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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虎妞儿那里出来没几步,便是另外一个墓室,通廊短得还不如一截木板。
不过这个墓室看起来倒正常得多,从众人所站的地方望过去,一切尽收眼底——两侧墙壁各四盏灯,对面则是一道挂着沉重大锁的铁门。门很厚实,而那把生了锈的老锁更让人产生难以撼动之感。
自然,这里依旧不是尽头。
“娘的,考武状元哪,还过五关斩六将的!”李小楼很忧伤。这就好比你千辛万苦的翻过一个山头满以为将会看到袅袅炊烟却发现村子依旧远在天边而你脚下只有满地灿烂的蘑菇。无望不可怕,失望才磨人。
“李兄放宽心,好歹这里没有鬼打墙。”温浅笑笑,调侃里不经意透出些随性,少了几分疏离。
“你还真想得开。”李小楼白他一眼,但也没同往常似的扒拉开温之爪。
微妙的变化无声无息,恍若夜雨。温浅本人未察觉,迟钝如牛的李小楼更无感悟,唯有老白隐约嗅到点儿什么,却也没有特别关注。
就像初春的第一缕香,随寒风来时,人们还捂着棉衣呢,谁会留意?直到某一天你要换上薄衫了,蓦然抬头,窗外早已姹紫嫣红。
相比之前的童男童女墓室,眼下这里稍显空荡,只东北角摆着一个道家法坛,上面规规整整摆着作法器皿及旁的应用之物。盛着满满香灰的青铜香炉早已冷掉,却总让看着它的人不由自主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檀香刚刚燃尽,恍惚中还有着杳渺紫烟。
“这里,应该用来压制那童男童女魂魄的。”任五仔细辨认了法龛上的器物之后,下了判断。
提起隔壁,老白又想到了虎妞儿。恐惧早烟消云散,此刻只剩下难以言尽的叹息:“那也没锁住,还不都散了,只剩个女娃,也是因为百驼铃。
“你当真以为人无所不能啊。”勾小钩扯扯嘴角,笑里透出轻蔑和嘲讽,“苗神被尊为神,也不过是比旁人多会些奇门遁甲罢了。与天比,与地比,与这世间万物比,人力都是很有限的。”
老白哑然,任五却忽然凉凉的丢过来一句:“不过人心未必。”
勾小钩瞬间警惕起来,防备道:“你又盘算什么坏事儿呢?”
任五叹气,难得诚恳道:“三儿,你就那么信不过我?”
勾小钩愣住,苦思冥想地挣扎半天,才幽幽吐出一句:“五儿,然也。”
再普通不过的拌嘴,可听在李小楼耳朵里就怎么都不是滋味,也赶巧,四下乱转的他刚好走到一个不起眼的陶土大缸旁边,于是忙找茬儿插话:“依我看这苗神铁定是个酒鬼,怎么哪儿哪儿都是酒缸,小的大的高……”
李小楼一边说,一边把头往缸里探。
其实李大侠这动作纯属无意识的,这会儿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勾小钩和任五那边呢,连耳朵都是竖起的,所以直至与那缸中之物贴了面,可怜的李大侠才后知后觉的嗷一声嚎叫出来,音色之凄厉,碎人心肝。
之前勾小钩还在纳闷儿,按理说既然有法坛,那必然也要有法师,可以毫无人性让百个孩童陪葬的家伙不可能偏偏对道士手软,结果邪牛不负众望,又率先将其扒拉出来了。
“算我求你,下次要做什么之前,三……啊不,起码要三思三思再三思,九思才行。”勾小钩一脸的黑线,可若细细去看,便能捉到关心的痕迹。
李小楼咬牙切齿恨不能滴血明心:“我他娘的向太上老君起誓,下次绝对啥也不干——”
李大侠的悔悟满满真心,定无掺假,可同样,李大侠的邪性也所向披靡童叟无欺,所以对于这太上老君监管下的誓言……
温浅老白勾三任五八目对视,片刻,又默默各自别开脸。
端坐于缸中的道士年逾古稀,头发灰白,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就像他身上的道士袍,虽然年代久远,却依稀可辨当时应是崭新的。道士阖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派宁静,只嘴唇微微泛紫,透出些许不寻常。而更不寻常的是,历经百年,这人居然没有变成白骨,就好像刚刚下葬一般!
众人也发现了这诡异的地方,但都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一路走来不寻常的东西太多了,现下反而不知说什么好。
一口缸,一个道士,实在没什么可多看的,于是很快几个人又聚集到了墓室中央。
李小楼缓过来多半,虽然心口还在扑腾,但不去理它也就成了:“依我看这门不好破,单凭老温的剑……悬。”
“不必要非去破啊,用钥匙不就好了。”任五对李小楼眨眨眼,露出个善意的微笑。
李小楼皱眉:“你有钥匙?”
任五摇头:“没有,不过我知道在哪儿。”
“哪儿?”
“喏,就在那道士的肚子里。”
“……”
李小楼瞪大眼睛,这回是真的惊悚了。他下意识跑回缸边,也忘了害怕,单是用力往里看,奈何道士胸口以下都隐在了黑暗里,更别提肚子。可这拦不住李大侠如潮水般的思绪,比如怎么开膛破肚,怎么把手伸进去,怎么……怎么那苗神什么恶心的烂招数都想得出来啊!
勾小钩看着李小楼趴在缸边,一会儿抿嘴咬唇,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脸色纠结扭曲,一会儿神情破釜沉舟,俨然要黑虎掏心了,连忙跑过去把人扯下来:“你还当真啊,那家伙逗你呢!”
“啊?”李小楼愣住,半晌才明白过来。顿时,心里的大石落地,连生气都忘了,满是“总算不用掏心掏肺了”的庆幸。
任五在旁边忍着笑,心情飞扬,结果被不爽的勾小钩敲了脑袋:“你个缺德的,骗人有意思啊!”
“那我也没说假话,”任五委屈极了,“钥匙有九成在他肚子里。”
勾小钩没好气的白他:“放着你在,用得着去找钥匙?”
任五一时语塞,竟微微发窘起来,白得过分的脸颊染上些许红,倒意外的好看。
后来老白他们才知道,任五居然是个开锁高手。按照勾小钩的话说,那就是整个江湖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说这话的时候勾小钩神采飞扬——散播秘密尤其是鲜为人知的秘密总是很有成就感的。可李小楼却误以为他在替任五炫耀,故而酸酸的来了句,又不是你儿子,瞧把你得意的。
一句话得罪两个人,李大侠总是这般干净利落。
于是在众人因为不知门后有何物而暂缓开锁稍作片刻休息的时候,李大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蜷缩到大缸旁边——别处都有人盘踞了——爹不疼,娘不爱。
老白总还是有些恻隐之心的,故而时不时偷偷瞄一眼李大侠,纠结之情溢于言表。
温浅自然看出来了,忙扳过老白的脑袋,笑着低声道:“江湖浑水,莫趟。”
“于心不忍哪。”老白说得情真意切,奈何嘴角总止不住的想往上扬。
温浅知道老白是真关心,但也是真看乐子——李大侠身上总是有很多的乐子,不过作为旁观者,他总觉得自己比老白看得更清楚些:“这地底下五个人,倘若真有需要你操心的,也定然不会是李小楼。那人,或许比你我都强。”
“这话说的,”老白乐,“人家是天下第一好不好。”
“不是说武功,”温浅不疾不徐的指指老白心窝,声音在刻意的压低下几乎消失,“我是指这里。”
老白微微皱眉,没急着答腔,而是敛下眸子想了会儿,然后又侧目去看不远处的李小楼,继而隐约懂了温浅的意思。倘若一个人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什么都不在乎,那么你可以说他没心没肺,但同样,也没有任何事情能伤得了他。
只是李小楼这没心没肺究竟是天性使然抑或后天刻意呢?
温浅没想过,老白则是想了半天依旧无果。
忽来的吵闹声打破寂静,原来是勾小钩和任小五因为半块烧饼——饼还是人家任小五的——掐了起来,好不欢乐。整个墓室顿时有了生气,压抑微微消散了些。
老白下意识去看李小楼,发现对方也被这吵闹吸引,不过只是微微抬眼瞥了一下,很快又敛下眸子,那神色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无动于衷更贴切。
老白闹不明白了,之前总觉得李小楼这人一眼便可望到底,单纯而粗心的不像个杀手,可现下,却又觉得这人与他的武功一样,深不见底。
哪一个才是真正李小楼?
老白正想着,那厢李小楼却忽然望过来,好像知道老白一直在打量他似的,咧开嘴就回了个灿烂的“李小楼笑”。
老白被对方那一口白牙晃到了眼睛,旋即在心里笑自己,果真是被温浅影响的越来越多心了。其实管他李小楼究竟如何呢,无论对方那心底有千尺深还是百尺深,他们现在的交情只到几十尺,那么在这几十尺里大家都是真心相待的,也就足够了。人与人的交往是件很微妙的事情,不必要拿出钻研秘籍那股子细心劲儿来的。
老白在看自己,而且已经看很久了。李小楼不用去瞅也能感觉到那视线。不过那里面没有敌意,更不见杀气,所以李小楼一贯的宗旨便是随它去。
另外那俩家伙闹得挺开心,其实他也可以和土耗子这么闹,只是心底终究有那么个坎儿,只要越不过,便再怎么闹,也亲不起来。或者说,亲不彻底。
这不是勾小钩的事儿,李小楼知道。
长明灯把人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李小楼低着头,恍惚中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自己藏进了影子里,谁也找不到了。就像无数次做生意的时候一样,隐匿得连自己都找不见自己了,恍若整个世间只剩下一个人,一个很快便会消逝的生命。
这感觉谈不上好与坏,仔细想想,似乎打从做第一笔生意起他便没有过紧张、兴奋抑或害怕。有时候他会想,可能是自己平日里喜怒哀乐得太厉害,把情绪都用光了,所以才会在做生意的时候那么平静。无喜,无怒,无哀,无怖,心如止水,只是平静。
“要我说门后面该有土兵了,还不是我之前遇见的小喽啰,铁定是个要命的。”
忽来的声音打断了李小楼的思绪,原来是勾小钩和任五要对那铁门准备下手了,这会儿正抬杠呢。
“任五你能说点儿吉利的不?没见过盼自己遭殃的。”
“我这是先做最坏打算,遇不上固然好,可真遇上了呢,也不至于太受打击。”
“小爷我不怕受打击。”
“那你怕什么?”
“没命。”
“……”
“行了,别看了,我脸上又没花儿,赶紧开锁!”
李小楼脸上的表情不自觉缓和下来,嘴角若隐若现一个浅浅的梨涡。这让他整个人有了一种变化,恍若粗糙里透出一点点别样的味道。
不过李小楼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个,甚至相处了大半年的勾小钩也没发现过。因为平日的李大侠,狂笑有之,嘲笑有之,冷笑有之,傻笑也有之,却独独少有这种泛着淡淡闲适和舒心的浅笑。
闲适和舒心,是因为勾小钩和任五的拌嘴让他想起了自己和土耗子一起的日子。那鸡飞狗跳的大半年里,这样的拌嘴几乎天天上演,而他们,乐此不疲。
老白和温浅已经上前围观任五开锁,李小楼轻轻呼出口气,也飞快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想同去凑个热闹。哪知刚拍几下,便有东西从衣服里滚落出来掉到了地上,李小楼奇怪的弯腰去捡,赫然发现竟是虎妞儿那长命锁上的百驼铃!只是这会儿没了锁,三个小巧的八角铃铛被金线栓在一起,乍一看像姑娘家的耳坠儿。
“傻妞儿,还是舍不得你大牛叔吧。”李小楼呢喃着把那铃铛捡起来,擦干净灰尘,然后小心翼翼的重新收进怀里。眼眶有些热,他便微微抬头,少顷,才觉得好些。
彼时,只听“咔”的一声,锁被打开了。
大锁历经百年,已然锈蚀不堪。任五费了半天劲,最后还是靠温浅的帮忙才把它取下来。
而老白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任五和温浅齐力把锁丢到一旁的刹那,鬼使神差的推开了那厚重的铁门,仿佛无数灰尘积成的雾气随之涌出,瞬间将周遭的一切吞没。
老白什么都看不见了,触目所及只剩下一片迷茫。但冥冥中又好像有个声音在引导着他:进来,快些进来,你应该进来的……
老白不由自主的迈开腿,走进了迷雾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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