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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晚霞铺满长天,层层红光投入江水,绽开一波火焰。
白石亭中置着酒水果品,司幽着月白箭袖,长发垂在肩上,宛如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窦将军着文士衫,头发束起,是个地
地道道的读书人。
“何时回来的?”窦将军语带关切,面上仍是一丝不苟地绷着。
“半月前吧,回来就是闲着,日子都不大记得了。”
“一直没回家?”
司幽执杯的手顿住,“回去也不被待见,何必呢。”
窦将军低声叹息,“外头若住不惯,就到我家里来。”
“多谢。我被圣上以这等莫名的理由召回,朝中诸人都退避三舍,你却主动沾染,不怕被我连累?”司幽拧眉望着杯中的酒。
窦将军的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劝起人来也如念书一般:“圣意非你我所能揣测,莫要太忧心。”
“那你呢?”司幽抬起眼,“若非圣上有意裁汰太常寺,你忧思过重,否则规矩如你,怎会做出坑害那顾重明的蠢事?”
窦将军登时羞愧,别开头掩饰道:“近日衙门里怨声载道,正赶上礼部派人来,又是个新鲜的后排进士,他们就想戏弄戏弄,出出气。我……不想让他们太憋屈,就……默许了。是我糊涂,是我不对,如今东窗事发是活该。”
“我不信。”司幽淡淡一语斩钉截铁,窦将军刻板的脸上终于露出慌张的神情。
“你素来稳重,此等龌龊行径,你头一个不齿。说,究竟是什么事,令你乱了方寸?”
窦将军犹犹豫豫垂下头,“没、没有的事。”
“快说。”司幽目光坚决。
窦将军抬眼望着司幽,隐忍中竟有些痴痴的意思,艰难片刻后低下头,沉痛道:“你不爱听。”
司幽一愣,眼角往白玉亭外的茂盛草丛里一瞟,想了想道:“说吧。既然与我有关,我自当直面。”
笃定的模样令人安心,星月般的容颜叫人迷醉。
于是,窦将军像少年时一样,努力克制着心中喷薄而出的希冀,却依旧止不住兴奋地说:“自打圣上下旨让你回来,我便一直关注着,因此我知道,那个顾重明同你相过亲。所以我顺水推舟,想试试他究竟有什么本事。”认真地捏了捏拳头,“若、若你当真要成亲生子,五年前我说过的话,你可否……再考虑一下?”
五年前,他十六岁,整日被关在屋子里读书,可同岁的司幽却已从军八载身经百战。府中巧遇,司幽又漂亮又挺拔又潇洒,瞬间晃花了他的眼。
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破天荒地主动求相识,从头到脚都别扭极了,好在司幽性情爽利,真就把他当成了朋友,时常来找他聊天,邀他玩耍。
可惜仅仅过了一个多月,司幽就要随军离开,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就向司幽告了白,说了喜欢。司幽的眼神瞬间错愕,他心道完了完了,司幽定是生气了不会理他了,然而结果却没有。
城外山坡上,司幽很好看地笑着,说他从未生过情/爱之心,只愿不负朋友之义。
温柔的语气仿佛不是拒绝,但已然疏离不再随性的笑容,窦将军看得很清楚。
司幽上马走了,窦将军捏着手中的折扇,双目发酸。
未打开的扇面上,是他亲自写给司幽的诗句,那准备了许久的信物、吃饭睡觉都在斟酌的语句,可惜至今也未能送出。
放江亭中,窦将军认真地站起身,认真地望着司幽,更加难得的,在他典章制度一般平整的面上,挤出一抹饱含希冀的笑意。
晚霞携着云气卷来,但霞光终究只可停留片刻,璀璨的星即将挂起。
司幽又瞥了一下身后的草丛,然后来到窦将军面前,深邃的眉眼一下便洞穿了五年。
“当日所言,犹在心间。”
窦将军的脸倏尔紧绷,又迅速平静下来,他常年惯于敛着神色,因此露在外面的错愕失望便就不那么明显。
“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
“你……”司幽要扯他衣袖的手停在半空。
窦将军转身行了几步,侧身垂头,“你别多想,今晚我爹那里有事,与你相约原本也就只能到这时候,改日……再约不迟。”缓缓步出石亭。
司幽不由地唤道:“将军。”
窦将军停下来,却未回头。
“将军,公事也好私事也好,千万放宽心,过几日我再去看你。”
窦将军点点头,继续向前走,低沉轻缓的言语随着风飘。
“知道了,阿幽。”
天长水阔,窦将军的身影渐渐融入暮色。
司幽望着江面,一声叹息后转身。
他小心靠近亭后长草掩映的地方,那其中有一团草,正窸窸窣窣前后凌乱打着旋。
司幽不屑地哼了一声,草丛顿时动得更欢了。
司幽两步掠过去,刚弯下腰伸出手,草丛中突然一声惊叫,接着一阵乱响,“腾”一下竖起一个顾重明。
“你要做什么?!”
他身着宽袖朱红色书生裳,身体害怕地后仰,双手戒备地前推,小龙角刘海微晃。
司幽怡然地抱起双臂,“今早在太常寺,我觉得先前说你是傻书生有些武断,可现在看来,还是挺傻的。”
顾重明目光迅速闪烁了两下,转身就跑,司幽轻松地一伸手,攥住他宽大的袍袖,将人回扯到面前,“我奉使君之命巡九寺五监,是你的上官,你竟敢不拜,还逃跑?”
司幽比他高了半头,居高临下道:“说,你鬼鬼祟祟藏在这里,有什么目的?”
顾重明头倔强地向旁边一扬,“这亭子草地是你家的,旁人不能呆么?”
“哎呦,嘴还挺硬。”司幽将他再拉近一点,低头凑在他耳边,“先前你虽傻些,狂妄些,但直话直说敢作敢为,算条好汉。现在怎么怂了?”
顾重明握拳愤愤,不快地白了司幽一眼,切齿念道:“阿幽?将军?酸死了。还有什么五年前的话,想来就不是好话。”
司幽噗嗤一笑,“你耳朵挺灵。”
“是你们旁若无人,太过投入。”
“我们投入,与你何干?你莫不是吃醋了?”
司幽作出思索的神色,“你不会还想着娶我呢吧?如今我是你的上官,你想一年之内赶上我甚至超过我,难如登天。”
顾重明昂然一梗脖子,“此事不劳你费心,你等着就是。”
司幽心中十分好笑,想换个手抓他,结果另一只手才刚上去,顾重明白净的圆脸就立刻如点灯一般,刷一下染上了晚霞的红色,就连脖子也未能幸免。
司幽失笑,“我的天,你不会以为我是要抱你吧?”他再进一步,声音低沉而模糊,“为何你一靠近我,或是看着我的眼睛就脸红?你是真害羞,还是故意装害羞来撩拨我?嗯?”
顾重明扁着嘴憋着气不言语——此时此刻,不管说什么都够丢脸的。
二人僵持半晌,突然“咕噜噜”一阵尴尬的声响,顾重明的脸顿时红得发黑。
“饿了?”司幽往他肚子上一瞟,语带调笑,又伸手拨了一下他的小龙角刘海,“今日我心情好,勉为其难请你吃个饭吧,你想吃……”
“不必!”顾重明不肯屈服,“窦大人走了你才叫我陪吃,我是有骨气的!告辞!”
草丛晃动,司幽的手被使劲儿一甩,朱红色人影飞奔着远去,顾重明逃跑成功。
晚霞渐暗,曲水边一座白石的亭,一片嫩草的绿,一抹人影月白。
顾重明一口气跑到灯火通明的上安城主街,穿梭于人群中,袖着双手兴奋地喘息:优秀高傲之人习惯了千篇一律的追逐,因此相处决不可平淡。偶尔让他空落、让他觉得有变,有趣,才能长远。
第二日,顾重明本以为可以摆脱抄书,参与其他公务了,却不料窦将军整整一天都没来衙门,他便又无人安排了。
傍晚回家时他还在想,窦将军无故不来,难道是因为昨日被司幽伤了心?
嗯,沉默寡言之人,伤起情来往往不可想象。
顾重明一只手握拳砸着另一只手的手心,突然眼前一晃,四名形貌精干着富贵人家侍卫服色的壮年男子神色不善地站在了他面前。
顾重明白白的脸上赶紧笑呲了牙。
“诸位大哥,你们……”
“阁下是顾重明顾大人?”
顾重明理所当然道:“在下不是。”
领头的男子完全没听他说,抱拳道:“我等乃平南侯府家人,我家世子失踪的事,想请顾大人跟我们回府,询问询问。”
太常寺卿窦将军,平南侯窦安长子。
窦将军失踪了?
平南侯府的人怀疑是他做的?
平南侯暴躁专断,去他府中可不是闹着玩。
于是顾重明自然地应了句“好”,更加自然地上前两步,再更更加自然地将目光往前方远处一放,“哎?那个……不是窦大人么?”
四名侍卫下意识回头看,顾重明转身拔腿疯跑。侍卫们知道上了当,回身运起轻功追,刹那间就到了顾重明近前。
顾重明只觉背后一阵冰凉,接着更强的杀意袭来,身后追逐的风瞬间就静了。
修长潇洒的人影立在他与四名男子中间,那人手臂上停着一柄闪着银光的鸳鸯钺,与腰后那柄尚未使出的遥相呼应,夺目耀眼。
是司幽。
如此及时,一定是舍不得,暗中跟着自己呢。心口不一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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