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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院子里就能看到嘉依所在的山坡，顾千耀除了当监工，大部份时间都在院子里看着山坡上的那个人影，而山坡上的人影当然也能看到院子里的情形。
大山里的坟墓盖的很潦草，但大家都这么盖，便也就没人觉得潦草。
沙石墓碑上刻着主人的身份简介，墓碑后是凸出地面的坟包，表面胡乱涂着一层水泥，不平整的很，不过倒还是能防止它的表面长出草来。坟包旁有一圈保护坟包的平台，也抹了不太平整的水泥，嘉依坐在哪儿，靠着坟包。
她真希望有人魂。
她眼睛看着山下，自家院子前停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有人在往下搬东西，顾千耀的黑色身影很显眼，她始终知道哪一个是他。一切都现代得很，光明得很，她还是希望人去世了能有魂。
她听到有脚步声在靠近，猛的抬起头来，却是个灰发老头在朝这边来。这个村子大，住着两姓人，刘家、许家，祖上都是一家，村里的称呼都照着辈分来，老人姓刘，是个土医生，和嘉依外公是一辈，爷爷辈的。
嘉依站起身来，“刘、刘老爷，”
老人继续走近，腿脚不甚灵便，他抬着手一个劲儿的往下挥，意思叫她不用招呼。嘉依垂下头，抹了下眼角。和外婆通的最后一个电话就是用的刘老爷的手机，看到他她又忍不住了。
老人走近，气还没喘均匀就重重叹了口气，“咋就回来了。”也移到坟包旁的平台上坐了。
嘉依不吭声，老人就自己说，问她是江城的人不留她了还是她自个儿回来的。嘉依一下便了解了老人的意思，赶忙解释清楚。
“那就好，那就好，你外婆总算是找对方向了，”
刘老爷是村里的土医生，有学识、见识广博待人和善，在村里也算得上德高望重，大家也愿意找他调解家庭矛盾，倾诉衷肠，再加上嘉依外婆最后那段日子颇仰仗他的照顾，他们家的事他知道的清楚。
老人这下就慢慢说起了嘉依不知道的事，和她外婆留下的话，以及对她做的打算，还有老太太的那一番让人见了流眼泪的心思。
“病的那么重，瞒着你多不容易哦，废了这么大力气，你不要让她白费工夫了哦。你在江城该读书的还读书，该咋子样生活就咋子样生活，一年到头回来一次就算孝顺了，你要是赖着不回去你就是不听话了晓得不？”
“嗯。”嘉依点头。
说的人老泪纵横，听的人泪如雨下。
“你的生活开支你外婆都给你安排好了的，你不要担心，好好跟着你后妈过就是了，我也给她打过一次电话，人家还是很讲道德的一个人，你好好的听安排就行了晓得不。”
嘉依除了点头就是答嗯，该说的老人也说完了，最后叫她不要太伤心，还指给她看另一片山坡上的两座新坟，告诉她人年纪大了时间到了就要离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坟地里冷，不要让外婆死了都还要操心你，回去了回去了，我也回去了。”
老人家走了，走两步还回头，朝她挥手，意思要她回家，嘉依就点头答好。
这条山路于年轻人的腿脚而言没什么难处，而老人却走的很吃力，也很慢，嘉依看着他蹒跚着缓缓远去。她扭过头，看向远处的两座新坟，它们就像外婆的坟一样，一旁靠的纸花圈还新鲜。
大家一起犯错，不一定都是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大概还有大家一起受罚就不那么可怕的心理吧。大家一起死，就好过一个人死。刘老爷指给嘉依看了两座新坟后，莫名的她的心就稍稍明亮了些。
也许这种心理是不道德的吧，但是这让她相信了刘老爷的话是真的：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坟后的树林杂的很，什么树都有，有的干枯苍老，有的还葱茏，有一缕风过，没能落尽的枯叶窸窸窣窣落下，有一叶落到站在坟下的女孩子脚边停住，女孩没有注意它的存在，她的眼睛看着那边山坡上的两座新坟，和它们周围无数的坟。
村里的老坟地早就安葬不下新坟了，现在大家都下葬在自家地里。实际上不止那两座，在眼前能看到的都是她曾见过的人，但是现在只能看见他们的坟。
这个可怜人眼神一点一点的深下去，她那一点简单的思维总算再次被影响了，顾千耀昨晚已经替她掰过来了一点，刘老爷现在再掰过来一点，大概她已经能继续过活了。
*
嘉依从坟地回来，好好的吃了饭，顾千耀很高兴，她说累了顾千耀便将她送回卧室睡觉，直到看着她睡着了他才走开。
嘉依身上的衣服也脏了，鞋子也沾满了泥，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肯回江城，顾千耀只能先准备,他留了两个人在家里看着，自己去了镇里采购。
顾千耀走后，嘉依没睡多久就醒了，她从床上坐起身来往着窗外发呆，她不知道顾千耀是怎么和村里的几个男孩子认识的，她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也没能和他们认的很熟，她想顾千耀的人缘怎么到了哪里都是一样的好。
她靠在床头发呆，后来她又坐到了堂屋的一张椅子上发呆，没一会儿舅舅来了，但是他没留多久，也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很快就走了，见了舅舅后，她的心又沉了下来，坠的低低的，她仍然坐在堂屋里，眼睛却不东看西看了，她紧紧盯着外婆房间的门，她还没进去过，她还没有找到勇气。
她垂下头，将身子低伏在膝盖上，头枕着垫在膝盖上的胳膊，人开始昏昏沉沉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声猫叫，仰起头来，她确信那声音来自外婆的房间，她也确信那声音来自于外婆养的老猫……大黄。
嘉依唰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竹编的椅子“嘎”的一声。她几步便到了门前，手指撑在门上，轻轻用力，门便吱幽幽的响起，门彻底推开，屋里乱糟糟的，外婆一向收拾的整洁的床已经大变了样，满室的凄凉与破落，“喵呜……”床前果然有一只大黄猫。
她以为它也死了！嘉依一股泪猛的冲出来，模糊了大黄在她视线里的身影。
它一向很受人爱的，走到哪都能有吃的，它不在家一定是吃百家饭去了。
嘉依站着猛流眼泪。大黄当然认识她，自己幽幽的喵呜着走到嘉依脚边，在她鞋子上蹭了蹭，像是在打招呼。
脚边暖暖的磨蹭让嘉依的泪更是决了堤。她蹲下，手大概的朝大黄伸去，摸到的是脖子，她顺着它的背脊往下撸，大黄轻轻喵呜喵呜着回应。
“……大黄，”
“喵呜……”
“大黄，”
“喵呜……”
*
开车到镇里很快，在镇上买东西却费了些时间，虽然返程的时候也还算早，顾千耀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手指一个劲儿的在黑色的方向盘上敲。
顺顺当当的他已经觉得很慢了，却又在岔道上遇了一辆载着设备的拖板车，车身长，山路弯，开的要多慢有多慢，正挡在他们前头，完全过不去。
顾千耀让老二打电话回去，问了说嘉依在睡觉他才稍稍放下心来，结果回家却发现嘉依是在睡觉，但是她睡在了外婆的房里。
房间里乱糟糟的，因主人去世，床上的东西已经扔掉，只是个空床板，嘉依蜷缩着身子侧躺在床板上，她身旁躺着一只猫，安安静静的靠在她手边。
顾千耀一靠近，那猫“喵”的一声从床板上跃到地上，几个闪身就跑了，但是床板上的人仍然一动不动，大概也不知道他的到来。
去世的人的房间也不一定都让人不适，但说实话，像这样一间黑黢黢的乱糟糟的屋子确实会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女孩不是个胆子大的人，虽然去世的人就是她自己深深依恋的外婆，但顾千耀觉得她躺在这儿不是在享受、回忆美好时光，而大概是一种刻意的折磨。
她的这种做法他很生气，他告诉过她，可以哭，可以流眼泪，也可以继续伤心，但是再也不要故意伤害自己的身体。
顾千耀浑身低气压，弯下腰去喊人，喊出口的声音却极尽温和，与他身上的森森戾气完全相悖，“麦芽糖”。床上的人一点反映也没有。
屋里没有开灯，光线暗，他朝女孩的小脸伸过手去，想将她叫醒，手指触到的却是滚烫的皮肤。
*
镇卫生院里一间病房内，顾千耀单手撑着脑袋看着病床上的人，烧已经退下了，脸上的红也退了，眼皮自然闭拢，睡的很安稳，唇角略略扬着，像在笑。
顾千耀就那样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空着的手里摩挲着她温凉的小手。
病房里灯光惨白，嘉依退了烧，脸上看着一点血气也没有。细细密密的睫毛盖在眼脸上，嘴唇上也同样没有血色，这样微微笑着看的让人心疼。
顾千耀目光落在那带着笑意的嘴角上。
是什么样的梦，才让她笑了？
顾千耀以为嘉依正做着什么美梦，而嘉依的梦已经完结了，所以她才笑的这样开心。
她的这个梦啊，好长好长。
一开始她四处寻外婆，她将外婆弄丢了，怎么都找不见，后来她找到了大黄，大黄喵呜喵呜的蹭她的脚，要她跟着它，他们就出了屋子，却发现外婆就坐在院子里，顾千耀也在院子里，他正指挥人打扫卫间呢。
阳光是那样明亮，外婆仰着脸向着太阳伸了个懒腰，阳光照的她的脸发光，她花白的头发也在发光，然后她在一片光亮里低下了脸对她笑了一下，这一下真是满脸的褶子，“快过来呀，”
她还没动呢，大黄就讨厌的先冲了过去，它总是和她争宠，抢外婆。大黄一纵身便跳到外婆怀里，外婆抱着它又摸又亲，嘉依走过去偷偷扯了一把大黄的小腿脚，大黄狠狠的“喵呜”一声。
她耸了大黄一鼻子，靠在外婆身边坐下，脸枕在她又软又宽大的手臂上，他们三个一起晒太阳，一起看顾千耀打扫院子，实际上是他抄着双手指挥别人打扫院子！
“你喜欢他？”外婆突然问她，嘉依心上紧了一下，偷偷抬眼看外婆，外婆却正低下眼睛将她的打量逮个正着，外婆嘴上憋着笑意，一向慈爱的脸上现了一丝狡黠，又有一丝捉弄，还有一点揶揄的意味，她就这样等着她的答案，她不得不红了脸，不得不红了脸轻轻点头承认。
外婆就咯咯的笑了，“小伙子小嘴一天巴巴的，他是个很爱说话的人吧？”
“他、他其实不怎么爱说话啊。”
“他平常在家很勤快？”
“勤快？”外婆怎么对顾千耀有这么多误解，“好像不是呢。”他好像还有一点懒呢，喜欢睡懒觉！
“咦，怎么尽说人家不好了。这不是很勤快吗？”外婆指院子里监督别人打扫青苔的顾千耀。
“可是他都没动手是别人在帮他做呢。”
“这说明他人缘好啊。”
“这个倒是真的。”
“他喜欢吃咱家的麦芽糖吗？”
“喜欢！”
“是个乖孩子。”
“为什么？”
“不喜欢吃糖的人不好哄，难侍候，你小时候一哭，塞个糖给你就笑了。好哄。”
“……”
“小伙子长的漂亮，外婆喜欢，准了！”
“……外婆，”
“什么时候回江城啊？”
“不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赶快回去认真上学，走的时候咱们不是说的好好的，考上个大学让外婆看看，你不回去学习又怎么考得上！咱们家还没出过大学生呢，给外婆争个脸，我见到你外公，见到你祖公也好扬扬眉吐吐气，晓得不。”
“晓得了。”
“晓得呢就赶快回去啊。”
“麦芽糖，”
“小伙子叫你呢。”
嘉依转头，顾千耀站在车边，车门已经打开。
怀里突然一沉，她再转过脸来，手上抱的是大黄，“回去了就好好上学咯，大黄替我看着你，不专心它就挠你，考不上大学可不准回来，晓得不！”
“晓得了！”
“顾千耀我们回去吧。”
“麦芽糖？”
嘉依睁开眼睛，天花板上是白晃晃的灯光。
“顾千耀我们回江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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