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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宋》/春溪笛晓
第二一三章
王雱这半年在台谏的表现堪称划水, 许多人一开始怕他喷自己, 后来没等来王雱的喷又觉得有点失望:以前王雱总和台谏杠, 那应对多溜啊, 怎么去台谏后反而哑巴了?只要不喷到自己身上, 大伙还是很乐意看王雱开口的!
这样的大争议, 王雱还会继续沉默吗?虽然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许多人不免也有些失望:众人给予厚望的王小状元,终归不过是恋栈权位的媚上小人。
王雱也能感受到其他人的注目。
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向前一步,举起朝笏向赵曙表示自己有话要说。
赵曙眉头一跳。
韩琦也在心中叹惋: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王雱到底是谏院的人, 他要进谏言赵曙不能不听,只能允许他开口。
相比刚才的群情激奋,王雱反而平静许多。他没和同僚们一样开门见山地骂人, 而是开始列案例。当初他是和王安石一起搞过普法工作的, 对各种案件不要太熟悉。
今天他列出的是百姓之家常遇到的纠纷:过继后的财务问题和伦理问题。
每举一个案例,王雱就问韩琦和欧阳修的意见, 问问他们要如何断案才正确。
王雱所举的都是十分常见的案子, 甚至还有朝中官员家中之事, 为朝中百官所熟知!他也不问别的, 只问案中人此举是否依律?是否依礼?若是违律违礼, 是否应该惩处?
韩琦和欧阳修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王雱能举出这些案例, 可见最后判决肯定是依律判定的!
面对王雱直接点名的询问,韩琦只能选择避而不答。
欧阳修却没韩琦那么稳得住, 接连回了王雱几次问题, 背后已渗出虚汗。道理大家都是懂的,但,先皇已逝,赵曙毕竟是新皇!
王雱也没专门为难欧阳修,举出第五例的时候他把话锋转向赵曙,询问赵曙这样的案子该怎么判。
这时韩琦不能再维持沉默了,他开口阻止:“这些案子都已判定,你何必再拿出来在朝会讨论?”
王雱道:“一直以来有争议的案件都可以在朝会上众议解决。”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定定地望向韩琦,语气和缓地询问,“韩相公是觉得这些案子没有争议,对吧?”
对上王雱那双过于清明的眼睛,韩琦第一次感觉到那个从小爱闹腾的小子已不再是可以随意掌控的小孩。
韩琦没有回答王雱的话。
赵曙见韩琦和欧阳修都进退维艰,心生退意,想要宣布改日再议,王雱却没给他退场的机会。
王雱紧接而上:“尧没有当上帝王之前,连邻里都无法管束;当上帝王之后,令行禁止,四海皆服,所以古语有言‘贤不足以服不肖,而势位足以屈贤’!”王雱望着赵曙一字一字地开口,“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纣为帝王,足以乱天下!”
王雱这话一出,不少人都变了脸色:这是把新皇骂成殷纣王了吧?!
赵曙的脸色也青白交错。
王雱丝毫不在意旁人或惊愕或担忧的目光,娓娓而谈:“古往今来,上行下效之事从来不少。殷纣王初得一对象牙筷,其臣箕子就曾担忧无比:‘有了象牙筷,肯定不肯将就于瓦器,必定想要犀角碗、白玉杯;有了玉杯犀碗,哪能将就于粗茶淡饭,肯定要配美琼浆美酒山珍海味;喝着琼浆美酒、吃着山珍海味,又哪里愿意穿粗布衣裳、住茅屋陋室?肯定还得穿华美衣裳、住那玉宇高楼。如此一来,倾一国之力,也不能供一人之需!’后来商朝果然亡于殷纣之手!身为君王,自当言为士则、行为世范,岂能因一己私念,乱天下纲常!”王雱双目凛然,直视赵曙质问,“今日陛下能因私念称‘皇考’,明日就能因他事罔顾礼义,长此以往,何以统御百官、何以教化百姓!”
赵曙哑然。
一众眼神复杂地看着王雱。
王雱的话显然还没有说完。
他摆完道理,开始谈感情。
朝中大半官员全是进士,四舍五入都是天子门生,谁不了解官家是什么样的人?
比如唐御史,追着官家骂了不知道多少回,即便被贬到岭南的英州去也没有放弃写折子继续骂。
人非圣贤,不可能无喜无怒,任谁被这样指着鼻子骂都会生气。官家自然也生气,可再生气,回头还是把唐御史请了回来——因为他谨记太/祖的教诲,不能让言官因言获罪、再不敢开口!
王雱又说,当初官家私底下骂过的人可不少,但官家还是重用他们、听取他们的意见。
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身为帝王,不能让个人的喜怒与欲/望凌驾于纲常与律法之上!
所以他今天不是为官家说话,而是为官家四十年如一日、苦心维系的太平盛世说话!
为了证实“太平盛世”四个字,王雱又重展自己的数据分析技能,把这四十年前后的丁口增长曲线、战争发生次数与胜负次数逐一展示,同时数出四十年来出现的众多名臣贤者。这四十年间,人能尽其才,物能尽其用,百官各尽其责,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河清海晏、太平无事!
最后王雱拜托吕诲帮忙展开他手中一幅画卷:画中画的是当初城门送别的场景,那时官家对太子殷殷嘱托,百官与百姓无声落泪。
那一日,官家亲手将大宋江山交托到太子手上。
从那一刻起,官家已不再在意自己是否还在皇帝之位上,只希望太子能够撑起大宋的万里河山。
王雱看向韩琦与欧阳修,凛声质问:“你们这样做,可对得起官家的嘱托,可对得起官家的信重!”
韩琦与欧阳修皆不再言语。
此时此刻被所有人注视着的王雱,已经不再是少时那个整日嬉皮笑脸的少年,他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锋利得让人不敢直视,更妄论与他兵戈相对!
一时间殿中变得寂静无声。
所有人心里,突然都有些难过。
那个闹腾得所有人都有点无奈的王小状元,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面对赵曙他们的决定,他不能骂也不能闹,他只能摊开连夜画出的画,问所有人:你们记得这个人吗?他可好了,他对我们都可好了。他才离开一年,你们已经把他忘了吗?
赵曙看着王雱手中的画卷,眼眶逐渐湿润起来。事实上他生父子女众多,并不看重他这个儿子,他在家中从来都不受重视。相比之下,反而是官家给予他的信任、给予他的教导更多一些!想到当日城门送别的场景,他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恰在此时,有人急声通报:“太后到!”
不等众人反应,曹太后已经走入殿内。她已听闻朝中商讨之事,顾不得太多,当庭怒不可遏地斥问韩琦与欧阳修为何要撺掇赵曙追封生父。
韩琦与欧阳修辩驳不得,深知此事恐怕成不了了,提出要先结束朝议,改日再定。
赵曙当然求之不得。
事态发展至此,已经不是他能应对得了的了!
王雱却不能让事情拖到下次朝议。
这种事只要一拖,就会生出变数!
他当场拦住韩琦与欧阳修,趁着太后在场要赵曙立刻下旨:“难道陛下认为此事仍有疑议?”
赵曙否认:“自然不是……”
“那陛下为何不让人拟旨?”王雱淡淡道,“大祀在即,如此重要的称谓岂能不尽快敲定?如今两制官员皆在,只要陛下下旨,立刻可以拟诏让太常礼院准备大祀诸事,一点都不耽搁。”
赵曙看到韩琦在朝他使眼色,却不知该如何拒绝王雱。最终他只能不再看向韩琦与欧阳修,在王雱与太后的注视之下向王珪下了明旨:从此他称濮王赵允让为皇伯。
王珪领了旨意,朝会也结束了。
百官出了正殿便各自散去,他们大都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唯有王雱身边仿佛绝缘一般,没多少人走近。台谏诸官是不能结伴而行,以免有相互勾连之嫌;其他人是摄于王雱刚才直接与赵曙、韩琦他们对峙,感觉这个平日里很好说话的年轻人看着有点陌生。
此时天上飘起了细雨,远处阴云密布,看着接下来会是旷日持久的阴雨天气。王雱独自沿着长廊走出一段路,忽见苏轼他们候在前方,见他来了,苏轼扬起笑朝他招呼道:“可算过来了,我们等你老久了!今晚上元夜,看着天气不大好,你就莫陪你家娇妻娇儿出去了,我们几个好好聚一聚!”
王雱仔细看去,只见不仅苏轼在,沈括、张载、韩忠彦、吕希纯等等也都在,只要是这些年交好而又在朝中的,一个都没有少。他也笑了起来:“好,我们聚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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