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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风。
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就像村里的人听见公鸡报晓要起床,城里的人听见更夫打更要起床一样,只要晨风带着露水的湿气从不知哪个缝隙潜进来,勾小钩便知道自己该起床了。
这事细说起来也挺神奇,因为风并不像打鸣或者敲更,既无声也无形,当然如若你非说它随风潜入梦倒也无妨,可通常,勾打下总是一夜无梦的。于是这对风的敏锐感知,便成了勾小钩一直没想明白的事情。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喜欢被这样和缓的唤醒,就好像屋子里多了个温柔姐姐。
刚睁开半只眼,勾小钩便抬手拍向自己颈窝。可预料之中的毛茸茸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硬邦邦的枕头棱角,正好硌到指关节上,饶是勾小钩控制了力道,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忘恩负义的东西!”
勾小钩没头没脑骂了句,既而仰面躺着冲房梁一动不动发了半天呆。
指尖疼痛渐渐散去,那心里却愈发空旷起来。像无人的山谷,连回声都捕捉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眼睛已有些微微胀痛。勾小钩用力眨巴几下,觉得舒服了些,才深吸口气准备来个鲤鱼打挺。哪知忽地凌空飞来一物啪就扑到了他的脸上,且不偏不倚正严丝合缝。
眼耳口鼻都被捂住的感觉糟糕极了,勾小钩想都没想张阔便要骂“谁他娘的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暗算你勾三爷!”却不料刚咆哮两个字便因“他”的大口型而吸进一嘴狐狸毛儿,有些丝絮还飘进喉咙深处俨然成了哪吒的混天绫,搅得勾小钩上下翻飞真真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嗽出来了。
显然球儿少侠知道自己闯了祸,于是在勾小钩尚未平复呼吸时便一溜烟从床上滚下来呈四脚并拢规矩站立式,等勾小钩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寻到扫把准备胖揍它,该君早已一眨不眨地让黑黝黝的眼珠浮出粼粼水光。于是勾小钩这扫把攥在手里纠结了又纠结,最终一个横扫将小东西弹起老高,而后一把丢掉扫帚伸出胳膊任对方稳稳落进怀里。
“大清早的你不老实在床上呆着乱窜什么!”勾小钩嘟嘟囔囔,语气里带出几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安心。
小球儿自然没有应答,只仿佛感觉到危险没了,立刻又欢实起来,一个劲儿把脑袋往勾小钩的衣襟里面拱。勾小钩本就没着几层衣服,几下便感觉到了对方那带着点儿凉意和水汽儿的尖尖嘴。
凉意倒是好理解,可这水汽……
勾小钩歪头凝思片刻,忽地顿悟般起身就往外走,没两步便来到一处狭小石门前,抬手推开,只见里面筐翻篮倒一片狼藉。
勾小钩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两下,终没忍住一把将小球儿从胸前揪起来鼻对鼻眼对眼地咆哮:“你就不能专挑一样啃啊——”
那之后的好一阵子,勾家早中晚膳都持续的丰盛,因为勾小钩把所有被小球儿糟蹋过的菜豆瓜肉都下了锅。这可乐坏了小球儿,每天上蹿下跳欢腾得不行,且逮着机会就往灶台方向窜。勾小钩眼看着自己沦落到与狐狸争食的地步,亦在悲催之中认了命,每天就是敞开了肚皮海纳百川。
约半月之后,勾家彻底粮荒,小球儿成了大球儿,小钩成了大钩。
可也正是如此,日子才渐渐舒缓下来。除了逼不得已上山刨食,大多数光景勾小钩都会把小球儿搂在怀里,絮絮叨叨地给它讲些江湖轶闻。
这活动多半是在地面上进行,挑个温暖的地界儿,小钩坐在石头上,小球儿便坐在他的膝盖上,一人一狐捂得严严实实,罩在冬日的暖阳里,慵懒而惬意……
“等开了春我就带你出去玩儿,你肯定没去过集市,热闹着呢。”
“啾。”
“到时候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啾啾。”
“同意了?那就不许到处乱跑听见没?乖乖的跟着你勾三爷。”
“啾啾啾。”
“……喂,我忍很久了,你一个狐狸没事总学什么鸟叫!”
“啾呜——”
勾小钩叹口气,把脸埋进小球儿的皮毛里。
暖,仿佛能一直暖到心底。
仿佛。
小球儿不住地扭动,勾小钩知道它是无聊了。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呢。单调的一成不变的日子,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寒冬,都在不知不觉消磨人的感知。先是世间的色彩变淡,再是岁月的步伐变慢,最终,连喜怒哀乐都变得稀薄起来。以前过冬的时候还会觉得枯燥,可现在,连无聊烦闷这种感觉究竟是个什么形状勾小钩都摸不清了。
天边飘来一朵云,遮住了日头。失去了淡金色光芒的山顶瞬间冷下来。风依旧舒缓,吹到身上,却让勾小钩的上下牙齿打了架。
“啧,冻死个人哪。”勾小钩夸张地吸口凉气,猛打几个寒颤,甩平一身排排站的汗毛。
小球儿也有样学样,支着四条粗短小腿在勾小钩膝盖上颤巍巍站好,胡天黑地抖落起来。哪知没掌握好平衡,刚抖两下便吧唧摔到地上继而骨碌碌滚了好远。
勾小钩被逗得乐不可支。
蓦地,某些影像残片从眼前闪过,勾小钩几乎脱口而出:“要不我带你去白家山吧,虽说那里冷得要命,可是……”
可是什么呢?勾小钩说到此处,蔫蔫地没了下文。
白家山,莫名熟悉的三个字。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曾去过那里,勾小钩把眉毛皱成了临仙谷。
前两天也是,他跟小球儿絮叨的时候不知怎的就讲到了胸口碎大石,他还言辞凿凿说自己认识个会这门绝技的,还说那人简直就是蛮牛转世,别说大石成了粉末,就哪怕真是把锤子敲碎了人家那胸口都不带红上一块儿的,根本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可那家伙偏偏要去干些见血的行当……
同刚才一样,前面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流畅自如,可到了后面,却好像连自己说了什么都恍惚起来,最终只得不了了之。
耳边传来异响,勾小钩忙抬眼去看,刚刚滚落到地上的小球儿正撒丫子往远处跑,勾小钩只来得及捕捉到它毛茸茸的尾巴尖儿。
“喂,你别乱跑啊!”
勾小钩慌了神儿,赶紧起身去追,可小球儿净往那没路的地方钻,最终,勾小钩还是追丢了。彼时他已翻了好几座山头穿了好几处险谷,正站在临仙谷的最深处,前面是绝壁深潭,背后是万仞群山,仿佛这个世间已经把他遗弃,就在这无人的山谷里。
“小球儿你回来好不好,我们出去玩,你想吃什么我都买给你,我不嫌弃你胖,你看我也很圆啊……”
“回来吧回来吧,乖。”
“喂,我难受了哦……”
勾小钩不记得自己有睡觉,可他确实是被舔醒的,那湿热的感觉真真切切。
挣扎着睁开眼,小球儿雪白且圆滚滚的身子便占满了视线。
勾小钩的心脏漏跳一拍,接踵而来的便是无边喜悦。他没空去想自己为什么在家里,在床榻上,只知道搂过对方一个劲儿的蹭,恨不能把那小狐狸揉进自己怀里。
“吱吱吱——”可怜的小球儿几近哀嚎了。
良久,勾小钩终于心满意足,这才把小东西稍稍放开点儿,细细端详。
小球儿也安静下来,眨巴着眼睛望他。
勾小钩这才发现了不对劲儿。
眼前的“小球儿”通体雪白没错,可明显比之前的球儿少侠纤细许多,那肚子,那腿儿,俨然一秀气的姑娘家。再看门口,得,壮硕的球少侠正站那儿龇牙咧嘴呢,那架势分明在说“你个登徒子赶紧放了俺媳妇儿!”
不知为何,勾小钩就是可以断定这俩狐关系匪浅。
但不管如何,他的小球儿回来了,不是么。
把家里仅有的食物贡献给这夫妇俩时,勾小钩是这般念叨的:“吃人嘴短,敢再跑我可真跟你绝交哦。”
奈何人家两夫妻连吃带闹嬉戏得正欢,压根儿无人理会。
勾小钩怀疑狐少侠这次回来纯粹是为蹭吃蹭喝的,且一人不够,还要再带张嘴来。
几天后,勾小钩的怀疑变成了笃定。
小球儿几乎不再与他玩耍,整天除了吃饭的时候现身,其余时间都不知同媳妇儿躲在哪个犄角旮旯。有时勾小钩会特别想同它说话,便恨不能把山翻个底朝天的找它,可每每逮着对方时已是很久很久之后,那一肚子的话也早烟消云散了。
这感觉就像是最好的朋友被人夺走了,带一点点生气,一点点嫉妒,一点点满足,一点点失落,而这许许多多的一点点最终汇成了满满的不忿,鼓噪得勾小钩寝食难安。
终于勾小钩心一横,在某个阴冷的午后趁小球儿吃东西的时候一把将它塞进了早已准备好的笼子。
小球儿先是半张着嘴愣在那里,似懂非懂,待轻拍两下发现自己确实被困住之后便发了疯似的在笼子里乱撞。
“不怪我不怪我,谁让你见了女色就忘了朋友!”
勾小钩逞强着别开脸,一下又一下的砰砰声震得他耳朵难受,可捂住耳朵,那针扎似的疼便又转移到心上。
小球媳妇儿躲在不远处怯怯地望向这边,勾小钩发现后,二话不说走过去便用扫把轰它。可对方饶是被扫帚弄得抱头鼠窜,却死活不走。如若寻常人家,关上门也便是了,可在这未完成的墓里,哪儿哪儿都通达着,所以勾小钩闹到最后筋疲力尽,终是没辙了。
到了半夜,小球儿还在叫。墓室里没有光,勾小钩也不懂狐狸语,可莫名的他就是能听出来小球儿在骂他,就是能看见对方愤怒地龇牙。
勾小钩用被子把自己蒙住,像个可笑的掩耳盗铃者。
如是折腾几天,小球儿夫人不见了。
如是又折腾几天,小球儿不再叫了,只是,也不再吃东西。
任勾小钩软言细语,那骄傲的白狐狸就是一声不吭,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没两天,笼子旁边便落了薄薄一层狐狸绒毛,再看小球儿,不,或许这名字已经不合适了,因为那小家伙瘦得只剩下了骨头。
勾小钩把笼子打开的时候强忍着不想让酸胀的眼睛做出某些丢人的事,可当小球儿狠狠咬了他的手指并毫不犹豫跑走之后,那温热的水汽便不受他管制了。
勾小钩在心里骂自己,瞧你这点儿出息,一个小伤也值得流鼻涕。可总有另外一个声音冒出来反驳,什么小伤,你瞧瞧清楚,见了骨呢!
“看来还是没饿着,不然哪有这么大力气。”
“切,等开春儿我也找朋友去。”
“我朋友多着呢,你说是吧?”
“小花,别睡了好不好……”
无数血珠儿像鬼魅一样争先恐后从伤口中往外挤,勾小钩看着它们落到地上,在尘土里开出漂亮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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