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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钧扭头一看屏幕,“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是他最近几天难得舒心的笑:“那家伙搞定陈其凡了。看得出背景吗?准是床上。”
“哦耶,你们这些鸟男人,这种事也能公开吗?你们走着瞧。”崔冰冰将照片转发到自己手机,她又转手将照片转发陈其凡。“哇噻,爆发枕头大战了,我很有兴趣。东东今天准保全线溃败。”她还不尽兴,又叫柳钧竖起小指头,让她拍一张,立刻传给申华东。收拾完了申华东,这才哈哈大笑着去女儿的卧室,收拾两个小的。
可是,进去却见淡淡的床上不见人影,崔冰冰下意识地往床底下瞧。小碎花轻轻地道:“阿三,淡淡跟我睡了。”
柳钧与崔冰冰商量着给两个小孩同样的环境,可是一个喊爸爸妈妈,一个喊叔叔婶婶,立刻亲疏有别了。于是两个大人忍痛在家推行全盘西化,一个成了孩子嘴里的阿三,一个成了孩子嘴里的阿钧,完全没大没小了。崔冰冰看过去,果然见淡淡挤在小碎花的床上,此刻还趴在小碎花的背上睡得很沉很香甜。崔冰冰一看就笑了:“小碎花,你晚上协助淡淡爬上来的?”一边下手将淡淡挠醒。
“淡淡想跟我睡。我也想跟淡淡睡。”
“哦,原来两个都是小坏蛋。怎么办,一人打一下手心?”
淡淡立刻尖叫一声钻进小被子,猫了起来,小碎花认真地道:“不能体罚孩子。”小碎花的脸上没有笑。
崔冰冰若无其事地笑道:“好,不体罚,我们挠脚底,哇。”她“刷”地掀开小被子,出手如电,四只小脚丫先后中招,两个小人儿抱在一起笑成一团,尤其淡淡更是大声地尖叫,大声地笑,引得柳钧都过来看是怎么回事。两个人都看见了小碎花的笑,但是两人都没点破,彼此会心一笑,依然若无其事地各干各的。他们竭尽全力给小碎花营造常态,抹净所有的特殊。他们相信小碎花未来的笑容会更多。
然而,公司的工作却是千头万绪,架构的调整并非只是将每个员工的岗位换个名称那么简单,其中需要协调,需要督促,需要磨合,需要考核,需要分析调整结果是否有利于工作效率的提高。于是原本该因为开工率降低而清闲,反而变得从上到下忙忙碌碌,由于不熟悉新架构而工作失误的,而火烧眉毛的,尤其是中低层的管理人员更是忙得疲于应付。柳钧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忽然想到最近上去的那些门户网站普遍不是改版就是升级,也是热闹得不可开交,他无法不想到那些网站的管理者会不会也是趁淡季给大伙儿找事情干,省得大伙儿闲出问题。
在这样人为的忙碌中,开工率依然势不可挡地下降,降得每一个老板全寒透了心。连宋运辉那边也遭遇一样的问题,梁思申跟柳钧说,宋运辉急得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说眼下的经济环境前所未有地恶劣。宋运辉还捎话给柳钧,这种形势下,活命才是硬道理。
可是,活命并不容易。包括申华东,总有一天也终于笑不出来。本地论坛无聊地闲扯本市若干著名公司的境况,众人踊跃提供素材,有人拍下了市一机厂车停车场的照片和上班时间大门口的人流。那个有心网友倒未必有什么恶意,但是他为了反驳另一个网友说的市一机才不会出问题,而从库存照片里挖出证据。去年上班时间厂车排队,今年上班时间厂车寥寥无几。去年上班时间大门口人流如鲫,今年上班时间大门口人头稀稀拉拉。此人还认真地点了人头和车辆,得出结论,市一机现在能有两成的开工率已经算不错。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样的新闻很快传播开来。对于腾飞这样的公司,这种消息再怎么流传都无所谓,可对于上市公司却不一样了,上市公司面向公众。顿时,申家父子为扑火而焦头烂额,申宝田更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急火攻心,躺倒住院,划归崔冰冰爸爸的麾下。申华东少帅上马,身后没了一根定海神针,他拍板的时候很是心神不宁。什么赛车,早都丢到脑后去了。他的裁员计划,更因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不得不慎之又慎。
柳钧无须关注网上讨论,他和崔冰冰知道的事情若是扔上网,绝对是火爆帖,因为他身处其境。他几乎是最早知道小谢出逃加拿大,工业区为稳定局势,找到柳钧希望他接手这家乱成一团的有渊源的企业,柳钧哪儿接得住?他现在能活命已经上上大吉,怎还敢想扩张?工业区政府只能愁眉苦脸地与债主们谈政府主导下的破产重组。有家工业区企业的老板正被债主盯得走投无路,也不知被债主绑架了多少回,家里的值钱家伙早被债主搬空,见人家可以破产,可以有限责任,可以重组,老板心里立刻燃起了希望,也想将公司破产掉,可等他执行起来,却发现破产不是随随便便可以破的,眼下破产需要的不是法律程序,而是政府批准。可他明明已经将公司停产,将人员遣散,早已资不抵债,回天乏术,他的破产申请不知为何就是被否决。他只能继续与债主们缠斗,时不时地挨一顿揍,受尽侮辱,生不如死。此时,那老板再想失踪,已经来不及了。
柳钧一直想了解杨巡混得好不好,可惜,这方面的消息不多,起码杨逦掌管的大酒店依然开门迎客,说明杨巡也正常存活。
终于,那么多倒闭或者停顿的企业影响到了大宗商品的价格。即使国家统计局给出的CPI与PPI同比增幅依然高达百分之七以上,柳钧却从每天进出材料的比价上看到通胀的退潮。以前,他是追着供应商要材料,供应商都是挤牙膏似的给一点儿,下一次挤牙膏的时候价格必定有涨。但现在是供应商追着他推销库存,希望他多多地进货,多进货,价格多优惠。反而,柳钧不敢多进货了。
可是看各大财经报纸杂志,专家们还在就公布的经济数据发表议论,担忧下一个月的通胀继续延烧。而官员们也是继续布局,抵抗通胀造成的伤害。经过这半年多煎熬的柳钧此时已经难以相信专家,专家几乎成为信口开河的代名词,他更相信自己的观察,自己的分析,自己的判断。
可惜,此时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纵能深刻分析现象,却依然是被大势卷裹的卒子。他的资金终于青黄不接,八月初发工资之前,他算来算去,还与销售和财务部门开了一个联席会议,大家都发现发薪日之前的应收款扣除必须支付的各种款项之后,腾飞腾达面临工资无法足额发放的问题。起码得等到十五日,工资才可全部结清。
是罗庆,首先在会议上提出,不如将他的工资扣发,他的延后几天无所谓。财务主管随即做出响应。柳钧何尝不想如此,可他还是在会上表态,大家尽职工作,他作为老板,应该尽职支付工资。
想办法,无非是借钱、典当、变卖家财。一想到借钱,就无法越过钱宏明,每一次在他困顿之中无偿伸出援手的人,总是钱宏明,首先肯定是钱宏明。此时回想起来,往事历历,更是平添无数伤心。当然,他现在想借钱还是不成问题,只要他开口,他爸和崔冰冰两个就能把他的两个月工资解决。但他考虑之后,决定将他的宝马M3开进典当行。这只是他在危机中需要给出的一个姿态,给员工拿着放大镜审视的姿态:老板宁愿变卖家财,也不肯将发薪日延后一天。实际行动,胜过千言万语。
可令柳钧意想不到的是,相熟十来年的典当行老板看到他却是一副愁眉苦脸。老板拉开保险箱给柳钧看,满满一盒子的名表和闪闪发光的克拉钻。老板说,从开始做当铺以来,从没同时收到过这么多的当物,害得他没日没夜地提心吊胆。老板不断奉劝柳钧如果能想办法还是别考虑典当,他最近大笔大笔地支出典当款,已经很愁手头现金不够了。但柳钧进典当行是别有用心,在柳钧的坚持下,老板终于拦腰给开了一个低价,将M3收当了。
走去地下停车场,老板指着一个停满车的角落告诉柳钧,那儿是他买下来停放典当车辆的地方,可今年以来不断有车辆送来交当,却有不小比例的车子在期满后不是续当就是死当。最恨的是,现在很难处理死当物品,谁都在念叨现金为王。所以那个停放场地终于不够用,老板不得不开辟新的停车场,新的停车场选在一家关停的公司,离城有点儿远,老板考虑到好车一路可能出现什么三长两短,赔不起,让柳钧自己将车开去。
柳钧将车开到指定地点,只见原本透风的钢栅栏门被严严实实地封死,站在外面的人说什么都看不到里面是什么,倒是能听到里面群狗乱吠。柳钧与典当行老板的两辆车子等了好久才见大门开启,老板解释里面的保安必须把五条狼狗拴住,才能放人进门,要不然准出人命。柳钧将车开入,果然见大铁笼里分别关了五条高大凶悍的狗,原来典当行老板最近收车太多,不得不出此下策,无外人的时候放五条狗满院子打转,以免贵重车辆被盗。实在是当物太多,防不胜防。柳钧虽然是欠过典当,见此也不禁莞尔,这算是特殊经济环境下的特殊现象吧。
交了车子,柳钧乘典当行老板的车子回城。路经二手车市场,典当行老板想去看看手中死当的车子卖得怎样,柳钧跟进去一瞧,发现好几辆熟悉的好车。更是看见钱宏明曾经开过的Jeep“指挥官”。柳钧不禁走过去默默地站到车窗边,对着空无一人的车内发呆。典当行老板办完事过来,一看见这车子,想了想道:“好像是钱总的?”
柳钧点点头,没有吱声,拉典当行老板离开,可又忍不住回头看那辆车。
过几天就是发薪日,柳钧领出纳去银行办理个人银行卡转账到公司账户的手续,不经意地提一句,车子开进当铺,连半价都保不住了,只换来这么点儿钱。出纳大惊,不敢乱问,但回公司一看,车库里果然不见那辆烧包车。于是很快,老板当车发薪的消息在全公司上下传开了。
发薪日之前,照例有月度工作总结会议。检讨上个月的工作之后,柳钧话题一转,说到裁员。
“目前,整个工业区大部分公司在裁员,就业大环境恶劣,我不愿意选择这种不负责任的卸包袱方法。原因有两条:首先,我们从员工个人出发,替员工考虑,这个时候如果被裁员,能在短期找到工作的人凤毛麟角,我们此时裁员,是断绝员工的生路;其次,我们的员工是公司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很多员工在公司工作近十年,与公司甘苦与共这么多年,俨然是公司大家庭的一员。我作为老板,若在危难时候拿一直跟随我的员工开刀,是背叛大家对我的支持和信任。目前公司还能支撑,但日子过得很不好,那么大家可否祸福与共,一起节衣缩食,共渡难关。你们讨论看看,有什么办法。”
柳钧当车子在先,立刻占据了舆论高度,因此他的话落在众高管耳朵里,就不再是什么伪善啊权谋啊之类的东西了。再说,公司除了一个老板,其他即使再是股东,也是小股东,对饭碗的忐忑与其他员工差不多,柳钧有关不裁员的两条原因,若是平时说,可能显得迂腐,可在这等风雨飘摇之际说出来,却是一腔热血了,很容易博取大家的好感。但老张还是提出,有些员工实属鸡肋,趁此机会了结一下,也是好事,只要把人数控制在小范围之内,对军心不会有影响。这个提议获得大家的一致认可。
问题是,有限的裁员能顶什么用,大家心里都清楚福祸与共得共到谁头上。此时老板已经为了发薪将车子当了,众人即使再不愿意,也得表面上表示良心,实质性地剜出自身的一块好肉。毕竟大环境不好,能不裁员已是老板开恩。于是柳钧提出轮休方案时,无人表示反对。这个月八日起,除研发中心和市场部,其余必须硬性规定员工分三批轮流休奥运假,每人休息十天,休息期间拿基本工资。至于下个月怎么办,视情况而定。
事后,罗庆小心地重挑话题,委婉地道:“柳总,你这么做,员工们能领情吗?大多数人不过是做一份工领一份工资,整个人从里到外并非你说的公司大家庭的一员。”
柳钧道:“很多人不容易记情,但很容易记仇。平时能做一份工领一份工资已是不易,若在心里存下疙瘩,做的那份工就七折八扣咯。尤其是在公司里面有选择地裁员或减薪的话,势必在员工之间掀起内斗。结果我成本是减了,可人心也散了,这笔经济账不容易算。再说……”柳钧叹一声气,他想到钱宏明的预言,不知为什么,看着形势一天天地恶化,他心里越来越相信钱宏明的判断,经常反复思考钱宏明的思想轨迹。“你没看见这几天新闻中一家家巨大公司倒闭,一个个关联官员因此暴露而被双规吗?太多了。那些举债谋‘大跃进’式发展的倒闭公司背后,都有一串关联官员。继续倒下去,决策者吃不消舆论。我相信这一切目前只是因为全民办奥运而不被提上议事日程。奥运后应该会有政策出台。”
罗庆听了点头:“而且企业继续倒闭下去,迅速从去年的民工荒转到现在的高失业率的话,社会安定也是个问题。应该会有措施迅速出来。嗯,我明白了,不用急吼吼地裁员,看这个月。老大,高瞻远瞩啊,佩服。”
柳钧一笑,将“宏明的想法”五个字吞进肚子里。他当初无法反驳钱宏明,现在,在机关工作过的罗庆也承认钱宏明说得对。可见,钱宏明比他们都更早一步认清了现实。只是……眼下正举国欢腾呢……
“可是……”罗庆犹豫了一下,才又继续道,“一个月后可能出来的新政策,可能不是哪儿有危险救哪儿,而是哪儿与自身最要命利益攸关而救哪儿。我看柳总最好不要对政策寄予太多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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