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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丛林之夜——安德森《战地手记》之八
战斗直升机在长山山脉上空飞行。机身被波动的气流抛来掷去。我紧抿住嘴唇,瞪视着舷窗外的莽莽丛林,山峦忽起忽落,这与我跟随威斯特莫兰司令官的高空视察大大不同。这里,山顶部分是光秃的岩石,山腰间的矮树丛和山底丛林连接成一体,密不可分。它使我想到故乡的阿巴拉契亚山脉,但它们绝不相同,家乡的山脉,阴凉清静,景色宜人,在白雪皑皑的高峰之上,淡红色的云霞给人一派融融暖意,还有无尽的美妙的梦幻。……这里的林莽带有原始的意味,苍黑浓重,暗无天日,寂静中饱含着阴险,好像用冷酷的肃穆来和闯入者对峙。
极目山野,几道宽大的暗影修饰着山脉的皱褶,其中有些斑斑驳驳光秃的山坡,像患了白癜病的肌肤悲惨而又难看,这是脱叶剂所起的作用,我不禁发问:它真的有效果吗?
前面出现了驼峰山的侧影,那就是我们别动队要去侦察和占领的地方,据说“胡志明小道”上有几十道关隘,其中最大的是广平省的穆嘉关,在那里,B-52战略轰炸机时常进行饱和性的地毯式轰炸,效果仍然不大,它的秘密何在?
我们沿着绳梯降落,安全地占领了一个足球场大小的林问空地,接着就是设置宿营的帐篷,修筑简单的防御工事,以保证连队的夜间安全,这块林问空地是去年“捣碎器”战役时,由B—52战略轰炸机用三百吨炸弹铺成的一张地毯。据说这里原是越共的一个秘密营地。其中有坑道、掩体、指挥所和储藏库,在我们强大的火力下,被名副其实地夷为平地了。
大自然的生命力是无穷无尽的,仅仅一年的时间,凶猛的豪雨冲平了凸凹不平的弹坑,这块名副其实的焦土上已经生满了蒿草和鲜嫩的灌木丛,绿草中间点缀着紫色、黄色和红色的小花,它们的花瓣展开犹如托盘,中间是嫩黄的花蕊,以欢快的姿态去承受阳光;这里有纤细的桫椤,我是从《特种战争教义》上认识这种蕨类植物的。教义上写道:“桫椤,木本,茎高而直,叶片大,羽状分裂,茎含淀粉,可供食用。”这是丛林生存训练时,战士们可以充饥之物,我想,我们不可能落到吃桫椤的地步。
这片林间空地四周,是热带丛林,它像苍黑色的篱笆包围着我们。天气还不算太热,西斜的太阳已经向驼峰山的陡壁落去,那里有一只兀鹰像贴在碧空的剪影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丛林,它忽然认准了可以袭击的目标,收拢起博大的翅翼,箭般的向下俯冲,那姿态很美。按说,我们这次任务应该称之为“鹰隼行动”!
士兵们一边熟练地设置帐篷,挖掘工事,一边开着玩笑:“克里斯少尉!如果咱们带几个越南阿妹来,该有多好!”
“是啊,是啊,”安代尔风趣地帮着腔,“我发现越南姑娘有六大优点:脸蛋漂亮、腰肢柔软、乳胸高挺、臀部滚圆、婀娜宜人。……”
“可是你只讲了五个。……”加德纳在挑刺。
“噢,我可以加以补充:舞步翩跹……”
“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混蛋!”克里斯向士兵们挥了一下铁锹,怒吼道,“到时候,越共游击队会来叫你们跳裸体舞的,而且还用机枪迫击炮为你们伴奏!然后再送你们进天堂!”
士兵们哈哈大笑:
“少尉先生,你真是个怪人!不解幽默!”
“安代尔!”克里斯依然愤怒地吼叫,“你他妈的是个懒鬼,如果你不把帐篷的桩子打牢,晚上你可就幽默幽默了!”
“为什么?”
“你们没看见太阳的晕圈吗?今夜准有暴风雨!”接着,他又向两个黑人士兵发布命令,“罗伯特,诺尔曼,你们把机枪工事修好,然后进行试射!”接着他又指示了架设机枪的方向,根本不把我这个队长放在眼里,我只好坐在一旁吸烟,像个悠闲的店铺老板。
当然,他在行使排长的权力,我没有必要越俎代庖,而且我也承认他考虑得周到。
但我还是忍不住提醒他一句:
“克里斯,你怎么老是气哼哼的?好像谁欠了你的债不还似的!……也许你认为这个队长该由你来干吧?”
克里斯勉强地笑笑,声冷字重地说:
“为什么不呢?说实在话,你是一个好参谋,却未必是个好队长!”
“我非常感谢你当着士兵的面给我这样高的评价,”我尽量遏制住憎恨的表情,“你拿什么证据来说明你比我强?!”
“因为你没有实战经验,你的宽容和乐观会葬送全队!”
克里斯竟然向我进行挑衅,“中尉先生,战地不是司令部铺着地图的长案桌,你知道,战斗部队是怎样看待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战略家的吗?你以为我不请示你就是对你不尊重吗?”
“那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
“那是因为我不想使你感到难堪,因为你连部队如何设置营地的顺序也不懂;再说,也免得你瞎指挥。……”
一股灼烫的怨毒恨火在我胸中升腾起来,很想对准他那丑脸捣上几拳,但我忍住了,淡然一笑,表现出一副绅士派头,猛吸了一口烟,沉声说:“克里斯少尉,我原谅你的无礼,但绝不允许你利用我的宽容违抗上级的命令!”
“那好,”这个又臭又硬的家伙竞不退让,一心一意跟我比个高低,“队长先生,现在帐篷已经撑好,机枪工事已经做好,请问下一步还干什么?……”
“休息!用餐!”我没有想到他真的将了我一军,由于心绪恶劣,我抹了一把汗水,像在蒸笼里一样闷得难受,“而后宿营,明天搜索丛林!”
“队长,我能提个建议吗?”
“可以!”
“第一,今夜必然有暴雨,帐篷的桩子一定打牢,四周还要挖排水沟;第二,机枪先进行试射,黄昏时分,要对丛林进行盲射,就当做那里面埋伏着越共的游击队员;第三,夜间要加强警戒,……”
我扫了一眼莽莽丛林,绝不相信我们四周就有游击队员,他们怎么有可能知道我们在这里宿营?但我忽然想到没有必要跟自己的副手别扭下去,他是个没有进过院校的粗野的大兵,满足他一下权力欲又有什么害处,既然他想逞能,就让他干吧,能者多劳嘛。放手让他去干才是明智之举,我与一个不相称的对手一争短长,不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了吗?
“少尉,我赞成你的安排,但我希望你少说令人沮丧的话,你应该鼓舞起士兵的勇气和信心!”
“信心,是靠战斗胜利来建立的,不是靠慷慨激昂的空话得来的!”他竟然摆出一种无所畏惧的样子,来迎接我的愤慨的目光。
这个混蛋绝不会放弃他对我的偏见,我只有用实际战果才能改变他,如果早知道他这样别扭,在出发之前,我就换掉他!
我没有必要再跟他拌嘴,坐在丛林边上的一块倒卧的朽木上思索我的策略。克里斯像监工头一样回转身去对着正在干活的士兵怒吼,并且夺过士兵们手中的锹镐给他们示范。
这时,浑浊的夕阳已经落在驼峰山上,气候反而更加闷热起来,林莽静止在那里,悄然无声。克里斯浑身湿透,在给帐篷打桩。我不相信暴风雨真会到来,但撑好帐篷却绝无害处,这时我看到全身汗湿的士兵们扭开军用水壶的橡皮塞子,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水。克里斯抢前一步夺下水壶,对着加德纳吼叫:“不准多喝!每次只能三口!”
我看到加德纳擎着水壶满脸凶相恶声反问:
“排长,你要把我们渴死?”
“等到没有水的时候,你就真正知道渴死的味道了?”
“我们的战斗直升机不会给我们运来?”
“直升机也有靠不住的时候!”
我不置可否,巡视着营地四周的丛林,想象着越共游击队潜隐其中,我举起望远镜审视着驼峰山的山巅,灰白色的巨岩裸露着像一堆古堡的废墟,因为我站的角度偏右,所以看不到两峰间的凹部,双峰相错,像两颗残缺的牙齿。如果不是有五公里的丛林相隔,今天夜间我就能带着我的A连去袭击越共的运输车队,就像越共袭击我们的车队一样。
当我想象着越共的弹药物资在黄昏之后开始通过驼峰山口时,忽然一股劲风掠过林梢,密匝匝的树冠海浪似的涌动,波涛骤起,声撼群山,给黑苍苍的丛林平添了凛然的威仪!
“好凉爽啊!”士兵们欢呼起来,“这是安德森中尉给我们创造的‘香格里拉!’……”
我觉得驼峰山正在狂风中鬼哭狼嚎!
这时,克里斯少尉却命令机枪射手,向着丛林里盲目射击,各打两百发子弹,好像越共游击队会随着这阵狂风突然来临,我把望远镜向胸前猛然一摔,怒视着克里斯大叫一声:
“开什么玩笑?你他妈的见鬼了?……”
“中尉!你在丛林里待上五天,你就不会这样骂人了!”克里斯少尉睥睨地睃了我一眼,“你们这些蹲在司令部指手画脚的贵族老爷们,真懂得什么叫丛林战争吗?”
这话气得我两眼发黑,正想怒斥这个被战功娇惯坏了的家伙,却只见奔涌的黑云从驼峰山口碾压过来,我们的营地像突然落进了黑色深渊,被囚在天罗地网里,看不到一丝光源,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样漆黑的夜晚,其实,现在刚刚黄昏。
“除了两个机枪射手和四个哨兵之外,全部撤进帐篷!”克里斯威严地下着命令,而后又对着机枪手破口大骂,“真他妈的混蛋!快,带上雨衣!……”
士兵们刚刚进入帐篷,哗哗大雨就倾倒下来,风助雨势,疯狂地翻滚怒号,似乎是激怒的天神想用密密的铁豆般的雨点把地球击毁。一切声音都被哗哗的暴风雨掩盖了。四周一片混沌迷蒙。黑锅似的天幕上,终于被一道闪电撕裂,接着就像爆了颗两吨重的炸弹——响了一声震天撼地的惊雷。那电光照亮的一瞬久久地留在我的脑幕上。
我忽然想到:此时,威斯特莫兰将军正在他的官邸的小餐厅里吃他的晚餐,……可是,那些在丛林中的越共游击队和正在“胡志明小道”上运送物资的车队又在哪里躲风避雨呢?
这时,克里斯又在帐篷里宣布开始晚餐,士兵们都打开了自己的沉重的背囊。大家把手电筒竖在弹药箱上照明,一时间忘记了帐篷外的风雨,只有排水沟里的哗哗水流,使人想到雨量之大。闷热已经过去,帐篷下的空隙里袭来阵阵清凉。
黑人士兵罗伯特用饭勺敲着吃空的罐头盒,唱起了古老的民歌《克莱门泰因》:峡谷里面,有个矿井,人们开矿采黄金;
有位矿工,住在洞里,带着女儿克莱门泰因。
我心爱的,我心爱的,我心爱的克莱门泰因,你竟然永远离开我们,我多么伤心克莱门泰因!
她的身材,苗条匀称,好似仙女下凡尘;
可是脚大,鞋穿不进,拣个盒子穿上,克莱门泰因。
我心爱的,我心爱的,我心爱的克莱门泰因,你竟然永远离开我们,我多么伤心克莱门泰因!
罗伯特的歌声,饱含着爱情的幸福和生活的痛苦在帐篷里回荡,和外面的狂风暴雨融为一体,士兵们都停止了咀嚼凝神倾听,这歌声带着加利福尼亚内华达山脉的风情,带着十九世纪淘金者的渴望和悲哀在深情地倾吐,我后悔没有让他把吉他带来。
士兵们忍不住按照节拍为他击掌。……
她每天早晨,九点出门,赶着鸭群去海滨;
一不当心,绊着石块,落在海里克莱门泰因;我心爱的,我心爱的,我心爱的克莱门泰因,你竟然永远离开我们,我多么伤心克莱门泰因!
水面露出,鲜红的嘴唇,两条玉臂向上伸,我真丢脸,不会游水,从此失去了克莱门泰因;我心爱的,我心爱的,我心爱的克莱门泰因,你竟然永远离开我们,我多么伤心克莱门泰因!
罗伯特忘情地唱着,高亢嘹亮,犹如江河,从心底流出,使我感到了美国西部的广袤和苍凉。想到十九世纪美国西部的大地之伟美和生活的动荡不安,感情冷漠的人是无法唱出这样深情的歌的!
我惊奇地发现,那个硬如顽石的克里斯少尉眼里竟然饱含着泪水,他好像有意回避这种细腻的感情,忽然命令罗伯特去换岗。
我依然沉溺在这凄凉的歌声里,我似乎第一次听到这样深情的歌,也奇怪地发现克里斯还会流泪。……我想,我还不了解我的战士,也许更不了解真正的丛林战争。
帐篷外风雨如注,克里斯和罗伯特一齐穿上黑色雨披走了出去。我想,这一夜有可能在暴风雨中安全地过去,明天,我们将披荆斩棘向驼峰山进军。……
放哨的加德纳回来了,他告诉我,克里斯少尉向我报告,他准备在风雨稍停之后,再向丛林里进行一次盲射。……我只是点了点头,内心里却骂了一声:“神经病!”这难道不正是我在司令部里听到的那种“战争恐惧症”吗?草木皆兵,盲射吧,反正有的是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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