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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看见妈妈和我,说着说着就掉眼泪,哭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只好陪着他们一起掉眼泪。以前奶奶老是嫌妈妈成分不好,这下她没话说了,省委第一书记还接见我外公外婆呢,看他们以后还敢看不起我和妈妈不。妈妈说,我们这个年,过得那叫扬眉吐气。Mr.Song,妈妈还说,我们要加紧办理出国护照,她要送我去美国外公那儿读书。我也想去美国玩,可我不愿意离开爸爸妈妈,Mr.Song,怎么办?爸爸妈妈说,最后还是要看我自己的决定,因为他们也舍不得离开我。”
宋运辉早就知道梁思申的家庭不简单,爷爷是省人民银行的行长,几个伯伯都是省财经系统的大官,她爸爸也是市人民银行的官。也知道她爸爸当年硬是要娶一个逃到国外的上海资本家流落在国内的女儿,是多么艰难,以后又是被视为家庭异类。而且还知道,重男轻女的梁爷爷一点都不喜欢最小的孙女梁思申。但梁思申在相爱的爸爸妈妈庇护下,却活得很快乐很阳光。这会儿见问,他看着手中一套十二张图片,犹豫地道:“如果是我,我会选择去美国读书。我知道我的经历,当我第一天踏上火车的时候,我觉得是踏入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省城里,我看到以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得到的东西,包括公共汽车、自来水。你知道,那是多大的震撼吗?我感觉,我的视野一下提升,我的见识思维因此开阔,而我整个人完整了许多。我很庆幸我有来这个大城市读书的机会。我感觉,我从家乡到城市,就像你从这儿到美国,那对你的成长有积极意义。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梁思申做个鬼脸:“只懂一半儿。Mr.Song,去美国读书,我会变得更聪明,更强大吗?”
宋运辉肯定地道:“会,我们现代人正是因为站在哥白尼、牛顿这些巨人的肩上,才能看得更远。你到美国如果好好学习知识,你将是站在另一种巨人的肩膀上,你的心会变得更强大。当然,如果你不求上进,没妈妈管着就不好好读书,你还不如不去。”
梁思申扬起小小的脑袋,想了半天,坚决地道:“那我去。我要赶超Mr.Song。”
宋运辉一愣,没想到小姑娘赶超的目标是他:“我已经跑在前面,你将踩上巨人肩头,我们比赛。”
被宋老师如此重视,梁思申俨然觉得自己变成大人,忙严肃起来,郑重伸手,与宋运辉重重握了一下,就像大人一样地握手:“Mr.Song,我会好好学习,你看我的。”
“好,等你学成归来。”但宋运辉估摸着这个再见面的可能性太小。
04
按照小雷家大队习俗,初一走亲访友,初二喜庆结婚,但几年前到今年,小雷家大队已经三四年只见姑娘嫁出去,不见姑娘娶进来。初二有一家姑娘出阁,大队晒场上停了好几辆手拉车,上面是花花绿绿的锦缎被子和油得闪亮的家具,有一辆手拉车上,竟然有极其稀罕的一台三洋黑白电视机和一台先锋双声道收录机,而上海产的华生牌台式电风扇反而显得不那么露脸。
小雷家大队那些光棍满嘴苦涩地瞧着这些嫁妆,就是把他们抽筋剥皮论斤两卖了,也筹不齐买这么些嫁妆的彩礼,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娶到一个老婆啊?
雷东宝也是看着这几车光鲜的嫁妆心里不是滋味。他想到宋运萍了,比之眼前这个即将出阁的新娘,他心目中的宋运萍不知强几倍,长得更好,为人行事也更好,性格更是不用说。娶眼前新娘这样的姑娘都要那么多彩礼,娶宋运萍呢?可是,他现在凭什么喜欢人家?一年后,他又能拿出多少彩礼?眼下,他除了砖窑,除了承包地,还有什么挣钱的路子可寻?
雷东宝想到这儿,心烦气躁。但是他心中几乎咬牙切齿地发誓,无论如何,即使剥层皮,也要把那么好的宋运萍娶回家。这姑娘太好了,他从没见过这么仙女一样的姑娘,想起她,他心里就跟灌了蜜糖似的甜,想起她,他就忍不住想神行百里立即赶往红卫大队瞅她一眼,对,即使只是一眼也好。
送亲的队伍喜气洋洋的,而一帮大大小小的光棍脸上什么神情都有,唯独没有笑脸。而且物以类聚,游来荡去,渐渐混到雷东宝周围,一个最僻远的角落。大伙儿默默看着二踢脚炮仗接二连三飞上天空,看着刺眼的嫁妆终于被喜气洋洋地推走,看着送亲队伍走远……
雷东宝转身想走,却撞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傻傻的,瘦削的脸上满是阴郁。雷东宝知道他想什么。雷士根,也算是大队里的秀才,年届三十,却已经被悔婚多次。他忍不住拍拍士根的肩,宽慰道:“士根哥,你是秀才,种地会动脑筋,以后承包地里长金子长银子,都看你自己啦。”
士根收回傻气,却将了雷东宝一军:“东宝,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已经搞了承包,干得不错,后面两把火你准备怎么烧?”
雷东宝是个不怕被将的,也不是个藏着掖着不肯说的,爽快地回答:“不瞒士根哥,后面两把火,烧来烧去都是为吃饱饭。一把是把后山的砖窑烧起来,一把是发动全大队老少娘儿们搞养殖。看了今天的嫁妆,我心里很堵,什么初一初二,想不打光棍,想吃饱饭,今天就把第二把火烧起来。你们谁跟我去?做一天算俩工。”
士根却犹豫了:“东宝,起码过完年……初十吧,初十开始干。过年哪,要饭的也不会出门。”
雷东宝“哼”了一声,闷声闷气道:“讨饭也得冲在前头。我今天跟你们把话砸在这儿,我跟书记老叔算了下,砖窑先要三十个人就够。老叔那儿要去三个名额给师傅,其他二十七个人,谁早跟我干,谁往后每月拿工资。我不动员人,想挣钱娶媳妇的,回家拿钉耙锄头,跟我上。”说完,雷东宝转身就走了。他今天受刺激了,血性地想挣钱,他想比他老的光棍应该比他更心急更血性,还做什么动员,想要老婆就上呗。
但他没想到,诸光棍在他身后面面相觑,都觉得初二出工,这事儿荒唐,要做事也不赶春节这几天,要饭也别赶得像急煞鬼。可问题是砖窑名额有限,若是被谁赶了先,自己混不进这二十七人名额里,不是失去一个机会了吗?但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你没动,我也不动,竟没一个挪窝的。
雷东宝肩扛钉耙挑两只畚箕出来,见晒场上光棍们还木着脸一动不动,极其失望,一边走向后山,一边忍不住破口大骂:“妈拉个巴子,做人没本事,做不成孙悟空,也学学猪八戒,看见甜头扑上抢。光棍做得血气都给狗吞了,孬种,老子看死你们一生一世做不出头。四宝红伟老五,是朋友别死样活气,滚出来。”
四宝红伟老五都知道雷东宝点名了若还不动,回头有的好果子吃,忙与周围人赔笑几声,飞奔回家拿了家伙跟上雷东宝。又有两人也跟了,但大多数还是没动,大伙儿都觉得大年初二干活儿极其荒唐,雷士根更是摇头说,正月里国家领导都丢下日理万机回家休息,几个白饭都吃不上的积极个啥劲儿。
到了砖窑,雷东宝看看身边稀稀拉拉五个人,一声闷哼,脱下棉袄往窑顶一扔,抡钉耙就开始清理砖窑周围碎砖。其他五个也都不敢吭声,扒的扒,挑的挑,将砖窑周围场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平整出来。很快中午,还是雷东宝说声“收工”,大伙儿才回家吃饭。但等雷东宝吃完稍坐会儿再回砖窑,却见他们五个早已回来开工。
雷东宝这才收了脸上的黑云,边干边道:“我盘算着,我们先烧两窑砖试试,看要用多少煤,多少车泥,多少个工。回头四宝和红伟,你们算算,一车泥巴可以烧多少砖,每块砖用多少钱的煤。算清楚了,我们跟承包产量承包土地一样,做砖也包,拉一车泥巴多少钱,打一块砖坯算多少钱,烧一窑砖算多少钱,卖掉一块砖拿多少钱。谁有力气多做,谁拿的钱多,多拿钱早娶老婆,谁偷懒耍滑,饿死活该。你们看怎么样?”
四宝问:“不上交给大队吗?挖大队的泥巴,用大队的砖窑,不上交点说不过去。”
雷东宝想了想:“二八开,二归大队,八开工资,差不多了。砖窑坏了大队修。”
大伙儿想了会儿,还是四宝脑筋灵光,道:“这主意好,以后我没日没夜干。但东宝,算账这事,还是士根最强,要他算肯定算得更清楚。”
雷东宝不以为然:“做事拖拖拉拉,脑袋再像诸葛亮也干不成事。士根不来,我们不求,我们大不了多花几夜,再不行我拿去交给一个大学生算,大学生还能算不出来?不怕。”
老五问:“东宝,你说会不会我们拼死拼活干了,一天挣不到一角钱?”
雷东宝毫不犹豫地道:“一天挣不到五角,把我雷东宝活埋填窑里烧了。我在部队里常去砖厂拉砖,那些砖厂的职工多懒,还照样一个月拿得到二三十块工资。我们好好干,勤快点儿干,比砖厂职工多干一倍的活儿,一个月收入争取翻倍,拿四十、五十块,一年下来,我们也抱它个电视机回家看看。”
“东宝,真能拿那么多?”
雷东宝依然胸有成竹地道:“我跟着工程队去的地方多,见的世面多,听我的,有你们好处。”
“可公社能让我们开砖窑吗?以前还是公社带工作组来扒的。”
“年代不同了,你还翻老皇历,地都承包了,砖窑还不让开?听我的。”
雷东宝虽然没扯着喉咙作宣传,但他说话胸有成竹的样子,令其他五个心中生了盼头。红伟又问:“我们今天抢了头筹,但万一别人看着我们拿钱多也争着拉泥抢我们饭碗来呢?”
雷东宝斩钉截铁:“三十个,一个都不多,我爹从坟里跳出来求我都不放人。”
“一定要光棍吗?”
“来谁都行,只要别是七老八十做不动的。”
五个人一边奋力干活,一边心中打开了小九九。晚上收工回家,一个个找身强力壮的亲朋好友暗中宣传,以图肥水不落外人田。只有雷东宝回家微微有点提心吊胆,话是通过五个人说出去了,但他们烧出来的砖供销社又不包收购,将来砖烧出来卖不卖得出去?究竟真的能不能每人挣到五角钱?他心中没底。可既然话放出去了,他当然只有硬撑着充好汉,打肿脸也得说肯定能挣钱。
没想到,第二天初三,砖窑就有三十二个人等在那儿,大家还是抓阄,才拉掉五个人,留二十七个人大干快上。下午时候,老书记带两个老师傅悄悄到来,拎泥刀、泥桶,开始修复砖窑烟囱。
事情只要做起来,就招人耳目。早有邻村走亲访友路过的开始打听砖什么时候烧出来,多少价钱一块。这样的探听,给了不过年干活的人以信心。
雷东宝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事情不做,永远没有机会;事情做了,机会自己找上门。
所有的进程,只要沾了雷东宝的手,仿佛都能飞速前进起来。承包如是,砖窑如是。雷东宝鼓励大家,要用抢饭吃的劲头干活。
场地很快平整出来,第一车土拉进场地,第一批砖坯在老师傅指导下打出,大队仅有的几块钱在公社农业银行开门第一天便取出来全买了第一车煤,第一把火开始温火烧新窑,第一个买主已经拿钱排队等候要砖,虽然只要两百块砖。事情进展顺利,工地上热火朝天,胜利似乎指日可待。
面对大伙儿如火如荼的热情,雷东宝却反而变得冷静。砖窑这件事上,他是牵头人,砖窑往后的日子是好是坏,他有全责。
初十晚上,需得有人看着整夜温火烧新窑,老书记要求这种不吃重却很要紧的技术活由他来做。雷东宝晚饭后就找了过来,爷俩坐在温暖的窑边背风处说话。
雷东宝有很多担心,大队那一点点钱买的煤够不够烧岀一两窑砖,烧出来的砖质量会不会好,买砖的人会不会多,买砖得来的钱够不够买第二车煤。老书记别的不能保证,却是绝对保证质量,他说以前小雷家大队烧出来的砖早就名声在外,都知道是最结实的,手指弹着“铮铮”地响。老书记还说,买砖的人他也不担心,听说国家安排全国百分之四十的人这回涨工资,工资涨了还能干吗?吃好穿好住好呗。但老书记也愁买煤的钱,总不能鼓动社员凑钱,何况社员口袋里也没钱。上山砍柴也砍不出几根木柴,这年头山上都是光秃秃的,能砍的都早烧了。寻常茅草烧不了窑。
雷东宝挺愁,万一仅有的煤烧完,砖却没给卖掉挣回钱来买煤,中间出现空当,窑凉了,会不会把好不容易鼓动起来的人心也凉凉了?光棍们看不到挣钱娶媳妇的希望,有家有口的看不到吃饱饭的希望,还会跟着他起早摸黑吗?他喃喃骂人:“妈拉个巴子,让他们挣钱还得哄着他们,我自个儿挣钱发财还容易得多。叔,不行把村前村后那么多祖堂拆了当柴烧。”
老书记当即给雷东宝一个后脑勺:“那些祖堂除非等它们自己倒,你敢动它们一块瓦片,你家祖坟先给人扒了。想想别的办法,你跟着工程兵部队走的地方多,你有办法。”
雷东宝挺不服气:“我有再多办法,碰到叔你前怕狼后怕虎,也早给你灭了。否则你说哪儿找钱买煤?听说问信用社借钱还得送礼。”
老书记道:“东宝啊,我原先还担心你年轻不周到,现在看你把砖窑搞得有声有色,我放心啦。但老叔还是不放心你,你这人做事好,做人不善。叔不是打击你积极性,年前搞承包,你知道有多少人告到公社去?公社怎么批我们?”
雷东宝脖子一梗,怒道:“谁告?名单给我,我明天就把他们的承包合同撕了,有屁当面放,背后放暗箭算什么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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