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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新婚别(6)

作品: 大唐悬疑录:兰亭序密码 |作者:唐隐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12-23 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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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静还有一件事要马上做。她让禾娘和李弥都待在院中,自己打来干净的水,就把房门关上了。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替自己的夫君沐浴。

她仍然感到十分平静,羞臊或者恐惧都不曾扰乱她的心神,她好像已经为他做过无数遍同样的事了。

洗好之后,因为还没有寿衣,裴玄静就仍给他盖上原先的薄被。又将他的发髻打开,细细地篦过,再松开自己的发髻,剪下一缕来,揉在他的发中一起挽成髻子。做完所有这些,她如愿以偿地望着他微笑了——长吉,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结发夫妻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

裴玄静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李弥不知何时进屋来了。

“你怎么进来了,禾娘呢?”

“那个姐姐让我进来的。”

听李弥叫比他还小的禾娘“姐姐”,裴玄静觉得有些怪怪的。她朝房门外望出去,只见禾娘背朝屋子,正在一边洒水,一边扫着院子。

其实禾娘很懂事,也很善良。裴玄静感到非常惭愧,自己在不经意中受到那么多人的恩惠,却不知何时能够报答一二。

“你知道我是谁?”她问李弥。他的脸和她记忆中的长吉一模一样,神态却更加纯真,完全是个大孩子。

“哥哥告诉过我,有一天会有一个娘子到我家来。”李弥一本正经地说,“他叫我要念首诗给娘子听。”

“诗?”

“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贴妥水如天。”

像所有对含义不甚了了的孩子那样,李弥用没有起伏的音调死记硬背式地念出这首诗。起初裴玄静都没怎么听懂,但是李弥马上又念了第二遍,第三遍。裴玄静基本上听明白了每一个字,却仍然感到困惑:为什么是这样一首诗?这首诗真的是长吉写给自己的吗?他从来没有给她写过诗……裴玄静还是弄不懂,或者说不敢懂长吉赋予这首诗的真意。

李弥连念三遍,看着裴玄静问:“咦?你还是不明白吗?哦……”他东张西望,一把抓起搁在旁边的白色手巾,举到裴玄静的面前,挡住她的脸。

他再一次认真地念起来:“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贴妥水如天。”念罢,连说三声:“新妇子,催出来!”

手巾掉下来,露出裴玄静的脸,泪水溃堤一般地涌出来。

在奔向昌谷的崎岖路途中,她不是没有担心过,长吉已经默认了退亲的事实。她多么怕他会怨她拒绝她,甚而早就忘了她。现在她可以放心了,长吉不仅没有放弃,而且始终在等待她。他为她写了唯一的这首诗,正是举行婚礼时新郎送给新娘的“催妆诗”。

他们一直都是心心相印的。

李弥问:“你是我的嫂子,对吗?”

裴玄静含泪点头,“哥哥有没有告诉过你这首诗的名字?”

“他说过……这首诗就是你啊。”

是啊,所谓“玄静”不就是诗中所描绘的,在海底沉默千年的仙女吗?除了他,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如此通晓她的美丽与灵性,所以她才要不顾一切地来找寻他。

可是她到得太晚了。

裴玄静扑在那具冰冷的身躯上,无声地痛哭了很久。

快日落时,郑氏才从镇子上赶回来,都办妥了。

棺材要等明天铺子里的人专门送来,也包括其他丧事所需的香烛明器等等。郑氏只随身带来三套衣服。一套寿衣,另外两套是给裴玄静和李弥准备的丧服。

此外,郑氏还周到地带来了一些米面和蒸饼,对裴玄静说:“事情要办,日子也还得过啊。首饰换的钱我没都花掉,剩下的这些娘子且拿回去备着。这点米面什么也先吃着,等不够了再跟大家说。”俨然已把裴玄静看作这里当家的了。

裴玄静谢过郑氏,便请她回去休息了。在李弥的帮助下,裴玄静给李贺穿好寿衣,自己和李弥也披上白麻,心里觉得安定许多。

一转眼又该吃晚饭了。中午的粥和蒸饼权可充饥。估计是这些天服侍病人累坏了,李弥一边吃东西一边打瞌睡。裴玄静看不过去,就让他先去睡。李弥既然认了裴玄静为嫂子,果然对她言听计从,往屋角的破席子上一缩,就睡着了。

进了李家,裴玄静总算懂得家徒四壁这句话的意思了。

总共两间破草屋,到处透风。如今是夏天倒还凉快,她完全想象不出长吉兄弟俩是怎么熬过寒冬的。东间有个满是灰尘的灶台,也不知多少天没开火了。西间只一张长吉躺的矮榻,地上铺了块草席,墙角立着口半斜的矮柜,就再没有其他家什了。

最让裴玄静意外的是,家里没有笔墨,也没有半页字纸。

长吉的诗在哪里?

连诗都没有,那么武元衡所说的“长吉诗中有真意”,还如何搞清楚呢?

“这里没事了吧?没事我就走了。”禾娘站在门槛边说。

夕阳从禾娘的背后照过来,裴玄静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是该让她走了,禾娘的任务就是把裴玄静平安送到昌谷。因此裴玄静说:“嗯,我没事了。多谢禾娘一路相送。”她来到门前,从发髻上拔下金簪。这是她剩下的唯一一件发饰了。

“相聚一场也是缘分。给禾娘添了许多麻烦,这就当是我的一点谢意吧。”

“我不要……”

裴玄静不理会禾娘的拒绝,直接将簪子插到她的发髻上。“戴着吧,会保佑你的。”

禾娘低下头,红色的穗子在漆黑的鬓发旁轻轻摆动。

“那我走了。”禾娘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你自己……保重吧。”

“你也是。”

裴玄静站在门边目送,直到那纤细的黑色身影消失在青山绿水的尽头。她意识到,将再也见不到禾娘了。

裴玄静返回茅屋,点起一支蜡烛。

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李弥蜷缩在草席上睡得正香,裴玄静便独自守在榻前。

她终于可以好好地陪在长吉的身边了。她从来没有这么贴近过他,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也从来没有这么远离过他,彼此间隔着生与死的鸿沟。

“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想起长吉赠给自己的诗,裴玄静的心中便充满了空旷的平静。今夜是她与长吉的第一夜,也是最后一夜。她知道这一夜很快就会过去的,正如诗中写的青鸾舞镜,转瞬千年。

……突然惊醒时,裴玄静第一眼便看到蜡烛摇摇欲灭,昏暗破陋的屋子中央,一缕青烟袅袅直上。此情此景,和记忆中的诡异场面何其相似。

屋里多了个陌生人,正在忙着东翻西找,听到动静后回过头来,脸上的那把络腮大胡子分外招摇。

裴玄静竟丝毫不觉慌张——早晚要来的。

络腮胡子见裴玄静醒来,挺熟络地说:“你醒啦?正好,说说东西藏哪儿了?省得我再找了。这个家怎么穷到这地步,连老鼠都不愿意来吧。”

裴玄静刚想说话,却听到屋子角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原来是李弥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嘴里也堵了东西,正在扭动身子挣扎呢。

她跳起来,眼前寒光一闪,络腮胡子手持长剑拍在她的肩上,右边的胳膊顿时麻了。

那人恶狠狠地喝道:“老实点,我不想伤人!”

“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不是都看见了?没事,绑起来也是为了他好,免得误伤无辜。”络腮胡子道,“我只想问娘子取一样东西,对别的没有兴趣!”

裴玄静说:“我见过你。”

络腮胡子点头:“娘子的确精明。”

“你在长乐驿已经搜过我的行李了,没有找到你想要的吗?”

“没有。”

“你到底想找什么?”

“娘子心里明白。”

裴玄静沉默,她还在做最后的思想斗争。

络腮胡子连连摇头,“裴大娘子啊,我真的不想做恶人。你又何必逼我动手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长叹一声,道:“看来你是拿准了,我不敢对你怎样?”

裴玄静反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谁,娘子还是不知道为好。否则,我要取的可就不单单是一样东西,恐怕还得取娘子的命了。”

“你杀了我好了。”裴玄静说,“杀了我也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络腮胡子指着李弥:“如果我先把他杀了呢?”

“你说过不会滥杀无辜的!”

“这种话你也信?”络腮胡子举起即将燃尽的蜡烛,嘴里发出“咝咝”的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在榻前俯下身去,“其实我根本用不着杀人,这里不就有一个现成的死人吗?”

他侧过蜡烛,一滴烛泪飘然坠下,正落在那长眠者的脸上。

“你不许碰他!”裴玄静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捆得像个粽子似的李弥也在拼命蹬腿。

“我给你!拿去!”裴玄静颤抖着双手撕开腰带,取出金缕瓶。

络腮胡子顿时两眼放光,一把将金缕瓶抢过去,转身便冲出了门。

裴玄静忙过去给李弥解开绳索。谁知刚一松绑,李弥用力将她往旁边一推,便向屋外猛冲而去,裴玄静只好也跟着跑出来。

旷野上夜色四合,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只见一轮孤月的清光下,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正在狂奔。追赶者虽然瘦小,但疾步如飞,很快便追上了,等裴玄静赶到时,两人已经扭打在一起。

络腮胡子身强力壮,打得李弥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偏偏这傻小子虽然已经头破血流了,还是死活抓着络腮胡子不肯松手。络腮胡子面露狰狞,瞅准一个空当,举起剑便刺向李弥的胸膛。

裴玄静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李弥。

背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裴玄静失去了知觉。

6

再醒来时,她感到后背火烧火燎的痛。

裴玄静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马上听见有人说:“别动,我在给你上药,忍一忍。”她听出来了,竟是聂隐娘的声音!

虽然痛得满头大汗,裴玄静却如释重负——安全了。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是趴在地上的草席上,房门关着,从门缝底下透入朦胧的曙光。

聂隐娘说:“幸好只是皮外伤,用了我的灵丹妙药,静娘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她的语调温和体贴,还透着点诙谐,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是隐娘救了我?”

“可不是?假如我再晚到一步,你呀,就真的可以和榻上那人去黄泉下成亲了。”

裴玄静知道聂隐娘在好心劝慰自己,可隐娘越是亲切,她就越是心酸得不行,热泪险些又要滚出来。

“好了。”聂隐娘替裴玄静掩上襦衫,轻轻地扶她坐起来,微笑着问,“还行吗?”

裴玄静可是头一次见到聂隐娘的笑容,不禁有些发愣,又感到背上凉净净的,确实轻松了许多,便也跟着破涕而笑,“嗯,好多了。多谢隐娘。”

“也不能大意,这几天只要好好休息,应无大碍。”

裴玄静突然发现李弥不在,忙问:“李弥呢?”

“你说那傻小子啊?”聂隐娘说,“在隔壁灶间的草窠里躺着,他伤得比你重些,所以我先给他料理的,现在裹好了伤也在休养生息呢。”

“为什么在隔壁?”

“哟,总不能让他看见你这样吧?”聂隐娘打趣道,“娘子怎么了?不是也让那傻小子给带傻了吧?”

“他不傻!”裴玄静本能地反驳。

“这就想着维护小叔子了?”

裴玄静面红耳赤,低声嘟囔着:“……是弟弟。”她确实不觉得李弥傻,他的头脑只是停留在了儿童时期,反而更令她心生怜爱。更重要的是李贺已故,自己就要替他承担起照顾李弥的责任,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就能和那逝去的灵魂贴得更近一些。所以她才会在李弥遇到危险时奋不顾身,因为她坚信假如他的哥哥还活着,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哎呀!”裴玄静问,“那个贼人呢?隐娘擒住他了吗?”

“和你们缠斗的那个人吗?我击伤了他,但因惦记你二人的安危,生怕再出什么意外,就没有追赶。他跑了。”

“哦。”

“怎么?”聂隐娘问,“娘子是想要抓住他,还是杀了他?”

裴玄静不语。

聂隐娘说:“倒也不难。我可以去将那贼人擒来,但得等过几天,静娘这边没事了我再去。”

“不必了。不敢再劳动隐娘,已经太过意不去了。”

“真的不用?”

裴玄静坚决地点了点头。络腮胡子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不会再来找麻烦。至于裴玄静自己,只想和不相干的一切斩断关联,从此安安静静地在昌谷开始新的生活。虽然斯人已去,但这里毕竟是他的家,现在也已经是她的家了。

于是她再次肯定地说:“贼人不会再来了。”

“就照娘子的意思办。”聂隐娘也不追问,将手边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递给裴玄静,“你看那傻小子……呵,你的好兄弟还抓了贼人的一把胡子下来呢。”

裴玄静嫌弃地看了看这团乱七八糟的须髯,心中一动。假使硬生生从脸上扯下这么大团的胡须,且不说难度有多高,至少须根上会带着血迹,但这团胡须上却没有。她强忍着恶心又仔细捻了捻,似有所悟——这些胡须虽是真的,但不像是长在脸上,而是粘在脸上的。

也就是说抢走金缕瓶的人易容了。为什么呢?难道他怕裴玄静认出自己的真实面目?裴玄静想起第一次在长乐驿见到此人时,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莫非自己过去认识他?他究竟是谁?

聂隐娘从裴玄静手中拿走胡子,“娘子若不想再抓住那人,我就去烧了这堆脏东西吧。”

裴玄静点头:“好。”

没必要再寻根究底了。长吉已逝,金缕瓶交出去了,就连武元衡亲手临摹的半部《兰亭序》也在河阴仓的大火中化为灰烬。一切都结束了。整个“真兰亭现”的谜题,现在都和裴玄静没有半点关系了。

“女神探”失败了,她从未失败得如此彻底过。

“隐娘!”裴玄静突然问,“崔郎中呢?隐娘救下他了吗?”

聂隐娘摇头道:“我还在等着呢,不知静娘何时能记起他来?”

“隐娘……”裴玄静的脸红到了耳朵根。

“我没有救出崔郎中来,因为——他不让我救。”

“不让你救?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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