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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份的福州府热得像个蒸笼,如果蜗在一个小隔间里连续三天闷不透风,吃喝拉撒都在里面,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就更明显了。
然而总算结束了,赵肃从考场出来,回头看了那些号房一眼,如果这次能够上榜,这辈子就不用再重温噩梦了。
希望运气够好吧。赵肃摇摇头不再想,提着小篮子在人群中慢慢前行,身旁三三两两走过的人,还在议论着这次考试得失,里头不乏白发苍苍者。
在这个时代,许多人埋头苦读奋斗一辈子,也就奔着有个功名,能做官,便光宗耀祖了,而在明朝,文官的地位普遍要比武官高,就同级官衔来说,武官要比文官低半阶,前线边疆统帅,多是进士出身的文官,这种现象使得大家通过科举来功成名就的热情更加高涨,可每三年考一次,名额就那么几个,全国考生又那么多,其竞争之激烈和残酷,比后世的高考要强上数倍不止了。
赵肃一边感慨,远远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树下,不时翘首张望,又不耐烦地走来走去,嘴角不由微微勾起。
“子阳。”他不紧不慢地踱过去,冷不防出声。
赵暖被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就看到赵肃站在他身后,笑眯眯的。
“好小子!你可出来了,等你大半天!”他往赵肃肩膀狠狠捶了一下。
赵肃只是笑着,面不改色。
他看起来文弱,实际上很注意锻炼。自从那年大病一场之后,更是每日坚持打完一套养生太极拳,闲暇还会上下山跑几圈,至于武艺,明代本来就重视射礼,要求郡县学生都要练射,凑巧戴公望也精于骑射,久而久之,赵肃竟也练出一身骑射本领来,这在沿海闽浙之地来说是较为罕见的,因为这里的人更善于凫水。
只不过赵肃的外貌承袭了陈氏的秀气文雅,几年调养下来,早已不似当初那般瘦小黝黑,书生服一穿上去,很容易便让人为其外表所蒙蔽。
“考得怎样?”赵暖忙不迭问。
“还凑合。”
赵暖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要我说,当初如果不是元殊,你现在早就金榜……”
赵肃打断他,手一伸揽过他的肩膀,把人拽走:“行了行了,咱赶紧找块地儿吃饭吧,吃完我好洗个澡,在里头待了这么些天,蘑菇都快长出来了!你怎么来的?”
赵暖马上忘了刚才的话题:“戴先生早就在这里租了个院子了。”
“老师来了?”
“他老人家说要到福州府来访友,顺道看看你,我就跟着一块来了,不过他这会子应该在午休。”
“前边有面摊子,走走,吃完回去也差不多了。”
“吃什么摊子,我身上带了足够的盘缠,够你这几天吃香喝辣的,你苦了这么些天,要吃就吃好的!”赵暖二话不说,扯着他就往前面的酒楼走去。
酒楼靠近乡试会场,这会儿熙熙攘攘,兜里有两个钱的考生,都迫不及待来到这里腐败一把,慰藉自己几天来的痛苦生涯。
两人要了个三人的雅座,正好可以远远瞧见闽江,福州府大半景致尽收眼底,赵肃顿觉憋了几天的烦闷之气一扫而空。
赵暖叫了些菜,回身坐下:“少雍,你刚才干嘛不让我提他,元殊这个王八蛋,忘恩负义,就该好好骂一骂!”
少雍是赵肃的表字,戴公望起的,既因赵肃行止稳重雍然,又暗含了他的名字。
赵肃失笑:“他怎么忘恩负义了?”
“要不是他非往城东跑,会溺水吗?他不溺水,你也不至于因为救他而生病错过考试了,他中了进士,却没有回来看过你一眼,连个口信都没捎回来过!”
赵暖说的是嘉靖三十七年,也就是三年前的事情。
当时暴雨接连下了快一个月,福建全境大半被淹,连长乐县也不能幸免,许多百姓都连夜搬到山上去,元殊在城东戴宅落下一本书,非要回去拿,结果半路掉进水里,赵肃把他救上来,自己却生了场大病,因此错过那年的乡试,隔年的会试自然也就与他无缘了。
“我跟他一起走,看着他落水,总不能装没看见吧,他中了进士,被外放当官,这会儿指不定在哪个穷乡僻壤呢,哪来的空给我写信,连老师都没有他音讯了,怎么就忘恩负义了,要让那小子听见你这么骂他,非跟你急不可!”相较赵暖的激动,当事人倒是一脸没所谓,甚至还反过来安慰他:“好了好了,我现在不是考完试了么,要是我没那本事,就算让我早考三年,也是考不上的。”
赵暖恨铁不成钢:“少雍,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
菜端上来了,赵肃懒得再和他说,埋头苦吃。
这跟心软不心软没什么关系,其实就是个态度问题。
既然救了人,就不要埋怨对方做出什么回应,因为在自己做出这个行为的同时,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对方知恩也罢,忘恩也罢,都不关他的事了。
前世那个社会纸醉金迷,笑贫不笑娼,最不缺的就是尔虞我诈,甭说朋友,兄弟夫妻父子反目也不是稀罕事,赵肃打滚沉浮那么多年,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这么屁大点小事,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着话,旁边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一帮人,说说笑笑正热闹。
有人道:“陈兄文采风流,在下甘拜下风,我看这次解元公非你莫属了!”
那个陈兄谦虚几句,然后说:“这次试题出得古怪,竟然把圣人之言和抗倭联系在一起,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听说还是巡抚大人和学政大人共同拟定的。”
又有人插嘴:“倭患不断,说不定巡抚大人是想不到什么良策,想群策群力,让咱们帮着想法子!赵兄,你说是不是?诶,赵兄,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有人明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还巴巴地跟来参加乡试,到时候落榜,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赵谨的声音响起。
赵暖闻言回过头,正好对上他扫过来的目光,冷漠,不屑,嘲笑。
赵暖一火,就要撂筷子上前,赵肃按住他,头也不抬。
“吃你的饭,狗咬人,你还咬狗啊?”
赵暖喷笑,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赵谨听见,他脸色一下子沉下来,起身就要发作,赵肃堪堪抬首,冷冷看了他一眼。
“望君自重,而后人重之。”
赵谨愣了一下,回过神,暗气自己轻易被吓住,待听了他那句话,又觉得在这里闹起来,对自己名声也有损,只得忍气重新落座。
其他人说得正热闹,没人注意到赵谨的异样。
“陈兄,听说你们长乐有两个人,都是修竹先生的弟子,大弟子元同佳在嘉靖三十八年中了进士,他还有个师弟叫赵肃的,可是今年也参加了乡试?”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陈洙点头笑道:“听说是如此,不过我久闻其名,却未谋面,赵兄或许认得这位才子呢。”
他也是长乐人,更是这次乡试夺魁的大热门,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围着,但陈洙非但没有沾沾自喜,反倒谦和有礼,更令人心生好感。
话未落音,赵谨便冷冷道:“那算什么才子,不过是个十三岁才习字的庸才罢了,就算考了,也是给大家垫底的份。”
其他人不信:“不至于吧,修竹先生亦是名士,门下弟子怎会如此无用?”
还有人问:“你等都姓赵,也都是长乐人,莫非有什么亲缘关系。”
赵谨目光漠然地扫过对桌:“素不相识。”
赵肃也不在意,兀自低头吃饭,赵暖几次忍不住想站起来,都被他制止了。
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抹嘴,起身,朝赵谨他们这桌走来,拱手。
“长乐赵肃,表字少雍,见过诸位。”
刚才还在议论的人骤然出现在眼前,大家都有点错愕外加不好意思,纷纷起身回礼,顺带自我介绍,唯独赵谨坐在位置上没动。
他乡遇故知,陈洙更是欣喜三分:“相请不如偶遇,少雍兄坐下共饮几杯如何?”
赵肃对这个沉稳敦厚的青年也颇有好感:“老师还在等着我呢,在下得先走一步,只能改日再叙,恕罪则个!”
他顿了顿,指着赵谨笑道:“这是舍弟,自幼顽皮,没少和我闹脾性,还请诸位年兄多多包涵照料了!”
众人惊讶。
那边赵谨还在说素不相识,这头赵肃就道明他们的关系,既然是亲兄弟,为何又装作不识?
赵谨反应过来,腾地起身,惊怒交加:“谁是你弟弟?!你别蹬鼻子上脸!”
赵肃脸色不变,含笑向其他人解释:“在下是偏房所出,舍弟则是嫡子,他重嫡庶之分,在外不肯认我,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我身为兄长,却不能弃他不顾,既然他不喜见我,那我就先告退了,诸位,请!”
说罢拱了拱手,还亲切包容地看了赵谨一眼,这才洒然离去,留下身后哗然一片。
众人面面相觑,再看赵谨的眼光便多了些不认同和谴责。
明代嫡庶分明,庶子不可能继承爵位或财产,即便是长兄,在弟弟面前低半个头也是常有的事,但如果庶出的儿子有了功名又不一样了,像赵肃,虽然出身不好,但如今他是戴公望的学生,也是赴考的举子,论名声,并不比赵谨差,何况他长了一副温文儒雅,人畜无害的模样,加上刚才一番在情在理的话压下来,众人的天平自然就倒向了他那一边。
陈洙甚至语带谴责:“长兄如父,赵兄怎可如此轻慢无礼?”
赵谨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出了酒楼不远,赵暖再也忍不住,狂笑起来。
“真有你的,你没看刚才赵谨那怂样,活像吞了只苍蝇又吐不出来,哎哟,真是大快人心!你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这般坏心眼了!”
赵肃诡秘一笑:“我这招能恶心死他,可比你发火揍人有用多了,多学着点儿。”
回到租的院子里,戴公望已经起榻了,正背着手在院子里看树。
“老师!”赵肃唤了一声,上前拜见。
对戴公望,他是打从心底感激,如果不是他,自己现在还指不定怎么样,就算多了那几百年见识又如何,没有根基,没有身份,兴许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正因为这位老师,他从一个寒门庶子的身份,一跃成为名士门生,甚至可以能够参加乡试,也正是因为他,自己才能够更加了解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人。
“你回来了。”戴公望转身笑道,他中年丧妻丧子,此后身边只有个侍妾,未曾再娶,也没有子嗣,元殊不在身边,他自然而然把赵肃当成唯一的培养对象,倾注无数心血,也幸得赵肃本身悟性好,短短几年时间,便不负所望。
“老师怎的也来福州府了?”
“我来访友,也是来看你。顺道告诉你一个消息。”戴公望拈须,慢慢道:“京城的朋友来信告诉我,我很快就要被起复,所以今日,也是我们师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赵肃早就知道像戴公望这样的人,注定不可能永远沉寂下去,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老师……”
戴公望摆摆手,带着他出了院子,傍晚的余晖透过叶子间隙洒在他们身上,拉下老长的影子。
“你可知,我当初为何收你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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