服,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去偷摸人屁股?
“那后来呢?”阮文一脸关切模样,其实她知道这件事,小说里写了嘛,是隔壁村的陈二蛋路过,瞧到知青大院的门开着,就色从胆边生偷走了几个女知青的衣服。
“后来我在村里查了一遍没查到,就刚才你嫂子她娘家过来人说,他们村的陈二蛋昨晚被长虫咬了,说了一夜的胡话,嚷嚷着往后再也不偷女人衣服了。”
这就破案了。
是啊,就很简单的破案了。
小说里就提了那么几句,为的就是突出一件事——祝福福是福运在身被庇佑的,不能得罪她。
阮文想了想,自己之前也得罪了。
要是真有什么报应的话,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还能怎么着?
不过阮文又觉得奇怪,“可村长你为啥还特意来我家?”
陈二蛋偷了女知青的衣服,该罚的罚该关的关,和她家没关系吧。
王大壮摸了摸鼻子,“那不是因为村里人胡说,说建明是偷衣服的贼……”
“哪个王八蛋说的?我找他理论去。”周建明的暴脾气一下子上了来,这不是败坏他们家的名声吗?
王家沟绝大部分村民以王姓为主,周姑父建国前投奔亲戚至此,亲戚虽然死了,但周姑父老家也没了人,到底还是在王家沟扎根了。
周家和大部分村民没啥宗族关系,偏生这家还接连出工人,这让一部分村民眼红。
听说女知青丢了衣服,尤其是祝知青丢了内衣后,就有人想起之前周建明对祝知青耍流氓,说周建明许是那偷衣贼。
流言是止不住的,王大壮以为周建明知道了,所以得知真相后先来解释,哪曾想周家人压根不知情。
阮文把人拉住,“整天就知道跟人打架,你后半辈子想在监狱里过是吧?”
这一嗓子,把周建明给吼住了,他最怕家里的这俩女人。
阮秀芝看了眼儿子,恨其不争,“还不如你妹懂事,白吃了这么多年的饭。”
周建明:我委屈,但是我不说。
村长瞧阮秀芝姑侄俩都是讲道理的,连忙保证,“这件事是我之前没处理好,先给建明道歉了,回头我去好好跟其他人说,往后要是谁再说闲话,我肯定从严处理。”
“村长这话说的是,我哥一个大男人无所谓,但是祝知青可是城里来的姑娘,名声可不能被我们家给毁了,要不然我们可赔不起。”
村长觉得阮文这话意有所指,他挺直了腰板说话,“谁的名声不是名声?都不能被人说闲话。”
老乡们善待知青,也不能由着知青骑到自己头上来。
“建明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村长忙着去处理,阮文的心情却有些低落,原主后来被人糟蹋了,可小说里只提了那么一句,压根就没说是谁。
她连还原主公道这件事,都做不到。
阮文失落了片刻,很快又是振作起来。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纠结只能徒添苦恼。与其耿耿于怀,倒不如想办法改善一家三口的生活,等回头寻一个合适的机会,把阮姑姑接到城里去养老。
看阮姑姑结婚时的照片,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娟秀美人儿,不该整天在农田里忙碌,被繁重的农活压弯了脊背。
……
自从被阮文泼了两盆水,段美娟一心想找个机会收拾她,之前女知青丢衣服这件事,段美娟有心想要利用,反正偷衣服的贼找不到,让周建明沾染一身骚被人指指点点的,也挺好。
阮文不是向来和周建明兄妹和谐吗?顶着一个流氓的帽子,够阮文他们家喝一壶的了。
可这事还没发酵起来,偷衣服的贼已经找到了。
段美娟很是郁闷,一晃到了十月下旬,也没能找到什么好机会,反倒是她快被这枯燥无趣的农活压垮了。
前些天寒露,村里的冬小麦全都种下,然而农活不会因为种了麦子就消停。今年还有最重的农活——剥玉米。
总不能把玉米棒运到粮所里去交公粮吧。
接连剥了几天的玉米,段美娟觉得原酸背痛,尤其是一双手那都不是自己的了。
困又累,偏生到点村里的广播响了起来,吵得人只想捂着被子。
同一个房间里,祝福福已经在起床,她端起脸盆出去打水洗脸的时候,忽然间听到大喇叭里播放着的新闻,“……新华社消息,高等学校招生将于今年进行改革……高等学校的招生工作,直接关系大学培养人才的质量,影响中小学教育,涉及……”
脸盆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吵醒了房间里的其他三个人。
段美娟有起床气,直接嚷了起来,“祝福福你还让不让人睡觉?”
倒是赵胜男虽然也一脸不满,但看到祝福福泪流满面,她下意识地问,“怎么了?”
“刚才广播里说,恢复高考了。”
迷迷糊糊睁眼的王春香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两分钟后,整个知青大院沸腾了。
“真的假的?”
“祝福福说她听到了广播,对咱们看报纸,过会儿革委会的人会送报纸到老支书那里,我们去要份报纸。”
“对对对,报纸总不会胡说吧,我去等报纸!”段美娟第一个跑出去。
《人民日报》头版头条:《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
《人民日报》头版刊登社论《搞好大学招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
从早到晚,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都有恢复高考的重磅消息。
同一个消息,借助无线电波让神州大地的年轻人陷入沸腾,享受着同样的喜悦。
尤其是下乡的知青们。
段美娟激动地抹了把眼泪,“那咱们是不是都能回去参加考试了?”
回城,这是多少知青的梦想?
然而对绝大部分知青而言,这个梦想又是如此的遥远。
66年停止高考后,71年又有了推荐制,也就是所谓的工农兵大学生。
工人、农民、士兵都有机会被推荐去上大学,但这些名额被大部分干部子弟拿走,因为干部子弟下乡当兵同样具备了工农兵身份。
段美娟他们关系不够硬,始终拿不到这个推荐名额,没办法离开乡下。
现在不一样了,恢复高考,她可以通过考试去上大学了。
“不清楚,等明天再看报纸怎么说。”
《人民日报》只是宣布了恢复高考的消息,但还不清楚具体的政策。
沉浸在喜悦中的知青们这天没有去剥玉米,王大壮也没管,不来上工也没事,没工分就是了。
第二天一大早,知青大院的人就蹲守到了新的报纸——
“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毕业生,只要符合条件都可以报考。”这是白纸黑字,不再只是广播里的声音。
朱向荣的声音慷慨激昂,“不过我看了下,我们应该只能在本地参加高考,管他呢,能考试就行。”
“就是,我终于可以回去了。”
一群人叽叽喳喳的讨论,直到魏向前提出一个问题,“我们怎么复习?”
高考肯定得准备,他们白天干活晚上复习没问题,可关键是他们连书都没有,怎么复习?
这是个大难题。
刚才还兴奋的人,啥时间像是霜打了的茄子,都蔫了。
知青们下乡会带书,但大多数都是文学方面的著作,谁会带几何、代数这类的书啊。
“从哪里搞书呢?”段美娟嘀咕了起来,她忽的想起了什么,“对了王春香,你这里是不是有书?”她记得头段时间看到王春香翻看一本几何书。
没错,就是几何!
其他七个人的目光登时聚集在王春香身上。
段美娟当即上前握住王春香的手,“咱们一起下乡在这里呆了那么多年,也算同甘共苦了,你可不能藏私。”
所有人的希望,都压在了王春香的肩头。
这个向来被人看不上的小知青,现在倒是众人瞩目。
王春香不太适应这热烈的目光,她宁愿自己像之前那样遭受冷遇。
“没有,那不是我的书。”王春香小声说了句。
“不是你的难道是我的?”这还不是藏私是什么?段美娟没好气,“你不想借就直说呗,自私自利。”
“你……”王春香眼泪刷的一下落了下来,她想要辩驳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气得跑开了。
赵胜男气得想打人,都指望王春香的书呢,结果人被段美娟气跑了。
“你少说一句能憋死吗?”
段美娟小声哔哔,“难道我说错了吗,她明明有书却不借给我……”
魏向前摇了摇头,“算了,那书不是王春香的。”
“魏向前你这话什么意思?”朱向荣问,“难道是你的?”
“不是,应该是阮文的,王春香最近一直找阮文请教问题。”
“她一个乡巴佬,懂……”被其他人齐刷刷的瞪了眼,段美娟不甘心的闭嘴。
可她依旧不服气,“阮文就乡下联中毕业的,能知道什么?我看请教问题是假,看人是真。”
周建明是工人,拿着工资,王春香想找他当长期饭票,也不是不可能。
知青在当地嫁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隔壁村就有。
“行了你少说句。”赵胜男不满地瞪了眼,“现在怎么办,要不我们去找阮文借书?”
书到底是要借的,可谁去又是个大问题。
八月份的时候,段美娟被阮文泼了两盆水,她肯定是不行的。
周建明他妈又不喜欢阮文和知青们有来往,赵胜男想了下,“要不福福你和老魏去借书?”
祝福福口碑好,魏向前办事妥当,比较受村里人欢迎。
这个安排魏向前没什么意见,但祝福福有些迟疑,“我……”
赵胜男打断她的话,“你一向运气好,肯定没问题的。”
祝福福还是不太确定,“那我试试看吧。”上次阮文把她骂哭了,祝福福心有余悸,但是出手不打笑脸人,自己小心说话,应该没事吧。
毕竟上次是段美娟招惹阮文在前。
……
“借书?”阮文一脸的错愕,“可是我没书,没法借给你们。”上次去省城,阮文把一套书送给了黄厂长,手上倒是还有几本,但凑不齐一套。
祝福福小声说,“之前王春香看的几何不是你的吗?”
“是啊,不过我把书送人了。”
祝福福惊呼出声,“啊……”这么珍贵的书,送人了?
“阮文你故意的是吧,你就算有书也不会借给我们对不对?”
虽说知青大院派出了祝福福和魏向前两个人,但其他人也不放心,就在周建明家院墙外等着。
原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情,结果阮文竟然矢口否认,段美娟第一个忍无可忍冲了进来。
“你明明有书,却不借给我们,是故意跟我们作对对吧?”
“对啊,就你这态度,我就算是有书也不会借给你,这不很正常吗?”
段美娟气极,“你……”
魏向前把人拦在身后,“阮文,我们不白借书,可以给你钱。”
给钱?
阮文笑了起来,“魏知青哪来的钱啊,你父亲疏于职守造成了工厂事故,担惊受怕之下自杀身亡,导致工作岗位都没办法留给你。你母亲没有工作,平日里给人浆洗帮忙赚一点点家用勉强维持生活。你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要养活,你哪来的钱?我同事郭安娜支援你的吗?”
这次,阮文再没留余地,直接戳穿了魏向前的面皮。
两辈子都吃软饭,魏向前可真有能耐。
其他几个知青也都知道魏向前家的情况,但听到阮文这么冷嘲热讽,又觉得怪尴尬的。
段美娟没想到,老好人魏向前都被阮文怼,“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了,说点实话就受不了了吗?是你们来求我,别说你们买不起,就算是出得起价钱,我也不卖。”
“你还说你没有书!”段美娟就知道,阮文是故意的!
祝福福也听了出来,她迟疑了一下,跟阮文分析利弊,“阮文,如果之前得罪了你,那我向你道歉,希望能得到你的谅解。如果你有书的话,能不能借给我们,将来我们考上大学,也不会亏待你。”
这话别人说出来阮文觉得是场面话,或许会信。
可祝福福说出来,她一个字都不信!
原主要不是为了救她,会经期下水落下宫寒的毛病?
要不是因为这病症,又怎么会着急忙慌的嫁给图她钱的魏向前?
原主一家两死一疯,悲剧源于祝福福,可这个曾经受了恩的人,在衣锦还乡后看到疯了的周建明又做了什么?
不过是听了那么一句,然后继续和老乡们闲话家常。
全然忘记了原主当初的救命之恩。
将来我们考上大学也不会亏待你。
呵呵。
这话她怎么说得出口!
许是阮文脸上的嘲讽意味太过于浓烈,祝福福蓦然心虚,也不敢再说什么。
段美娟看着极为不爽,“你又不考大学,留着那些书有什么用?做个顺水人情不好吗?”
阮文冷冷一笑,瞥了一眼。知青大院里的八个知青来了七个,就差王春香。依照阮文对那个小知青的了解,怕不是这会儿正躲在哪里哭呢。
而这七个知青,有的皱着眉头,有的心有不甘,有的面露怨怼。
段美娟情绪最为明显,不屑全都写在了脸上。
“谁跟你说我不考大学?”
“你考大学?”段美娟的腔调都变了,她一脸的不能置信。
其他几个人也都有些惊讶。
尽管阮文以工人的身份可以考大学,可没有人觉得她会去参加高考。
乡下中学什么教学水平大家都心里有数,阮文哪来的胆子去参加高考,她以为考试的时候会有人帮她吗?
“我怎么就不能考大学?”阮文报纸看了,广播听了。高考的相关讯息她掌握的要比这些人齐全。今天周末,她正打算跟周建明还有王春香说参加高考的事情,还没商量呢,这帮知青就来了。
魏向前和祝福福的虚伪,段美娟的蔑视,其他人的难以置信,这些全都被阮文收入眼底。
院子里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静谧,直到阮秀芝进来,“知青同志们也在啊,怎么都在院子里说话,进屋去说。”
她抱着个箩筐,里面有剪裁好的鞋样。剥了六天的玉米,今天村里人也休息,忙活自家的事。
“不了不了。”没能借到书,还一个个吵了起来。朱向荣碰了一鼻子灰,他有些烦躁。
书是人家的,就算不借他们也没辙,“婶子你忙,我们就不打扰了。”
段美娟很是不甘心,等看到阮文指了指院子里的洗脸盆,她又跑得比谁都快。
阮文就是个泼妇,她是受过教育有素质的人,绝对不能和阮文一般见识!
只是等她出去,其他几个人都没了踪影。
他们怎么能这样?
段美娟气得跺脚,看着身后的周家小院,她迟疑着,一时间踟蹰为难。
阮秀芝左手端着箩筐,右手拉着侄女往屋里去,“穿那么少,别冻着。”
“没事。”
进了屋,阮秀芝倒了杯热水,让阮文喝水暖暖身子。
“今个儿是霜降,天冷了多穿点,别光想着好看不肯穿衣服。”
“我哪有。”这年头衣服也没见得多好看,穿啥不一样?阮文从来不挑剔。
闲话了两句阮秀芝看了眼侄女,其实阮文眉眼间更像是她嫂嫂,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要是打扮起来肯定很好看,比祝知青她们还好看。
“文文,你刚才跟祝知青他们说什么呢?”
“哦,他们来找我借书。”阮文笑了下,魏向前和祝福福都跟她有仇,阮文不想做这烂好人,不借就是不借。
至于段美娟,明明有求于她,却还一副看不起她的模样,哪来的臭毛病。
下乡都没整治好,那就多再乡下呆两年好了,反正段美娟这次本来就没考上大学。
“借书?”阮秀芝刚才模糊听到了句,不过有外人在,她没说。
阮文点了点头,“姑,你也听说了,大学开始招生,高考恢复了。”
正式消息传来,阮文也把自己埋在心底的想法说出口,现在她郑重的宣布,“我要高考。”
“不行。”
突如其来却又是坚决的声音让阮文呆愣在那里。
阮秀芝也被自己惊着了,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是成为一个淑媛,后来种种缘故嫁给老周,阮秀芝收起了往日里的娇生惯养,让自己成为一个农妇。
但和那些大嗓门的农妇不同,阮秀芝向来温声细语。
忽然间拔高了的声音也把走到堂屋门口的段美娟一跳。
周家婶子的反应,也太大了吧!
屋里。
阮秀芝紧紧抓住侄女的手,一字一句道:“你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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