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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作品: 丛林战争 |作者:黎汝清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1-26 1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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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西贡陷落后的巴黎街头

——斯托里《越南战争求索》尾声之一

昨天夜里睡得很晚,当美国之音播出《西贡陷落》的消息时,我还在沉睡,起床之后,我就看到摆在桌面上的法新社编发的《每日要闻》,我一边嘬着咖啡一边嚼着夹肉面包,一边飞速地翻阅连篇累牍的世界各地新闻摘要。唯有合众国际社记者列昂·丹尼尔的《西贡陷落》的电讯是全文收录。我有点嫉妒,也有点后悔,我不该过早地离开南越,这是我判断的失误,原本以为,西贡政权无论如何糟糕,也能支撑到1975年年底,没有想到美国一松手,这个南越王国在55天之内,就像抽了筋、剔了骨似的仰天倒地了!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就使美国乃至世界作出清醒的反思:美国不惜血本拯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美国公众将认为他们的子弟会为这样一个形同朽木的“国家”去献出鲜血和生命,实在冤枉,实在不值得!

不过,我得赞赏我的同行的消息写得生动、简洁而传神,现在,我把它抄录如下:

西贡陷落联合众国际社西贡1975年5月1日电(记者:列昂·丹尼尔)我知道战争已经结束了,然而,只有在我从窗口向下俯视时,我才感到战争确确实实结束了。

在窗下,共产党的坦克正穿过“杜·多”大街耀武扬威地隆隆开过去——这条大街上到处都是酒吧,它们曾吸引过数以千计的美国大兵。

北越和越共的坦克正在把“杜·多”大街的沥青路面轧出条条轨痕。这是一条破破烂烂的半英里长的大街,是乞丐、窃贼、娼妓日夜出没的地方。

在“杜·多”大街——即越语“自由”大街——过去几乎是你想买什么,就有什么。

在南越的新统治者看来,“自由”大街无非是资本主义最恶劣的表现。

4月30日,美国支持的南越政府向共产党投降,从而结束了延续十几年的越南战争。几个小时后,共产党的坦克就隆隆开进首都。

合众国际社西贡分社社长阿兰·松森和我一道,从我们办公室的窗口冷眼俯视共产党军队镇压最后的反抗。

共产党军队开炮轰击满载船员及其家属的南越海军船只,这些船只试图顺西贡河逃逸出去,逃到南海安全的海域。

夜幕降临后,我们目睹远处的弹药堆在爆炸,曳光弹在被炮火映得明如白昼的夜空中横飞。当枪炮声沉寂下来后,我们等着战胜者光临鄙分社。不过他们没有来。

我们只得冒险上街,朝着过去我们只能在战场上见面的共产党军队咧嘴笑。

他们中也有人咧嘴笑了,这使我们松了一口气。

在以后几天中,我们在大街上自由来往,边走边观察这稀奇古怪的和平。

大多数乞丐以及少部分娼妓又走上了“自由”大街,不过酒吧间都是大门紧闭,它们的屋顶上飘扬着越共旗帜,这使我们相信,这条大街永远不会是过去那个样子了。

我来到一号公路,只见到处是打坏了的坦克和卡车,既有南越政府的,也有越共的。难民们成群结队向北走,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向南奔逃——目的地是他们中许多人永远找不到的安全地带。

通往北方的公路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平民,也有军人。尸体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同战场的硝烟气味混杂在一起。

这几天通讯联络中断了,现在我们总算有心肠回顾美国撤离南越了——这次撤离,终于使美国在卷入越南战争四分之一世纪后脱了身。

我至少遇到了五、六个没有来得及乘直升机撤离的美国人。他们对这次撤离的组织工作均持批评态度。

他们大多数为那些曾为美国人服务过的越南人的厄运感到伤心。美国官员曾警告这些越南人可能发生屠杀,却没有把他们撤出来。

不过,这儿看不到发生屠杀的迹象。

西贡陷落的前天夜间,我见到许多越南人不顾一切地试图离开。没有来得及离开的越南人,现在问留下来的少数美国人该怎么办。

地道尽头的光明熄灭了。然而,不管这是好还是坏,越南南方总算走到了地道的尽头。

5月,这是巴黎色彩最为艳丽的季节。阳光明媚,气候宜人,百花盛开,芳草如茵。

面对着这条消息,我想象不出21年前被奠边府陷落的消息所折磨的巴黎人,对西贡陷落有何反应,它是不是又唤起往日的酸楚?当时,法国的历史学家拉古杜尔就对奠边府的失败这样写道:“这场灾难显示出这场战争几乎是不可能取胜的,因为在越盟后面,有中国这样一个巨大的庇护所。因此,从1950年后,这场战争就变得越来越不受欢迎,并且耗资奇巨,尽管钱是由美国支付。……”

说实在话,当时,许多法国人,愿意战争失败,以求解脱,因为他们已经厌烦透了,称之为肮脏的战争!

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一个人,我想听听他对西贡陷落的反应。那将是极为独特而且有趣的,我急忙收拾起餐具,带上笔记本,直奔巴黎16区,在这个区的一所普通的公寓里,有一套简陋的二居室,那是越南的最后一位真龙天子——保大皇帝阮永瑞隐居的地方。

我没有乘车,在这明丽的温风荡漾游人如织的塞纳河畔行走,是一种精神享受。

我问一个手持《费加罗报》的教师模样的中年人:“先生,请问你看过西贡陷落的消息吗?有何感想?”

“若是你能问问美国佬有什么感想就好了,依我说,活该!”

这时候一对老夫妇凑了过来,老头带着几分虔诚怆然地说:“这是好事!美国的年轻小伙子不会再枉死他乡了,这是一种解脱。”

那老夫人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用低沉的直扣我的心弦的声调说:“它使我想到了奠边府,想到了我的死在奠边府的小儿子。……”接着就莹然欲泪了。

我问一个左臂挎着女友的青年人,他们似乎正沉浸在隐隐私语的情话中,那小伙子以毫不掩饰的厌恶打量了我一眼:

“先生,西贡陷落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你们看,”我指指已经走远了的那对老夫妇的背影,“他们的儿子就死在越南,咱们法兰西在越南已有百年的历史,那里有法国难圆的东方帝国之梦,怎么能说没有关系?”

“即使那样,我还是说: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法国人还是多想想自己的事吧!”而后他挽起女友向布洛涅树林走去。

他们的回答颇使我纳罕,难道法国的新一代不再关心世界了吗?难道法国将从国际舞台上退到旁观者席上去了吗?声威显赫的法兰西已不再是骄傲自豪的象征,而变成因其风光幽美而驰名世界的旅游胜地了吗?我心怆然。

(二)安南之龙

——斯托里《越南战争求索》尾声之二

一位步履蹒跚老人迎接了我。他立即给我一种心灰意冷的印象,他的妻子因患伤风住在医院里,他在孤寂中度过漫漫长夜。他有着一幅标准东方人的脸型,依然保持着贵族式的尊严。他把我引领到二居室外的阳台上,对面是一片绿色的树林。在比较瘦小的越南人来说,他属于高大一类,由于背有些佝偻,显得比实际身型要弱小得多。

微皱苍黄的面容绝无生气可言,只是两只黄眼瞳里还闪烁着亮光。他的神态引起我的怜悯,后悔用西贡陷落的消息引起他的悲伤。他的头发灰白,稀稀拉拉,像一丛严霜摧残下的衰草。我递给他一支雪茄,然后在他的指导下,帮他烧了一壶浓酽的红茶。

当我考虑如何开头时,他却拿给我一份《世界报》,他指着那篇《西贡陷落》的通讯平静如常地说:

“记者先生,你是不是为它而来?”

我略带歉意地点点头,表示绝无触发他伤感的任何动机,只是想和他谈谈心。

“这个信息并没有给我带来伤感,自从1945年逊位以来,我对一切荣华富贵、地位权势和休戚荣辱,已经全不在意了。30年来,我离开祖国,寄居欧洲,先在瑞士后在摩纳哥居留了20年,然后又来到巴黎。……这些年来,我以平民和侨民的身份,过着默默无闻的日子,倒也无虑无忧消闲自在。我是依靠往昔的回忆生活着。……”

我看到这位失意的老人已经处于神情恍惚的状态,像走进了一场梦幻,我不轻发一语,呷着苦中略带甜味的红茶,仿佛在陪同他回到往昔。

“我对西贡毫无感情。”他的声音好像从历史深处传来,他的法语讲得非常纯熟,甚至还带着地道的巴黎韵味,“使我魂牵梦紊的是越南古都顺化,1926年的1月8日,我在那里登基,那一年我13岁,也是阮氏王朝13代君主,在西方,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而在东方却代表了吉祥,……你到过顺化吗?……”他仰起脸来问我,带着一种期待的追念的神情。

我说我到过,并且把顺化着实赞美了一番,尤其使他感动的是,我曾去瞻仰过顺化皇陵,那是阮朝皇帝的陵墓:散布在香江东西两岸的山岭上,也许受了北京明代十三陵的启示。其中以世祖阮福映的嘉隆陵最为壮观。布局威严、青松苍郁、环境清幽,陵墓对面是远近起伏的36座峰峦,被公认为形胜之地。这里充分表现出汉文化的影响——华表耸峙、殿宇巍峨,拜祭殿前,有宽阔的市道,两边有石人石兽,后为宝城——即墓穴所在处。

我告诉他,我曾游览过六座陵墓,即嘉隆陵(世祖阮福映)、明命陵(圣祖阮福咬)、绍治陵(宪祖阮福璇)、嗣德陵(翼宗阮福(埘))、同庆陵(景宗阮正蒙)还有阮宝岛的启定陵。其余三陵因距市区较远且无特色,故未一一瞻仰。

没想到听到此处,阮永瑞——这位末代皇帝,潸然泪下掩面而泣,他是注定进不了皇陵的了!过了大约三分钟,他才止住唏嘘,仰起脸来:“天不佑我,我本来是可以成为一代雄主完成帝国大业的人!”阮永瑞因面部过分苍白憔悴而眼睛反而显得明亮起来,里边浮动着悲愤与辛酸,“后来,我知道无力回天了。因为那是时代的趋势而不是我阮永瑞无能……”

我静静地不动声色的听着,发现他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而延伸到一个极其遥远的所在,他的充满激情的絮语已经不单是对我诉说了。

“我在12岁那一年,跟随我的父皇启定皇帝,参观殖民博览会,那时,我就懂得法国人便是印度支那的真正统治者了。1883年8月,在我还未降生的30年前,法国就派兵攻占须安港,强迫我国与法国订立城下之盟,按新的顺化条约规定:‘安南(越南)承认接受法国的保护权,在一切对外关系上,法国将代表安南。在外国的安南人,将受法国保护。……’然而越南民众群起反抗,中法战争也由此爆发。法军不断增兵,攻占越北,而后又侵入中国的台湾、云南的马关。

“中法战争结束,法国确立了在越南的殖民统治,并且在越南的南圻、中圻、北圻,采取了不同的统治形式。南圻是法国直辖领地,设法国总督;中圻则称保护领地,也就是保留阮氏王朝,这个王朝又在法国保护之下,派驻法籍总督。这个总督便是阮氏王朝的太上皇;北圻为半保护领地,由阮氏王朝派出经略使治理,后来又并人保护领地,由法籍总督统一管辖。与此同时,法国占领了柬埔寨,1887年,法国将越南和柬埔寨并为‘印度支那联邦’,沉入了东方帝国的迷梦。

“接着就是民变蜂起,内忧外患使我父皇寝食难安一病不起,中道驾崩。那年我13岁,接过父亲皇位之后,一心开创帝国大业,我向百官郑重宣布:我的宏伟目标是在越南重演60年前日本明治天皇维新事业的成功:既向世界开放,又保持民族之魂,那时百官欢呼膜拜,几乎都相信我能担当起振兴越南的重任!所以我的年号定为‘保大’,意思就是开创新纪元的伟人!

“无须讳言,我曾想从法国殖民者手中摆脱出来,但我又不能不感谢法国。在它的支持下,阮氏王朝才得以生存。越南历史上,不管李朝、陈朝和前后黎朝,没有哪个朝代能像阮朝那样全面持久地统治过越南,那就是法国远征军的援助,是它帮助阮朝镇压了农民起义、抵制了其他方面的攻击。我也衡量过服从或是反抗法国殖民统治的利害,觉得还是屈从为上。

“原因是反抗必将遭到残酷镇压,就像我的祖上咸宜(阮雍历)、成泰(阮宝檐)维新(阮永珊),他们也想独立自主恢复一个国家皇帝的尊严,结果,有的被毒害,有的被废黜,有的被流放到孤岛上了结残生!

“我也仔细考虑过,尊严固然可贵,当获得尊严后必然失去保护,结果被农民起义或是外来势力推翻,不但保不住尊严,连从属地位也保不住,我开始懂得了明哲保身的道理。我慢慢悟出了悠悠万事多是苦乐相济,幸福与烦恼共存,权力的峰巅也是最危险的境地,历来多少帝王总统被刺被害,那是一个日夜难安的老虎之背,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来被虎吃掉。

“我也悟出了威严的帝王生活有时不如平民自由自在,室内的珠宝玉器不如平民窗前的一株芬芳的鲜花,珍馐美馔不如粗茶淡饭养人。……

“在我登基之时,曾为我的显赫地位陶然自负,并没有意识到帝王之位犹如身处危崖绝顶,四周都是危机四伏的峭崖深渊,容不得半点疏忽,一旦失足就会跌落下去碎骨粉身。

“我明白,法国已经把越南视为它的版图上的一颗明珠,视为东方帝国的前哨。因为越南地处东南亚要冲,海岸漫长资源丰富,具有不可替代的战略价值。……我说得并不过分吧?”

“当然,”我点点头,“越南占有非常重要的地理优势!我参观过顺化古城,它似乎是中国与法国的合璧,皇城建筑式样,很像中国北京的故宫,而皇城外层却多是模仿法国的建筑。……”

“这是历史必然的一种文化交流,先期自然受中国的影响,后期法国的优秀文化也渗透进来。斯托里先生,你对顺化观感如何?我已经离开几十年了,有许多景象至今还历历在目,当然那只是旧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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