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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现在有几句话要问你:第一,这件事是你自己托朱太太的,还是她劝你这么做的?”
“是我自己托她的。不过,她同我说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意思是我自己要有个打算。”
“嗯嗯!”乌先生又问,“你把东西交给她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
“这种事怎么好让人看见?”坏就坏在这里!乌先生心里在想,“你交给她的时候,”他问,“有什么话交代?”
“我说,枕头里面有点东西,寄放在你这里,我随时会来拿。”
“她怎么说呢?”
“她说,我也不管你里头是什么东西,你交给我,我不能不替你存好,随便你什么时候来拿。不过,我收条是不打的。”
“当然,这种事,哪有打收条之理?”乌先生说,“现在瞎猜也没有用,你不放心,把它去拿回来就是。”
“我——”螺蛳太太很吃力地说,“我怕她不肯给我。”
“你说她会不认账?”
“万一这样子,我怎么办?”说着,螺蛳太太叹了口气,“我真怕去见她。”
不是怕见朱太太,是怕朱太太不认账,她当时就会承受不住。既然如此,乌先生自觉义不容辞了。
“我陪你去,或者,我代你去,看她怎么说?”
“对,你代我去,看她怎么说。”螺蛳太太说,“你带两样东西给她,她就晓得你是我请去的,会跟你说实话。”螺蛳太太随即唤阿云来,命她去开药箱,取来两个锦盒,一个内贮一枝吉林老山人参,是当年山西遇到百年未有的大旱,胡老太太特捐巨款助赈,山西巡抚曾国荃专折请奖,蒙慈禧太后颁赐一方“乐善好施”的御笔匾额,及四两人参,由于出自天家,格外珍贵,这是螺蛳太太为了结好,自动送朱太太的。
另外一个锦盒中,只残存了两粒蜡丸,这是朱太太特为跟她索取的。“我们家大少奶奶、二小姐,各用了一个,还剩两个舍不得送人。朱太太跟我要了几回,我说不知道放在哪里了,等找出来送她。如今也说不得了,舍不得也要舍得。”螺蛳太太又说,“但愿她想到,要为子孙修修福,阴功积德,才不会绝后。”
原来还有这样深意在内,螺蛳太太真可说是用心良苦,乌先生点点头说:“我拿这两样东西去给她,等于是信物,她会相信,我可以做你的‘全权代表’。好,我今天就去。”
“乌先生,我还有件事跟你商量。”螺蛳太太要商量的,便是从各房姨太太住处查寻到的私房,本来装一只大箱子,想托乌先生寄顿,胡雪岩虽不赞成,螺蛳太太心却未死,想捡出最值钱的一部分,打成一个不惹人注目的小包裹,交付给乌先生,问他意下如何。
“既然大先生不赞成,我不能做。”乌先生又说,“不但我自己不做,罗四姐,我劝你也不要做。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今天朱太太那面的事,就是你没有先跟大先生商量,自己惹出来的烦恼。如果你再这样私下自作主张,将来不但我同大先生没有朋友做,连你,他都会起误会。”
螺蛳太太接受了他的劝告,但这一来便只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乌先生身上了,谆谆叮嘱,务必好好花点心思,将寄放在朱太太处的那个“宝枕”能收了回来。
乌先生不敢怠慢,回家好好休息了一夜,第二天起身破例不上茶馆,在家吃了早餐,泡上一壶上好龙井,一面品茗,一面细想螺蛳太太所托之事,假设了好几种情况,也想好了不同的对策。到得九点多钟,带一个跟班,坐轿直到朱家。
跟班上前投帖,朱家的门房挡驾,“老爷出去了。”他说,“等我们老爷回来了,我请我们老爷去回拜。”
其时,乌先生已经下了轿,他已估计到朱宝如可能不在家,所以不慌不忙地说:“我是胡家托我来的。你家老爷不在,不要紧,我看你家太太。有两样胡家螺蛳太太托我送来的东西,连我的名帖一起送进去,你家太太就知道了。”
门房原知主母不是寻常不善应付男客的妇道人家,听得此一说,料知定会延见,当时想了一下,哈着腰说:“本来要请乌老爷到花厅里坐,只为天气太冷,花厅没有生炉子,乌老爷不嫌委屈,请到门房里来坐一坐,比外面暖和。”
“好,好,多谢、多谢。”坐得不久,门房回出来说:“我家太太说,乌老爷不是外人,又是螺蛳太太请来的,请上房里坐。”上房在三厅上,进了角门,堂屋的屏门已经开了在等,进门便是极大的一个雪白铜炭盆,火焰熊熊,一室生春。门房将乌先生交给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关上屏门,管自己走了。
“阿春!”朱太太在东面那间屋子里,大声说道,“你问一问乌老爷,吃了点心没有,如果没有,马上关照厨房预备。”
“吃过,吃过。”乌先生对阿春说,“谢谢你们太太,不必费心。”
他的话刚完,门帘掀处,朱太太出现了,穿一件灰鼠皮袄,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小小一个发髻上,一面插一支碧玉挖耳,一面佩一朵红花,脸上薄薄地搽一层粉,双眼明亮,身材苗条,是个“老来俏”。
“乌老爷,好久不见了,乌太太好?”她一面说,一面挽手为礼。“托福,托福!”乌先生作揖还礼,“宝如兄不在家。”
“天不亮,去料理施粥去了。”朱宝如多少年来都是善堂的董事,公家有何赈济贫民的惠政,都有他一份。“可佩,可佩!”乌先生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这也难说。”朱太太停了一下,未毕其词,先尽礼节,“请坐,请坐!”接着又在茶几上望了一下,已有一碗盖碗茶在,便不做声了。“朱太太,我今天是螺蛳太太托我来的。昨天我去,她正好把你要的药找到,顺便托我送来。另外有一支人参,就算送年礼了。”
“正是!”朱太太不胜歉然,“胡大先生出了这种事,她还要为我的这点小事情操心,又送这么一支贵重的人参,我受是受了,心里实在说不出的,怎么说呢,只好说,实在是说不出的难过。”
“彼此至交,总有补情的时候。喔,还有件事,螺蛳太太说有一个枕头寄放在你这里。”
说到这里,乌先生很用心地注视她的反应,直到她点了头,他一颗心才放了下去。“有的。”她问,“怎么样?”
“螺蛳太太说,这个枕头,她想拿回去。”
“好极!”朱太太很快地答了这两个字,然后又说,“乌老爷,说实话,当初她带了一个枕头来,说要寄放在我这里,她没有多说,我也没有多问,明晓得是犯法的,我也只好替她挺。挺是挺了,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担心会出事。现在要拿回去,在我实在是求之不得。乌老爷,你请稍为坐一坐,我马上拿出来,请你带回去。”说着,起身便走。
这一番话,大出乌先生的意料,在他设想的情况中,最好的一种是:朱太太承认有此物,说要收回,毫无异议,但不是她亲自送去,便是请螺蛳太太来,当面交还。不过她竟是托他带了回去。
要不要带呢?他很快作了一个决定:不带。因为中间转了一手,倘或有何差错,无端卷入是非,太不划算了。
因此,他急忙向刚掀帘入内的朱太太说道:“朱太太,你不必拿出来,我请螺蛳太太自己来领回。”
于是朱太太走了回来,等乌先生将刚才的话,复又说了一遍,她平静答说:“也好!那就请乌老爷告诉螺蛳太太,请她来拿。不晓得啥时候来?”
“那要问她。”朱太太想了一下说:“这样,她如果有空,今天下午就来,在我这里便饭。胡大先生的事,大家都关心,想打听打听,又怕这种时候去打搅,变成不识相,既然她要来,我同她谈谈心,说不定心里的苦楚吐了出来,也舒服些。”
情意如此深厚,言词如此恳挚,乌先生实在无法想象她会是如胡雪岩所形容的那种阴险的妇人。
然而,胡雪岩的知人之明是有名的,莫非竟会看走了眼?这个内心的困扰,一时没有工夫去细想,他所想到的,只是赶紧将这个好消息去告诉螺蛳太太,因而起身说道:“朱太太,我不打搅了。”
“何不吃了便饭去?宝如也快回来了,你们可以多谈谈。”
“改天,改天。”
“那么——”朱太太沉吟了一会说,“螺蛳太太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照规矩是一定要‘回盘’的。不过,一则不敢麻烦乌老爷,再则,我同螺蛳太太下半天就要见面的,当面同她道谢。请乌老爷先把我的意思说到。”
馈赠仪物,即时还礼,交送礼的人带回,称为“回盘”,朱太太礼数周到,越使乌先生觉得胡雪岩的话与他的印象不符。坐在轿子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后获得一个折中的结论,胡雪岩看人不会错,自己的印象也信得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这朱太太从前是那种人,现在发了财要修修来世,已经回心向善了。
他不但心里这样在想,而且也把他的想法告诉了螺蛳太太,她当然很高兴,使得胡雪岩很奇怪,因为她那种喜形于色的样子,在他已感觉到很陌生了。
“有啥开心的事情?”螺蛳太太觉得事到如今,不必再瞒他了,“我同你老实说了吧!我有一个枕头寄放在朱太太那里。现在可以拿回来了——”她将整个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
胡雪岩不做声,只说了一句:“好嘛,你去拿了回来再说。”
“对,拿了回来,我们再商量。”她想了一下说,“或者拿到手不拿回家,就寄放在乌先生那里,你赞成不赞成?”
“赞成。”胡雪岩一口答应,他对这个枕头是否能顺利收回,将信将疑,倘或如愿以偿,当然以寄存在乌先生处为宜。带着阿云到了朱家,在大厅檐前下轿,朱太太已迎在轿前,执手问讯,她凝视了好一会,“你瘦了点!”接着自语似的说,“怎么不要瘦?好比天坍下来一样,大先生顶一半,你顶一半。”
就这句话,螺蛳太太觉得心头一暖,对朱太太也更有信心了。到得上房里,盖碗茶,高脚果盘,摆满一桌,朱太太又叫人陪阿云,招呼得非常周到。乱过一阵,才能静静谈话。“天天想去看你,总是想到,你事情多,心乱。”朱太太又说,“你又能干好客,礼数上一点不肯错的,我去了,只有替你添麻烦,所以一直没有去,你不要怪我。”
“哪里的话!这是你体恤我,我感激都来不及。”
“我是怕旁人会说闲话,平时那样子厚的交情,现在倒像素不往来似的。”
“你何必去管旁人,我们交情厚,自己晓得。”螺蛳太太又加了一句,“交情不厚,我也不会把那个枕头寄放在这里了。”
“是啊!”朱太太紧接着她的话说,“你当初把那个枕头寄放在我这里,我心里就在想,总有点东西在里头。不过你不说,我也不便问。今天早晨,乌老爷来说,你要拿了回去,再好没有,我也少背多少风险。喔,”她似乎突然想起,“你送我这么贵重的一枝参,实在不敢当。螺蛳太太,我说实话,大先生没有出事的时候,不要说一枝,送我十枝,我也老老脸皮收得下,如今不大同了,我——”
“你不要说了。”螺蛳太太打断她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也要老实说,俗话说的是,‘穷虽穷,家里还有三担铜’,送你一枝参当年礼,你不必客气。”
“既然你这样说,我就安心了。不过我‘回盘’没有啥好东西。”
“你不要客气!”螺蛳太太心里在想,拿那个枕头“回盘”,就再好都没有了。
就这时丫头来请示:“是不是等老爷回来再开饭?”
“老爷回来了,也是单独开饭。”朱太太说,“菜如果好了,就开吧!”
这倒提醒了螺蛳太太,不提一声朱宝如,似乎失礼,便即问说:“朱老爷出去了?”
接下来便是闲话家常,光是胡家遣散各房姨太太这件事,便谈不完,只是螺蛳太太有事在心,只约略说了些,然后吃饭,饭罢略坐一坐,该告辞了。
“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大先生一定在等,我就不留你了。等我把东西去拿出来。”朱太太说完,回到后房。
没有多久,由丫头捧出来一个包裹,一个托盘,盘中是一顶貂帽,一只女用金表,包裹中便是螺蛳太太寄存的枕头,连蓝布包袱,都是原来的。
“‘回盘’没有啥好东西,你不要见笑。”
“自己人。”螺蛳太太说,“何必说客气话。”
“这是你的枕头。”朱太太说,“说实话,为了你这个枕头,我常常半夜里睡不着,稍为有点响动,我马上会惊醒,万一贼骨头来偷了去,我对你怎么交代。”
“真是!”螺蛳太太不胜歉疚地,“害你受累,真正过意不去。”
“我也不过这么说说。以我们的交情,我同宝如当然要同你们共患难的。”
这句话使得螺蛳太太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家驹与王培利,他们不也是跟他们夫妇共患难的吗?
这样转着念头,接枕头时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其中的内容,但也只有掂一掂分量——很大的一个长方枕头,亮纱枕套,内实茶叶,但中间埋藏着一个长方锡盒,珍藏都在里面,她接枕头时,感觉到中间重、两头轻,足证锡盒仍在,不由得宽心大放。
“多谢、多谢!”螺蛳太太将枕头交了给阿云,看朱太太的丫头在包貂帽与金表时,微笑着说,“这顶貂帽,我来戴戴看。”
是一顶西洋妇女戴的紫貂帽,一旁还饰着一枝红蓝相间,十分鲜艳的羽毛。她是心情愉快,一时好玩,亲自动手拔去首饰,将貂帽覆在头上。朱太太的丫头,已捧过来一面镜子,她左顾右盼了一番,自己都觉得好笑。
“像出塞的昭君。”朱太太笑着说,“这种帽子,也只有你这种漂亮人物来戴,如果戴在我头上,变成老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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