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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内, 李徽已经黄袍加身, 只等着御极登基, 再下旨昭告天下。
殿上群臣一片肃静, 恭敬地目送新皇被贴身内侍扶着一步步走向龙椅, 因为太过安静, 就显得门外一声尖嗓子格外突兀:“皇后娘娘驾到。”
李徽皱起眉, 脚步却未有任何滞阻,继续走到龙椅前坐下,转身时冠上冕珠发出“哗”的声响, 敲得群臣心中俱是一震。
安岚被德安扶着走进来,目光凛然一扫,斓袍宽袖随脚步猎猎扬起, 周身皆带足皇后的威仪。身边的大臣们不敢怠慢, 纷纷让出条路,微躬了身子朝她行礼。
李徽高坐在龙椅上, 看着眼前这幕, 突然有种诡异的满足感:至少在这一刻, 他是皇, 她是后, 堂堂正正立在大殿之上,被群臣敬仰参拜。他长久以来的梦, 总算被承托着落地。
安岚袍袖一扫,两手横放在小腹前, 对着御座上的刘徽抬起下巴, 大声质问道:“陛下在外议和未归,王爷凭什么坐那个位子。”
李徽叹了口气,用怜悯的语气道:“平渡关早已发来邸报,皇侄被木戎设伏掳走,至今未有生讯传来,想必是……哎……皇侄走的这么突然,皇后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正常,可朝中还有许多事要天子定夺,西南水患、平渡关战事,样样都需要朝廷拨款拨物,本王也是无奈才接此重任。”
他说完这段话,目光淡淡往旁一扫,许多他的心腹重臣便跪下对安岚劝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皇后以大局为重。”
安岚却看着众人冷冷发笑,“你们觉得,陛下明知有危险,还拖着病体远赴平渡关是为了什么?他是为了黎民免于战乱,为了苍生福祉,更为了大越不至于被拖累的羸弱不堪。可如今他还生死未卜,你们就忙着另立新君。各个嘴上说的仁义道理,可当木戎提出议和,有谁敢像我夫君一样毫不犹豫地站出,奔波千里去赴这场豺狼之约。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现在做的事,可对得起曾唤过的一声陛下,可对得起他为大越的那颗赤勇之心。”
她说的字字铿锵,令周围向来善辩的群臣,也带着愧色垂头。李徽面色阴沉,握紧鎏金的龙头扶手道:“那皇后意欲如何?所以陛下一日未归,这皇位就一日空缺,非等到你死心为止。”他加重了语气道:“就算我们等得,前线的将士可等不得,西南水患里流离失所的百姓们也等不得!”
安岚当然明白,李徽所持的无非是这个,皇城少了位君主,大小事宜,自然只能落在摄政王手里。
可她只是淡然一笑,让身后的德安递过来一个明黄色的包裹,然后拉开绸布,抬眸道:“陛下出行前曾立过一道圣旨,若他短期未归,朝中需要天子定夺的事全交由本宫来代他决定。”她环顾四周,将手中的黄布托起,珠玉之声清晰地落进每个人耳朵里:“大越玉玺在此,谁敢越过本宫重新立帝!”
这时,霍学仁迈步而出,领着早对豫王不满的清流大臣们,朝玉玺跪下道:“臣等当竭尽全力,辅佐皇后娘娘亲理国事。”
李徽冷笑道:“皇后的意思,是要让你这个女子来主朝政了!简直是荒谬至极!”
安岚眸光一转,傲然道:“为国决策,在乎于睿智与眼光,而不在乎男女之别。再说本朝从未有律法说明女子不可理政。本宫向来与陛下共阅奏本,对朝中之事早记熟在胸,王爷若不信,大可以现在就考一考我。况且,本宫不过是在陛下未归时,暂代他理朝政而已。王爷若是真的一心为大越着想,何必现在去争那些虚名,应该先助本宫将难事度过才对。”
此话一出,殿上一片哗然,豫王一派反对激烈 ,称大越从未有过先例,如今边关动荡,绝不可由后宫执.政。霍学仁所领的清流一派却坚持,既然有陛下亲拟的圣旨,皇后又拿着玉玺,就该尊重陛下的意思,将国事暂交皇后来处理。
四周吵吵嚷嚷,一片辩论之声,安岚轻抬锦靴,迈步李徽面前轻声道:“王爷可还记得一个叫汤芷晴的女官,几日前,我已将她接到了我的宫里。”
李徽浑身一震,随后咬着牙根道:“你想威胁我?”
安岚勾起唇角,声音几不可闻:“王爷是不是以为,你对太后做的那些事,真的能不留任何痕迹。”
李徽腕上青筋骤现,随后深吸口气,背着手走下龙椅,站在安岚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叹息道:“柔柔,你非要如此和我作对吗?”
安岚冷冷瞥着他道:“我不是和你作对,只是在保护我该保护的东西。”
李徽转头看她,露出个嘲讽的笑容:“你真的以为,他还会回来吗?”
安岚的目光坚定如初:“我信他,信他一定会回来。”
李徽攥紧了拳,两人目光相接,谁也不愿退让,这时,殿门外有内侍高声报道:“平渡关送来加急军报,说要立即呈给皇后。”
刚才还吵嚷的大殿倏地安静下来,连安岚和豫王都摒住呼吸,看着一名驿使风尘仆仆地跑进来跪下,举起手里邸报激动道:“陛下已经安然无恙,即日就将回京,还请皇后和王爷安心。”
他一口气说完,总算松了口气,偷偷甩了下额头上的汗珠。可他很快就发现不对,为何耳边仍是一片寂静。
抬起头,发现众人皆是震惊神色,霍学仁最先反应过来,撩袍跪下哭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转眼间,在他身后跪下一片,群臣们皆高声呼喊:大越明君,幸得苍天庇佑。在那一张张虔诚的面孔下,无人能知道他们各自再怀着什么心思。
李徽瞪着眼猛退几步,脚跟重重磕上座椅,连忙扶住身边的内侍才不至于跌倒,这是他第一次在群臣面前如此失态,安岚眼角已有泪光,转头看着他,用口型一字一句道:“王爷,你输了。”
入了夜的坤和宫,只闻得更漏声声,伴着檐下角铃嗡嗡作响,安岚将那驿使翻来覆去地盘问了一遍,总算确定了李儋元已经平安无事地踏上归途,数日之内就能回宫。
当安岚给那驿使塞足了赏银送出门,几乎说不出任何话来,只静坐着望向灯罩跳动的烛花,满心全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期盼。手掌按在腹部,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所有人,他们已经有了个孩子。
可她到底还怀着警惕,生怕豫王会因走投无路而做出什么疯狂的事。肖淮将她送回宫后,专程调了一队亲兵过来守着坤和宫,自己则留在偏殿,时刻盯着她的安危。
意外的是,后来的两日宫里却格外平静,但越平静,安岚就越不安,她了解的李徽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一旦李儋元回了京,他就彻底失去了任何机会。
这一日,窗外风啸雨疾,吹得宫院里的垂柳乱摆。安岚从睡梦里惊醒,突然感觉胃中翻滚作呕,胡乱抓起外衣披上,走到嬷嬷给她备好的铜盆旁,按着胸口猛吐了一阵。
抬头时才发现不对,偌大的寝殿里,竟是连个守夜的宫人都没。赶忙将外衣穿好,扶住桌沿朝外喊了声:“沈嬷嬷。”
略带黯哑的声音穿过大殿,回应她的却只有帷帐轻轻翻动的声音。安岚全身倏地变凉,压抑着过快的心跳,抓紧衣襟往偏殿疾走,果然一路上没见到任何守夜的侍卫,白天还热闹的宫殿,仿佛一座被遗忘的孤城,透着几分诡异。
安岚提着口气,总算走到偏殿门口,推门大叫道:“肖淮……”
后面的话被噎回喉咙里,因为她看见桌案前坐着那人,紫袍闲闲搭在膝上,这时正摩挲着手里的酒杯,抬眸对她笑道:“肖都统一更时就离开了,皇后知道为什么吗?”
安岚在极度惊恐后反而冷静下来,整理好衣襟在他对面坐下问:“陛下就要回宫,王爷还想做什么?”
李徽又拿出个杯子,为她斟了杯酒,自顾自地继续道:“因为西卫营突然起了火灾,肖淮身为十二营卫都统,自然要亲自去看一眼。”
安岚攥着冰凉的指尖,问:“是你做的?”
李徽盯着她面前那杯酒,眼中浮起痴意,叹气道:“柔柔,你我有多久没这么坐着对饮过了。”
安岚撑着桌案站起,盯着他质问道:“李徽,你是不是想造反!”
李徽的目光渐渐变冷,抬头道:“肖淮一入西营就会被囚禁,十二营卫有半数都被我的人控制。柔柔,现在只差你手上的那张兵符,整座皇城就能尽在我掌控中。哪怕李儋元回来了,调动城外戍卫营,也没法轻易攻进城门。”
安岚撑住桌案的胳膊止不住发抖,狠狠瞪着他再问一次:“你真的要造反?”
莲花灯座里炸起个烛花,半明半暗的阴影下,衬得李徽的脸越发阴冷,他抬手将瓷杯放下:“我只是拿回该属于我的东西。”
安岚阖上双目,语声哽咽道:“却要以牺牲一城百姓的安宁为代价,甚至不惜让大越陷入外忧内患的动荡中。”
李徽没有答她,沉默许久,才开口轻笑一声道:“那又如何,我若不孤注一掷,岂不是要将这江山拱手让给他。”
安岚深吸口气睁开眼,潋滟的眸子仿佛藏着尖刺:“那王爷可还记得,这样的孽,你前世已经做过一次。”
李徽偏过头,手指用力捏起,然后听她倾身过来,一字一句道:“不需我来提醒,王爷也该记得,当时你曾经多么悔恨过。”
由蜀中进京的路上,李徽领着勤王军攻破一座座城池,战火和杀戮几乎日日都在上演。
虽然他曾无数次想过谋反的细节,可当他亲眼看见兵士们的尸体堆在残破的城墙上,血色斜阳,照着兵服那个大大的“越”字,染红布纹的猩色血液,其实和他们何其相似。城中,一栋栋民宅被烧毁,衣衫破烂的孩子在尸体堆里哭喊,却怎么也挖不出自己的父母……四周全是哀嚎与未灭的硝烟,衬得城楼上飘展的勤王军旌旗格外刺目。
李徽站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浑身都被汗湿透。如果人间有炼狱,这便是炼狱,由他亲手所造的炼狱。
后来,他如愿扫平所有障碍,一步步登上皇城的顶峰,却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抱住身边的安岚不住发抖。安岚那时只道他是心怀慈悲,才会无奈忏悔。可后来她才明白,李徽谋反只为一己私欲,却造成半壁江山生灵涂炭,无辜的百姓被牵累。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上位者手上的血,迟早要用余生偿还。
可当安岚再次想起这件事,却突然想赌上一赌。赌他没法让权势蒙蔽所有良善,再次做一个踩着尸骨上位的帝王。毕竟他曾饱读诗书,哪怕只是装腔作势博个美名,却也摆脱不了藏在心底,对苍生的那股怜悯。
李徽终于从那段可怕的回忆里抽离,脖上已经绷出青筋,神情有片刻的茫然,然后换成个苦笑,抄起酒瓶直接灌进喉咙,然后用被烧痛的声音道:“柔柔,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他从有过如此颓然无助的时刻,安岚的心仿佛被狠撞了一下,无端涌上股酸涩,明白他已有回转之意,柔声劝道:“王爷为何不能抛下执念,皇位也好,江山也好,那是谢氏加之于你的,可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李徽抬头看她,眼眸已经染成赤红,然后哑声笑起来道:“没错,我想要的,从来只有你而已。”
黑眸中的光亮一点点凝结起来,聚起浓烈的渴望,忍不住倾身去抓她的手道:“只要你答应跟我走,我可以放弃所有计划,将京城还给他。”
这一次,安岚并没有对他破口大骂,她只是将手放在腹部站起,一步步走到他身边道:“王爷,我已经有了身孕。”
李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然后看见安岚素白的脸上滑下泪痕,声线却变得强硬:“你还记得吗?前世我们也曾有过孩子,可你怕这个孩子会暴露你的身份,亲手让我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李徽,这是你欠我的,这一世,我好不容易找到想要走的路,找到倾心相对的爱人,我们即将有一个孩子。你如果真的对我用情至深,怎么忍心再次亲手毁了它!”
李徽捏紧了拳,有一刻,他想要毁掉这个孩子,想要把她囚在身边逃离,可最后只是捂住脸,在足以让肉身撕碎的钝痛中彻悟。
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他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如果能回到最初,他最想留住的,不过是宣武侯府里,十四岁的少女仰起脸,露出无忧的笑靥。
大梦初觉,梦醒已是百年身。
李儋元的御驾在两日后回京,刚坐回太和殿上,便下了两道圣旨。其一,是木戎已经退兵,并签下协议再不进犯。可摄政王李徽有通敌之证,念在其以往的功勋,免去死罪,将其贬为庶人,终生不得再入皇城一步。其二,是姜族部落在对抗木戎一战中,将其立为大越属国,往后两国可互通商贸,自由往来。
当李徽换回布衣青衫,即将离开皇宫时,曾对李儋元问道:“既然你已经造出所有证据,大可将我打成叛国之罪,为何还要留我一命?”
这位年轻的君主负手站在城墙之上,望着鳞次栉比的民舍和袅袅炊烟,淡淡道:“为皇叔那一晚的仁慈。”
李徽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苦笑着道:“所以那时你早知道我要放手一搏,甚至就等着我出手,就能毫无顾忌地将我除去。”
李儋元转头看着他道:“没错,那时肖淮就埋伏在宫殿外,如果岚儿发出信号,他立即会带兵冲进去。”
所以到最后,反而是她救了他。
李徽仰面大笑,然后一抖衣袖,步履潇洒地走下城楼。李儋元望着他的背影,竟看出皇叔这些年从未有过的轻松与不羁。
他在侍卫的护送下也下了城楼,走进坤和宫时,安岚正在翻着书,抬头见他进来便笑着道:“快过来,给咱们的孩子起个名字。”
李儋元不自觉也露了笑容,走过去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柔声道:“还不知是男还是女,就这么着急?”
安岚抗议地甩了甩书页道:“多起几个不就行了。”她仰起头,不满地蹙起眉:“哪有快当爹的人,像你这么无所谓,除了我告诉你那次,都没见你多开心。”
李儋元着迷地看着她的红唇一张一阖,嗔怒的神情也觉得可爱,拇指在她唇上摩挲着,见身旁的宫人识趣退出去,便弯腰吻下去道:“我已经有了最好的,其余的,只是锦上添花。”
安岚尝着他口里的甜意,觉得这话十分受用,又调皮地在他唇上轻咬了口,再从他怀里挣出问道:“那做皇帝和我,究竟哪个比较好。”
李儋元摸着她头顶的软发道:“以前想登上那个位子,是因为想要活下去,也会幻想,拥有无上的权威,究竟是怎么样的畅快。可真的坐上皇位,才明白那权柄其实是种束缚,将人困在这皇城,再也无法脱身。可我这次去平渡关的路途中,经过了江南城镇,看到了大漠长河,才亲眼看见这江山图谱,如此绵延壮美,我总算明白父皇的坚持,我要守住这一片河山,还大越一个盛世,这才是身为君主的责任。”
安岚听得一脸向往,前世她除了住在京城便是蜀中,然后跟着勤王军舟车劳顿,李徽将她安稳地护在军营里,根本没心思欣赏什么周遭景致。于是叹息着道:“可惜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李儋元笑着揉了揉她不甘的脸:“我走过每一处地方,都想着以后要同你一起去。日后我让他们帮我绘一张图,等能够闲下来,我们就朝着那些地方一路走过去,我会带你去看我看过的一切。”
安岚想想便觉得满足,不由笑得眯起眼来,然后听他靠在自己耳边,柔声答出她上一个问题:“江山或皇位,哪及得上你一笑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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