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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已高,安庆城里一派肃杀。
身穿号褂、头裹白布的善堂杂役们驾着骡车,面无表情的在街道上缓缓前进,将沿途的那些尸体一一捡拾,整齐的码放在骡车上,经过一夜的风吹,这些尸体早已冻得僵硬,以奇形怪状的姿势呈现在人的眼前,肢断臂折,脑浆迸裂,让人不忍卒睹。
与这些善堂杂役一道进行善后事宜的还有城内的巡警和衙役,他们手拿革命军政府草草印刷的安民告示,沿街张贴,并召集各街里长、甲长,向他们转述安庆城防司令部的命令,责令他们安抚各街各巷,并组织丁壮巡逻街面,查拿奸细,震慑无赖。
城西隐隐传来炮声,那是革命军西征部队还在战斗,只是城内外信息断绝,却也不知战况如何。
城南也传来隆隆炮响,那是城内革命军的炮兵正与长江上的清军炮舰进行炮战,城南一带不时腾起黑烟,那是落进城内的炮弹,城南居民已不敢呆在家里,纷纷到城北躲避炮火。
在惊恐中战栗了一夜的百姓偷偷拉开门,从门缝里向街面上望去,街上满满的都是难民,大人喊小孩哭,凄惶的很,让人看得揪心。等看到那些挎着洋刀的巡警走过之后,百姓才稍稍松了口气,既然连巡警和衙役们都已经走上街了,那么,也就是说,城里已经恢复了秩序,无论如何,总算是可以出去买米买面了。
虽然街上还有些尸体没有清理完毕,但是百姓们也顾不得许多了,各家的当家人纷纷提着米袋子出了门,迎着瑟瑟寒风,顺着街角低着脑袋快步行走,向离家最近的米铺走去,心里祈祷着米铺千万不要关门,也不要涨价,毕竟,这城里的乱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能少出门就少出门,一次买它可吃个把月的大米面粉,然后全家老少就可以把自己关在屋里了。
当人们在炮声中纷纷赶到米铺时,惊讶的发现,那些米铺面店不仅店门大开,而且门口都站着两个扛着洋枪的大兵,在最显眼的铺面上还都贴着一张同样内容的告示:
“中华光复军革命军政府令!革命肇始,万象一新。希冀阖城军民万众一心,共建共和!为安民心,自今日起,全城米铺面铺一律不得关门罢市,米价面价一律不得高于前日价格,此告示更不得随意撕毁。违反此令,则一律视为敌视革命!凡敌视我革命军者,即为满清走狗,其产业即为敌产,不受革命军政府保护!此令,即日起施行!安庆城防司令,段。”
这份告示虽然是城防司令段芝萱发布的,但实际上却是赵北的意见,考虑到安庆刚刚光复,安定民心是头等大事,所以,段芝萱很爽快的接受了赵北的意见,发布了这份告示,同时答应向城里的粮商平价供应官粮。
百姓们站在告示前议论纷纷,彷徨、焦虑、无奈,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一些孤陋寡闻的人甚至刚刚才知道,原来这安庆城竟已换了主人,原先的“大清巡抚”变成了什么“城防司令”了,而且“革命”为何物?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人们只是略微知道,去年的时候,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巡警学堂兵变弹压下去之后,据说那位策划“谋反”的徐壮士临刑之前嘴里念念不忘的就是这“革命”二字。
“去岁闹了一通,现在接着再闹。依我看,这世道要变了。”
一个看上去老成的汉子笼着双手叹息一句,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管它是“大清巡抚”还是“城防司令”,百姓们只要有口饭吃,便足够了,于是纷纷抢进铺里,在那掌柜和伙计们的吆喝声中,乱哄哄的抢购大米白面。
“街坊们,街坊们,劳驾!别挤别抢!这大米白面都不缺的,如今坐镇城里的这位段司令亲口说过,城里的官仓不封,什么时候去买米,什么时候就卖给咱们。都买得着,都买得着!别挤!小店可装不下这么许多人。”米铺掌柜声嘶力竭的喊道,但这种时候,谁还会听他说话?
就在抢米的和卖米的陷入一团混乱的时候,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赵北,却正端坐点将台前,一边认真的看书记官写字,一边时不时抬起头来,大声呵斥队伍后面那些不习惯于排队的人。
他正在这里招兵买马,扩充队伍。
由于安庆城外的西征大军进攻顺利,长江南岸的清军营垒又毫无动静,而且这安庆的城防事务又交由段芝萱全权处理,因此赵北就显得有些清闲起来,除了安排人手协助巡逻街道,弹压地面,进一步恢复城内正常的生活秩序之外,赵北最关注的事情就是军事实力的扩充与整顿。
虽然他已交卸了左翼翼长的职务,但手下的部队却没有全部交出去,现在归他直接指挥的还有两百多人,都是曾与他一同向巡抚衙门冲杀的新军官兵,这些人他都要带走,前往太湖县联络湖北、江苏新军,除此之外,他还打算继续扩充实力,毕竟,乱世之中实力才是第一位的,而且,如果不把队伍扩充到五百人,那么他捡来的那些军械就派不上用场了。
“姓名?老家在哪儿?”
赵北询问一个站在点将台前的魁梧青年,这个人也像其他人一样,都是来投军吃饷的,略微有些不同的是,这人披麻戴孝,眼角还带着泪。
“大牛。本地人。”那青年抬起头,望着赵北说道。
“姓啥?”
“朱。”
“朱大牛。为啥当兵?”赵北看着书记官将名字和籍贯记下。
“报仇!”青年的回答也有些与众不同。
“哦?”赵北目光投到台下,仔细端详了几眼,见这青年一脸激愤,紧握着的拳头还在发抖。
“向谁报仇?”
“找朝廷狗官报仇!”青年摊开手,抹了抹眼角。“朝廷狗官烧了我家的船,把我爹娘活活烧死了,我要杀了狗官给他们报仇!”
“你是船工?”赵北见青年点了点头,便示意书记官将此人职业记下,并特意叮嘱,一定要写明此人与满清朝廷有血海深仇。他新招募的部下中,有不少都是这样的船工出身,由于清军撤退时烧了他们的船,断了他们的生路,所以不少人都是带着仇恨来投军的,对于这样的人,赵北尤其欢迎,在他看来,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坚持着跟他走下去,哪怕荆棘遍地,也百折不挠。
“据你所知,这附近一带还有没有藏起来的船只?”赵北又问道。
朱大牛想了想,摇头道:“只在上游港岔里躲了些逃鱼捐的小船。前些日子,朝廷狗官秋操新军,也强征了不少民船,不过现在都还停在骡马河一带。”
“小船?小船也行啊。你能不能帮我弄来十几条这样的小船?今天晚上之前就要弄到。”
“能!我认识那些船老大。”朱大牛点着头。
赵北将手向旁一指,说道:“去那里量身高,以后给你做军装。量了身高,再领军饷,四两五钱官银。”
“谢军爷。”朱大牛道了谢,走到点将台一侧,自有军官为他量身高。
现在革命军军装不够,赵北已决定尽快赶制些军装,发给自己的嫡系部队,不过目前还来不及做这件事。
不仅军装不够,革命军的武器也非常匮乏,熊成基西征时带走了多数枪械大炮,现在留在城里的只有不到两千杆新式步枪,此外还有数千杆库存的老式前装枪,大炮只有六门,山炮两门,野战炮四门,由一个炮兵队操纵,架设在城南几座洋商商馆屋顶上,专门压制长江上的清军炮舰火力,幸亏那两艘炮舰都是小船,船上的舰炮数量太少,难以形成压制性火力,而且也未摸清革命军炮兵阵地所在,否则,仅靠那六门步兵大炮,根本不可能吓唬住对方。
看起来清舰管带仍在犹豫不决,否则的话,炮弹早就飞到城北了,不会仅在城南爆炸,安庆城市不大,炮舰上的大口径舰炮足以覆盖全城。
为了尽快武装自己,赵北建议城防司令段芝萱召集全城铁匠,命他们全力打造长矛大刀,为了凑足长矛杆,全城的大小木匠铺都被搜罗了个遍,就连戏班里武生使用的蜡枪杆子也被拿来凑数——————用冷兵器武装起来的人,总是比赤手空拳的人更有战斗力些。
除了打造冷兵器之外,段芝萱还下令征集全城火yao,鞭炮铺里的伙计师傅们也都召集起来,用鞭炮火yao和铁皮罐子制作土炸弹,经过昨夜的激战,革命军上至总司令,下至伙头军,都对这种威力强大的近战武器发生了浓厚兴趣,考虑到黑火yao爆炸威力不强,赵北还建议在铁皮罐子里装了铁钉,以增强杀伤力,对此建议,段芝萱很高兴的接受了,毕竟,赵北“一弹定乾坤”的威名在外,他设计的炸弹,段芝萱信得过。
朱大牛量完身高,走上点将台领了军饷。
赵北指了指朱大牛脑后那根又黑又粗的辫子,说道:“朱大牛,现在咱们已经革命了,你这根满清的猪尾巴是不是也该剪了?”
朱大牛看了看赵北那光秃秃的后脑勺,再望望书记官那头飘逸的齐耳长发,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辫子,迟疑着问道:“给军爷当兵,非得剪辫子不可吗?”
“剪不剪随你!不过话说在前头,剪了辫子,就是正规军,每月除了四两五钱的军饷之外,还有另外半两的‘剃头钱’。如果不剪辫子,就只能加入‘革命卫队’,每月只有二两银子军饷可拿,没有剃头钱,军费紧张的时候连军饷也没得拿。你自己看着办。”
赵北走到朱大牛跟前,拍了拍对方肩膀,这才察觉对方似乎没有穿棉袄,于是将身上那件从衙门里抄来的呢子大衣除下,为这个微微发抖的青年披上。
所谓“正规军”与“革命卫队”的说法,不过就是赵北自己的编制,尚未上报熊成基大都督批准,不过按照熊成基的意思,革命之后便要下令全城军民立即剪辫蓄发,只是遭到指挥部里多数人的反对,这才作罢,毕竟,现在刚刚光复,城里民心不稳,万一操切行事激起民变,却也不是革命党人愿意看到的,不唯百姓的辫子不能马上剪,便是革命军人的辫子也要从长计议。不过既然已经革命,那么这辫子再挂在革命军的脑后,终究不妥,于是赵北便擅自做主,用“剃头钱”的方式吸引革命军人自愿剪辫,至于那些不愿意剪辫,或是首鼠两端的人,赵北也不勉强,毕竟他也不想激起兵变——————“辛亥革命”的时候是发生过这样的兵变的,不过,那些拒绝剪辫子的人可就不能编入他的嫡系部队了。
所谓“嫡系”,便是对自己忠心耿耿,如果连发型都不愿意向自己靠拢,却又怎能称得上嫡系?当然,考虑到此行是去联络和策动湖北、江苏新军响应起义,这辫子或许能派上用场,全都剪了似乎也不太合适。
“剪!我剪!”朱大牛摸了摸呢子大衣,心头一热。
“很好。你是个真正的革命者。革命,便需要放弃一切!”赵北笑着说道。利用这种剪辫子的方式,他已将自己的嫡系部队扩充至了近二百人,几乎是两个队的规模,对于嫡系部队,他自然不会吝啬,缴获的步枪里那些最好最新的都装备了这些没有辫子的官兵,唯一的一挺机关枪也由他们控制。
“现在,你马上去给我找船只,务必在天黑前找到足够装载五百人的船只。这是我的手令,拿着它出城。”赵北给朱大牛指派了任务。
朱大牛应声退下,但死活不肯带走那件呢子大衣,赵北也只得由他,刚转回身,远远望见吴振汉带着两个兵和几名衙役匆匆奔来,由于任务的需要,吴振汉暂时没有剪辫,不过却将辫子盘起,塞在军帽里,新军官兵辫子普遍较短,罩在军帽里倒也看不出来。
那些衙役都是安庆城失势的衙蠹,由于清末办新政,设立巡警,淘汰衙役,这些衙役被砸了饭碗,心里都憋着股气,此次革命军一起,用不着人喊,便自动纠结起来,前来“投效革命”,而且一来便向熊成基献上一份“大礼”,将那前任巡抚恩铭的贴身戈什哈拿获十多人,格杀于巡抚衙门前,再加上他们都是本地的地头蛇,颇有些手腕和门路,所以军政府便将他们收容起来,命他们协助维持城内秩序。
“怎么样?”赵北急忙迎上去问道。
“已搜罗到五十辆大车。”吴振汉立正敬礼。本来,熊成基是打算将他调到自己麾下的,但却被他婉拒,只愿跟着赵北,赵北也投桃报李,提拔他做了自己的副手。
“五十辆?”赵北皱了皱眉。按照他的计划,去策动湖北、江苏新军部队的时候至少要带上五百人的队伍,考虑到随军携带的辎重弹药,运输工具是必不可少的,从安庆到太湖县境,最方便的是走水路,一条叫做“骡马河”的小河在安庆城西不远处汇入长江,虽然那河不大,但可通行小船,实际上,清军参加秋操的辎重部队就是由那条河前往太湖县的。
不过考虑到清军焚毁了船只,所以,赵北必须做两手准备,如果无法搜集到足够的船只,那么就只能走陆路,沿着一条简易马路前往太湖县,这就需要足够多的车辆,于是吩咐吴振汉带领衙役去向城里的大户人家征集车辆。
但是五十辆马车就太少了,现在中国的马车多是两轮车,运载量很小,无法满足五百人的部队十天给养的运载。太湖县距离安庆城的直线距离大约二百里,即使以急行军的速度,至少也需要一两天时间,而且考虑到未必能够策动秋操部队响应起义,那么在逃亡的路上也必须准备足够的粮秣弹药,当然,那时候就不能再往安庆跑了。
“那些大户登鼻子上脸,不把革命军放在眼里。要我说,干脆杀一儆百!”一名衙役在旁撺掇道。
赵北斜了那人一眼,说道:“革命就是团结大多数,孤立极少数。现在革命刚刚取得初步胜利,无论是官员还是缙绅,都在观望,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是要谨慎。动员不了他们,就出钱向他们购买车辆!我就不信,偌大一座安庆城,竟连一百辆大车都凑不足。”
话音刚落,却听身后一人高喊:“长官,船凑够了,船凑够了!”
赵北扭头望去,见那喊话的人正是刚离去没多久的朱大牛,按照时间推算,此时他恐怕连城门都没迈出过。
待朱大牛跑到身边,赵北忙问道:“你没出城,怎么就凑够了船?”
朱大牛喘着气,说道:“小人刚到城门口,就看见城外有人嚷嚷着要进城,可守城的兵不让他们进城。那些人里有不少我认识,都是长江上跑船的苦出身,我跑到城外一问,才知道,他们的船在昨夜被朝廷狗官抢走,渡到南岸,今日一早,趁狗官们睡得香,这些船工就把船悄悄驶到上游,绕了个圈避开炮舰,藏在了北岸的草荡里,他们想回城找寻家人,却进不了城,小人问清楚了,那大大小小的船总共不下二十条。”
“你说的没错?真有二十条船?”赵北一抓朱大牛肩膀。
“没错。错了,您砍我的头。”朱大牛举起手,在自己脖子上一抹。“我跟那些伙计说了,只要他们肯出船,就许他们进城。那些船就停在骡马河的河口一带,藏得严实。”
“好,好!你这差事干得不错。我不但不砍你头,还要赏你个官做。”赵北笑着说道,向身旁的吴振汉使了个眼色。“百山,你这就带人到北城,先找到那些船,再放那些船工进城与家人团聚,如果愿意加入义军,就收下,如果不愿,也不要勉强,反正我们已招募了不少船工。对了,别忘了向他们打听南岸清军动向。”
“那,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吴振汉忙问。对于赵北的任务,他这个做副手的还是很清楚的。
“尽快出发!早日完成任务,无论对革命还是对你我而言,都是有利的。你去找船,我来安排辎重的转运和装载。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此次革命能否成功,或许,就看咱们的了。”赵北意味深长的说道,扭过头向城西张望。
那里黑烟滚滚,炮声隆隆,盘踞城西的清军仍在负隅顽抗,但颓势已现,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不需要等到天黑,西边的通道就能打开,赵北也就可以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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