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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后来厉青凝还是忍住了, 她转身便去了书房,看着案上的笔墨,觉得头疼非常。
她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抬臂想去将那杆狼毫拿起。
可手臂刚抬起, 忽然连一寸也探不出了, 似是眼前所有的狼毫都成了用来做那等事的物事一般, 哪还能拿来正经写字。
过了许久, 她转而执起了墨锭,在砚台里研起墨来。
不可胡思乱想, 凝神静心。
看着砚台里的清水渐渐成了墨色,厉青凝才将墨锭放下, 转身伸手去拿笔。
这笔不想拿也得拿,归根结底,还不是因她忽然起了念头想教鲜钰写字。
写哪不好, 偏要写在那素白的背上,一不留神,还往别处写去了。
字未教好,如今她自个连字也不愿写了。
如此万万不可, 想来日后还是莫要抄书了,不如合眼背书。
门倏然打开了一条缝, 厉青凝蹙起眉, 本以为芳心忽然没规没矩了,不料从屋外进来的却是鲜钰。
鲜钰走了进来, 却未凑上前去, 而是在不远处定定坐着。
她也不说话, 径自倒了一盏茶便喝了起来。
厉青凝本欲落笔的, 可这人一来, 她光顾着侧耳听着背后的声音,一时不知自己该写什么了。
鲜钰暗暗朝厉青凝看了一眼,见她手里的笔悬在纸上,那笔毫分明是刚刚沾了墨的。
她这才道:“殿下怎不问我来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厉青凝问道。
“不做什么,就来陪陪你。”鲜钰低声道。
厉青凝愣了一瞬,本以为这人会说出什么话来呛她,没想到却连半句寻衅的话也未听到。
她将手腕往下一压,缓缓在纸上写下了字。
没想到鲜钰果真只是静静坐着,连气息也收敛了些许。
厉青凝不由得想起梦中的前世,她好几回似也在批阅什么,而那红衣人便在不远处坐着。
虽说红衣人常常来撩拨她,但大多时候还算得上是安静,静得过于乖顺了。
那时在梦中,屋外持着兵器的禁卫来回走动着,没有片刻是无人的。
她心下清楚,那些人是来盯着她的,并非是要护她周全。
如今屋外无人巡视,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坐在身后不远处的人。
“殿下在想什么。”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鲜钰抬起眸,看厉青凝执着狼毫又不动了,心道,这表里不一的长公主莫不是又在想些有的没的了。
怎料,那腰背挺得如竹般直的长公主忽然道:“在想前世。”
“前世已过,还想那些做什么。”鲜钰说得轻巧,可听厉青凝这么一提,仍是心有余悸。
厉青凝道:“想前世……”
她话音一顿,过了一会才冷冷淡淡道:“你是如何对我好的。”
鲜钰低笑了一声,“想明白了吗,那此生我对殿下好么。”
厉青凝声音冷冷清清的,“比之前世,只增不减。”
一会,厉青凝又继续看起了奏折,而身后的人老老实实坐着,连半点声音也未发出。
门忽然被叩响,芳心在屋外问:“殿下,可需奴婢在旁伺候。”
“不必。”鲜钰忽然开口,意味深长道:“我会替殿下研墨。”
“研墨”二字说得极其重。
厉青凝刚张开的唇陡然又闭起,忽然觉得这屋里的氛围不是那么融洽了,十分想将背后坐着的人赶出去。
隔日,睿恒王的棺椁下葬了,送葬的人齐齐回了都城。
按理来说,睿恒王入土为安,应是件喜事才对,但皇帝依旧没有上朝,百官在大殿中面面相觑着。
龙椅上空空如下,可偏偏那跟在厉载誉身侧的太监却站在了龙椅边上。
朝官们不明所以,以为陛下是令这太监来主持朝会,可没想到,隔帘里忽然传出了一个声音。
是长公主的声音。
厉青凝端起了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茶。
她依旧不急,甚是不急。
天师台里久久未传出什么动静来,而潜伏在凤咸城的暗影也未见传回消息。
厉载誉却似是好不起来了,即便是日日喝着大补的汤药,可那身子依旧虚得很。即便是躺在床榻上,一日也会晕厥好几回,即便是施针也未必醒得过来。
他确实上不了朝了,从早到晚,清醒地睁着眼的时辰,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
厉载誉慌么,自然慌,一想到自己命不久矣,便卧在床榻上流下泪来。
朝会上,官员启奏的事无非就是那些。
在散朝之前,才有人道:“雾里镇的地动仍未停,当地的百姓已经获救,现下暂住在冬襄城内。”
厉青凝未说什么,龙脉都已断尾,而处在龙脉尾部的雾里镇又怎么能得安宁。
龙脉不全,地动将不止。
退了朝后,厉青凝又往金麟宫去了。
金麟宫里,厉载誉果真仍躺在床榻上,脸色又灰又白,已是一副将死之色。
他双眼虽睁着,可眼前一片模糊,双耳所听见的声音也不甚清楚。
只听见门似开合了一下,而后身边窸窸窣窣的响起,似是谁来了。
李大人刚收了针,他暂且能清醒片刻,闻声便道:“凝儿来了。”
跪在一旁的李大人愣了一瞬,这几日他一直伴在陛下身侧,还是头一回听见陛下这般称呼长公主,这称呼甚是亲昵,但却陌生得很。
李大人下意识便回头朝来人看去,只见那玄衣长公主缓缓弯下腰,将丹唇的唇往陛下的耳畔靠近。
厉青凝面上无甚波澜,似是未将这称呼放在心上,即便面前躺的是一个将死之人,她也依旧无甚神情,淡淡道:“皇兄,我来了。”
李大人低下头,连叹都不敢叹出声。
厉载誉在听见这声音的时候,猛地伸手循着声音探去,可他眼前一片模糊,只隐约看得见一个人影,却连那人的模样都看不清了。他紧皱着眉头,将唇齿也紧咬着,似是十分吃力。
他刚将手探出,那枯瘦的手登时被抓住了。
厉青凝握住了他的手,眸光沉寂如一潭死水,“皇兄,方才在朝上之时,百官上奏的多是些琐事,不过,雾里镇的地动现下还未停,镇里的百姓已迁至冬襄城。”
厉载誉气息虚弱地道:“好,好。”
他猛咳了几声,又道:“国师,那国师现下是不是还在天师台。”
“在。”厉青凝淡淡道,“国师未出过天师台。”
厉载誉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虽是使劲了气力,但仍是握得不大紧,他确实快耗尽元气了。
他颤着声道:“怎还不去找国师,为兄,为兄……”
厉青凝侧耳听着,那从厉载誉口中穿出的声音甚是沙哑,还轻得很,似是游丝一般。
“为兄快等不及了。”厉载誉那语气甚是急促,将身姿摆得一低再低,说到最后,那尾音微微一抖,似是在恳求一般,在求厉青凝动手。
厉青凝缓缓合上眼,在厉载誉登帝之后,又何时这么卑微地求过别人。
即便是幼时,厉载誉也未曾有过这么卑微无助的处境。
厉载誉自小便备受先帝宠爱,还未及冠便被立为太子,他从来无须求别人做什么。
她丹唇微张了,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又睁开眼时,才道:“皇兄莫不是怕了。”
“怕。”厉载誉颤着声道:“为兄怎会不怕。”
厉青凝垂眸看他,“可臣妹手中什么也没有,又是没有修为的寻常人,又怎敌得过国师。”
厉载誉紧紧扣着她的手腕,脸色苍白可怖,一张脸因施力而略显狰狞。
过了许久,他才道:“你要什么?”
这话音像是一支利箭一般,嗖一声破空而出,登时打破了寂静。
厉青凝不慌不忙地垂下了双眼,竟未作答。
厉载誉听不到一声回应,急切得又将她的手腕抓紧了一些,一口气紧提到嗓子眼处,不得不又咳了起来。
咳了几声后,他又道:“为兄把军符交予你,风雷令也交你手上,有了这两物,禁军与两大宗皆受你差遣,你还要什么?”
厉青凝淡淡道:“那皇兄何不将此事交给大将军。”
“大将军……”厉载誉又想咳,咳却连咳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胸腔震动了几下,急急喘了几声气才道:“为兄信不过他。”
厉青凝看着他,眼中这才流露出了一分怜悯来。
她淡淡道:“皇兄想让我怎么做。”
“活擒国师。”厉载誉唇齿上皆染了血,却不是将唇咬破了,那血是从喉咙里涌上来的。
厉青凝应道:“若是国师不肯就范,皇兄怕是会自损一万,伤敌一千。国师的修为,非我们能抵挡的。”
厉载誉沉默了,他眼里悲恸凄凄,缓缓合上了眼,又哑声道:“当真找不到根除药瘾的法子么。”
厉青凝侧头朝李大人看了过去,“这得问太医署才是。李太医日日伴在皇兄身侧,皇兄应当知道才是。”
厉载誉不说话了,他早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可为时已晚。他半晌才道:“你有没有骗过为兄。”
这话一出,跪在地上的李大人猛地抬起头,眼里露出了一丝惊慌来。
厉青凝脸上却连一丝慌乱也不见,依旧是一副冷淡地模样,她道:“有。”
“此话当真?”厉载誉问道。
“此话当真。”厉青凝淡声道。
厉载誉紧闭的眼缓缓睁开,无神地往床榻顶上的纱幔望去,可惜什么也看不清楚。
“你骗了为兄什么。”厉载誉又问。
厉青凝缓缓道:“时候还早,但臣妹日后必会全盘托出。”
闻言,厉载誉似是想勾起唇角笑上了一笑,可却连笑也笑不出,他沉默了许久才道:“先前为、为兄派人到过凤咸城……”
他说得极其费力,可仍是接着道:“探查到,城、城中潜伏着不少妥那国的人。”
“皇兄慢些说。”厉青凝蹙眉道。
厉载誉咳了一下,又道:“若真如探子所说,那据、据为兄……”
他皱着眉头,连双眼也不得不紧紧闭起,许久才硬是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据为兄猜测,那些人……定、定是妥那国的士兵。”
厉青凝了然,这与她猜测的一模一样,凤咸王怕是要谋反了。
这回厉载誉不怕也得怕了,此时国师用意不明,可无论怎么说,都是要将他置于死地的。
若是凤咸王忽然谋反,而妥那国又出兵进犯,东洲怕是会撑不住。
厉青凝未说话,思忖着厉载誉有没有留后手。
厉载誉干燥的唇一动,一字一顿地道:“东洲大地,一寸也不能少。”
厉青凝微微颔首,“东洲定不会少。”
阳宁宫中,鲜钰正坐在院子里同白涂说话。
白涂甚是感慨,仍是觉得一切全都因他而起,伏在石桌上半天也不动。
“可若是如你所说,那国师是你所造之人的弟子,那为何国师要毁丹阴卷,功法相通,他不是可以动用残卷里的灵气么。”鲜钰蹙眉道。
白涂紧闭的双目一张,一双通红的眼朝旁一转,“如此同你说,你描摹了字画,可所描摹出来的,与原来的那一幅是一模一样的么。”
“自然不是。”鲜钰愣了一瞬,讶异道:“莫非你所造之人不会丹阴功法。”
“不错。”白涂声音沉闷,“他虽与我长得一样,但又有所不同。”
停顿了一下,白涂才接着道:“他所承的,只有那一魂三魄,故而修为也十分有限。再者,他从我这承去的记忆也不多,虽记得丹阴卷,可却有所缺漏。”
“若是记岔了,他会入魔障。”鲜钰随即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读你留下的竹牍。”
白涂缓缓道:“老朽命他到都城,却未让他动那一卷竹牍。”
鲜钰心道,那被取代之人也是死脑筋,可惜最后却生了感情,在下手之时竟犹豫了。
她哂笑了一声,“若是如此,要取国师的性命有何难。”
白涂道:“不难,但老朽甚是担忧,他在断了龙脉之尾时,在那里布下什么大阵,如此一来,即便是闭门不出,他也能汲取到龙脉紫气。”
鲜钰愣了一瞬,连忙道:“既然你想起了先前的事,为何不用那占卜之术算上一算。”
她话音戛然而止,自己生生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若是白涂的占卜术与国师一样,那白涂必定也要用上听涛珠才行,可现下,又去哪找得到听涛珠。
白涂沉默着未说话,却不是因听涛珠的事。
“罢了,那听涛珠十分难寻,若是想在都城中拿到,怕是只能去天师台取了。”鲜钰冷声道。
白涂这才道:“不一定要用听涛珠。”
鲜钰忽地侧头朝他看去。
“听涛珠不过是用来弥补不足,若真要卜,万物皆可用来卜算。”白涂双眼一瞬不瞬地朝她看去。
鲜钰唇角微扬,低笑了一声道:“老头,你要什么。”
“一抔土。”白涂沉声道。
鲜钰皓臂一抬,地面忽生出风来,那风朝院子四处席卷而去。
不过多时,那卷起的风似染了色一般,细细一看,却并非变了颜色,而是将泥土沙尘皆卷在了其中。
她指尖一勾,卷起的沙尘便朝她而去,随着她手腕微转,泥土沙尘在石桌上坠落成堆。
风倏然散去,哪还见有什么黄褐色的风。
“够了么。”鲜钰伸手拨了一下石桌上堆起的土,在收手时,她轻揉指腹,将沾在指腹上的泥给揉掉了。
白涂将前肢往前一身,隆起的背往下一塌,在伸展了筋骨后,才闷声道:“够了。”
鲜钰饶有兴味地看着白涂朝那堆土靠近,她还从未见过白涂卜卦,不曾想,这兔子果真如他所说,是什么殒没的大能。
她先前当真不信白涂的话,只觉得这兔子还挺了不得,似乎什么都会一些,就连古籍上未曾记载之物也知道一二。
可兔子却只是低头嗅了嗅那土,忽然又没了动作。
“怎不还卜?”鲜钰心急道。
白涂讪讪道:“且容老朽想一想。”
鲜钰一哽,“难怪先前你不曾教我卜算之术,原来是自己也不记得。”
白涂两眼一抬,一双眼红得很,“卜者窥觑天命,那是折气运的。”
鲜钰愣了一瞬,恍然大悟,国师气运不济那是情有可原,可白涂未做过什么恶事,却屡屡被天道所拒,竟是因为常常窥觑天命。
她蹙起眉心,问道:“那你现下记得了么。”
白涂闭起了双目,久久未答,也不知是在沉思,还是睡着了。
鲜钰微微抿了一下唇,往后退了数步,只因觉察到一股灵气将白涂环起。
那灵气强劲,又着实厚重,虽然不甚充沛,但并非寻常人比得上的。
白涂辗转了几世,虽到现在也未落得一个好结果,但鲜钰心知,白涂苦苦寻觅仙途并非是白寻的。
虽然白涂的修为大减而境界也大退,但他数次几近登顶,他所窥见的仙途一隅,已能让所有人羡煞。
久久,鲜钰才看见石桌上的土陡然浮起,齐齐停滞在半空之中,就连风也不能将其吹动。
又过片刻,那些土似是成了蚁堆,竟缓缓朝四处散去,散了又聚,几经变化,最后成了一幅山河图。
虽无手拂过,可一息之间,似是有人以手作画一般,山河浮现在半空之中,那绵延起伏的崇山以及蜿蜒而过的江河湖变幻不停。
尘沙忽地又滞在了空中,竟不再如蚁般爬动了。
鲜钰双眸一抬,只觉得那巉巉峻岭似曾相识,远看险峰重迭,山壁陡峭。
就连缭绕的雾气也分外熟悉,隔着那雾,不论是下望人寰,还是上观苍穹,皆是一片微茫,不知天地。
“这是龙脉。”白涂沉声道。
鲜钰蹙眉道:“可有卜出什么?”
“有人在动龙脉。”白涂缓缓道。
“谁?”鲜钰话音一顿。
“不知。”白涂声音方落,那山河图登时没了。
浮起的尘土陡然落下,被风吹散了。
鲜钰沉默了许久,仰头朝金麟宫的方向望了过去,她知道厉青凝在散朝后,是会去金麟宫看看那卧病不起的皇帝。
“我去看看。”她忽然开口。
白涂悠悠道:“不同她说么。”
鲜钰笑了,“若是说了那还了得。”
趁着厉青凝不在,她得赶紧去看看,回来再赔罪就是了,到时如何赔罪,便……
便由厉青凝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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