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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阳老板暗中悄悄打量。
章诵跟他想象得不大一样。背了一个陈旧的包,那布包背撑大了,松垮地垂下来。面相跟赵女士的确有三分相像,但是看气质又跟于先生如出一辙。
倒是没有他想的那种小家子气。果然能考上名校的,本身资质还是很不错的。
红阳老板一时不知道该说自己那老同学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这种糟心事一般人碰不到,这点来说老于无疑是倒霉催的。但被换到乡下缺乏教育的孩子在二十几年后成了社会精英早早做到独立自强,也基本上算是个奇迹了。
如果章诵不成器,性格还乖张,老于的日子肯定没现在这么安生。
而且……噫!他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最后连考个及格都要欢呼万岁,还A大呢,还打工赚钱自理自足呢,做梦去吧。这人生中最大的子女教育问题,老于都直接满级通关了,还有哪里不满意的?
章诵向他鞠躬招呼道:“您好。”
红阳老板连忙笑说:“客气什么?叫我樊叔就行了。你先在这里试试,看看能不能适应。我们这边最近要准备中秋礼盒,有一堆单子叠着,着急赶工,所以大家可能会辛苦一点。有什么问题,尽管告诉樊叔,樊叔帮你解决。”
章诵二话没说:“我知道了。麻烦你了。”
樊叔招手,让采购部的负责人带着章诵过去了解工作内容。到时候再带着她,去跟人看货谈价钱开发票。
今年原材料价格普遍上涨,指不定什么时候供应商又要忽然提价了,这导致他们的成本大幅上翻,早前签下来的产品价格,可能无法保持盈利。需求量又大,他们或许需要重新综合考虑各大产商的性价比问题,尽可能地压下成本。再做决策。这无疑会是个大工程。
而且控制价格的情况下,还要确保质量。即便是有过合作经验的生产商,也不能完全放心。一旦价格压下来了,对方嘴上说得再漂亮,也有可能替换不合规的成品来以次充好。现在的人做生意,骚操作一套可是一套的。不得不防。
总之,采购是个会让人抑郁的工作。高压力长工时耗体力,还特别损嗓子。开车出门的经理,随身带枸杞蜂蜜水,保持一副生人勿进的气场。能不说话的时候,就闭嘴怀念自己越发少得可怜的温柔,用空调的冷风来提前适应头顶凉凉的感觉。
半天时间,他们开车跑了郊区两个相距较远的地方,看了六七家产商。
她跟在经理后面,听几人在那里讨价还价。
经理对货物似乎都不大满意,一直没怎么出声,眉毛微微皱着,跟供应商在那里扯皮,想让他们拿新货出来。
她也看了,觉得对方拿出来的东西质量的确不大好,在市面上只属于中等偏下的品质。价格……也算便宜,只是依旧比他们计划的贵。
从下午一点一直到晚上七点,都没什么收获。等回到工厂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半,才有机会吃上一顿半凉的晚饭。
因为有些地方开车不方便,中间还走了很长一段路。几人都相当疲惫,在安静的食堂里选了个位置,埋头默默扒饭。
桌上刚端上来的萝卜和红烧鱼,是下午剩下的,卖相一般。在厨房加班的阿姨又去煮了锅热乎的汤,紫菜油豆腐,里面看不见半点肉末。
章诵不讲究,她根本吃不出什么味道,就是饿。狼吞虎咽了一阵,才放缓进食的速度,端过汤一口一口地喝下。
采购部经理斜着眼睛小心窥视。
因为樊叔特意交代了,他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出发前不断告诉自己,要包容这位年轻女性的合理骄纵,在她心生退意的时候给她鼓励,给她安慰,支持她继续走下去。在她觉得疲惫的时候,也要适当的休息给她调整的节奏。结果一忙起来他就忘了,就觉得这小姑娘听话,真好用。
他以为章诵会抱怨,结果人家一直到晚上回宿舍休息,都没说过一句。表现得不特别殷勤,但也不特别冷淡,还跟他们简单打过招呼才离开,看着就是个不花哨又务实的好孩子。
几人都松了口气,大为庆幸。
现在哪有那么好说话的员工了啊?各个都是娇生惯养的小宝贝,能按时上班都算敬业,平时逮着机会偷懒摸鱼,辛苦点加个班就长吁短叹,要死要活。
听说她还是一个大老板的女儿,哪个大老板怎么对女儿这么狠?这要怎么才能养得出来?
第二天,采购经理再次带着章诵出门。这次是早上就出发,先去找了昨天看过一家企业,看看能不能把昨天没谈下来的价格,给敲下去。
跟昨天完全不一样的是,今天在看货谈价格的时候,章诵竟然能插得上话。不仅插上话,还说得头头是道,一点都看不出来是个外行人。
包括原材料的规格、品质、产地,都能信手拈来,帮经理把因为脑子混沌而卡壳的部分完美补了上去。逻辑清晰,表述精准。很快将对话的节奏拉走,握在手里。
卖家几次想反驳,却发现对方比自己还专业,被憋得脸色涨红,一副见了活鬼的样子。他拿口头禅开头:“我跟你说,你们是不知道,这个材料它……”
章诵就小脸一扬,骄傲道:“我知道。”
“你……你知道就更应该明白,我们这个价格已经不能再低了!”
“我建议您可以学一点经济学跟财务管理。很多人以为做生意只要会加减乘除就可以了,所以才会在成本管理上出现各种疏漏,导致损耗变大,亏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避免。”
章诵拿住一个写满了的本子道:“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应该用数据说话。昨天晚上,我按照你们的报价,初步计算了一下最终的价格。是这样,我们的申购单,很大程度上可以帮您清理库存。而过多的积压货品,会增加你们的库存成本。如果节省这部分成本的话,你们可以给出的价格,其实应该更低一点。另外,关于运费跟装卸费……所以我建议尽快签约商定,越早达成合作,你们赚的约多。”
对面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整个人都懵了。数学比不过她啊,支支吾吾“额”了半天,让她带跑了节奏,半天没找回状态。
“你们、你们……你们这是调查的什么啊?”
章诵谦虚说:“我们只是想寻求合作而已。所以必须也要为您考虑。不用感谢。”
采购部的几人张着嘴,看她一条条举例,驳回对方的价钱,最后圈在一个目标价格上。
章诵抬起头问:“听懂了吗?如果数据没看懂的话,我可以再说一遍。”
服务商生无可恋道:“不用了。我在仔细想想。”
几人出了工厂,准备去外面找间馆子犒劳一下,放松放松。
采购部经理系上安全带,问章诵道:“你做功课了是吗?”
章诵点头:“查了点资料,算了点数据。平时案例分析做多了,我认为摆在眼前的利益比人情更管用。”
经理惊讶道:“你昨天晚上几点睡的?不觉得累吗?”
章诵:“专业。”
经理深感佩服,他没什么高学历,一直靠得是经验跟阅历,对此敬佩道:“你的专业是什么?销售?统计?还是材料?”
章诵目视前方,淡淡道:“不,我是说,我是专业的。”
经理:“……”
一瞬间,有种被闪到的感觉。
樊叔本来是想着要考察章诵。在他的计划里,章诵能坚持下来就不错了,结果对方显然超额完成任务。
就一天时间,他们采购部那个据传不近人情的经理,被她征服了。跑过来给她吹了一通的彩虹屁,说她绝对是个人才。还让他早点把人调后勤去。就是来做个兼职的,天这么热,再这么干下去估计得中暑,没必要。
樊叔从办公室里跑出来,才发现章诵竟然在仓库帮忙卸货。
一个人的态度跟性格或许可以伪装,但习惯是假装不出来的。章诵利落流畅的动作,明显是一位干活好手,足以证明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粗工。满头汗渍,衣服都被打得湿透,憋足了一股劲儿,在那里做清点。
她骨架小,身形其实偏瘦弱,一用力,锁骨就明显地向外凸起,手臂上更是因为摩擦,一片通红。樊叔远远看着都要心疼。
怎么那么拼呢?孩子你是关系户你知道吗?!
樊叔连忙开口道:“小诵,别搬了,先休息一下!”
章诵擦了把额头,看着地上成排的箱子说:“算了还剩一半。清点完没问题就签字打款了,做完再休息。”
虽然统计跟审计不是章诵的主要课程,但也是要学的。她一边算一边拆箱,动作很快。
经理对着旁边几人骂道:“看看人家小诵,再看看你们,好意思吗都?懒得像滩烂泥一样。都动起来!”
樊叔干脆也过去帮忙,几人一起合作,这边的清点很快结束。全部验收入库。
樊叔抓着章诵回自己办公室,给她开了瓶冰橙汁,递过去说:“很不习惯吧?”
章诵狠狠灌下去半瓶,内外都舒服了,打了个激灵道:“还行。”
樊叔赶紧把空调温度调上去一点,以免把人吹着凉,问道:“你打过工吗?”
“一直。”
章诵脸有些发痒,用手抓了把,很快又开始发红。她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垂下眼皮,虚虚看着地面。
樊叔笑道:“我以为你们大学生,都不做这种工作的。A大的学生做家教不就很赚钱吗?”
“现在不怎么做了。以前高中跟初中要做。”章诵捶了下自己的背说,“学费、生活费,不赚不行。未成年人找不到普通兼职,想赚快钱,就得去帮人跑腿,做苦工。他们看我小,会多给一点。”
樊叔又惊道:“不是?你高中不上课吗?你高中在哪里读的?你养父母连学费都给不起?怎么还让你自己赚?”
章诵眉头紧皱,显然不想多说。声音干巴巴道:“我回去洗个澡,下午可以休息吗?”
樊叔点头:“哦,你去吧。好好休息啊,千万别感冒了。不舒服就告诉樊叔知道吗?”
章诵脚步有些虚浮无力,她一离开,樊叔立马给于息争打电话。
他跟对方聊了有两个多小时,越听表情越是凝重,再到后面愤怒都没有了,就只能叹气。
“你们这两个孩子啊,让我说什么好?以为自己是大人了吗?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啊!你爸本来就粗心大意,你们不说他怎么知道?”樊叔说,“行了,我去跟他讲。保密什么保密,你们年轻人老搞什么保密,我跟你说就是分不清楚状况!家人面前讲什么尊严?还争口气,气值钱吗?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人家根本get不到啊!”
樊叔:“行了,你不用说了,我不跟你说,我跟你爸说。你要是真为了小诵好,就把实情告诉你爸。少来那些虚的!”
樊叔气得都想教训一下于息争。挂掉电话,马上联系了于先生,请他出来一起吃饭。
于先生晚上要回家陪孩子,说是没空。第二天中午约在工厂附近的一家小餐馆,订了个包间,点了一桌菜,等他过来。
两人边吃边聊,从孩子的成绩单聊到大学里那些事儿,聊得很畅快。
吃到一半,两人都停下筷子。于先生开始泡茶。
包间里升起一股清淡沁人的香味,让精神都舒缓下来。
于先生随口问到了章诵的事情。
樊叔顺势道:“老于啊,你既然问了,我就说一句公道话,希望你听一下。章诵这孩子是真好,她来我们厂打工,就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你去问问,没一个说她不好的。努力、用心、踏实,眼光毒辣,这A大真不是白考的。寒门出贵子,难,我看她将来前途无量。”
于先生笑道:“行啊,你们才认识多久?你就被她收复了?”
“是事实啊。”樊叔拍着他的胳膊说,“老于,这孩子自尊心特别强,生怕被别人看轻了,不懂的事情就加倍努力,非要做到最好,拦都拦不住。她还小,我看着都心疼啊老于。她的性格跟你当年是真像,但你运气比她好多了,家里有钱,她走得路远,还苦。”
于先生不高兴了:“说的好像我没我爸有钱一样!我可没败掉他的家产啊。”
樊叔说:“你有钱跟她有钱,是两件事啊。你不管,你前妻也不管,她小时候受那么多苦,现在一样还是自己撑。有多大区别?”
于先生知道好友不会刻意挤兑他,仍旧有点不满家事被人指摘:“老樊,你这话说得我怎么听不明白啊?”
樊叔说:“你了解过她养父母的家庭吗?”
“她没跟我说过。”于先生缓了片刻,问道:“她跟你说了?”
樊叔摇头说:“行了,你也别在这里瞎猜。她跟你虽然没什么父女感情,可也是你亲生的,你这么提防她揣测她,不怪她心凉。她没跟我告过你的状,没说过你的不是,连她养父母都一句没提。是我隐隐觉得不对,才去问小于的。小于起初还想瞒我呢,被我多说了几句,才讲的真话。两个孩子都有主意,”
于先生肃然道:“怎么?有什么不能说的?”
樊叔叹了口气,说道:“小诵那对养父母,不做人啊。她父母思想老旧,重男轻女得很,一直不想让小诵上学,逼着她留在乡下打工。小诵上高中的时候,学费生活费都是她自己承担的,不仅如此,他们还有脸伸手向她拿钱。上大学以后,让小诵每个月给他们寄一万块钱……”
于先生茶碗用力往桌上一顿:“他们有病!向学生要钱?还是高中生,还……还一万块?去偷啊?你不是编的吧?”
“说是随便去村里问问都知道。小于去过他们村,看见都被吓到了。那是完全拿小诵当奴隶使啊。”樊叔拍桌道,“小诵啊,成绩好,每年的学院奖学金,就够她付学费的了。一直没停下打工,一直领着三到五份家教,平时还会帮同学做课程辅导,上大学到现在,不是上课就是赚钱,把自己逼得死紧,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这些学校里的人都是知道的,小诵很有名,她还有个外号,叫狂人。那钱都哪儿去了啊?她养父母那里。因为如果她不给钱,他们就敢来学校闹。小诵怕啊,这才被对方一次次威胁。”
于先生眸中光芒闪动,脸上是一副世界崩坏的表情。嘴巴微张,满是不可置信。
樊叔舔舔嘴唇,继续说道:“老于,我都听不下去。小诵在那个家里呆了二十几年,小时候过得是什么日子简直不敢想。她到底是做错什么了呀?这总不能,说是她活该吧?”
于先生:“那她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看她根本不想认你这个爸!你们就是把她当外人。她感受得到,心里难过,才宁愿托关系到我这里打工,也不去找你。”樊叔说,“你想想,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被父母欺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亲的了,本来是高高兴兴的,想跟你们相认。结果你们都拿她当麻烦,瞧不起她,敷衍她,她那么聪明又那么敏感的孩子,能不明白吗?她好强,就是从最高的地方摔下来,再难过,也不乐意让你知道,叫你笑话。”
于先生瞪眼道:“我笑话我女儿干什么?我也有病啊?”
“我也想不通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啊!”樊叔说,“你们送了她一栋房子,结果她根本没住上,就被她养父母占走了。本来好不容易考上A大,可以远离那对丧心病狂的父母。你们倒好,房子一送,把人又给接到她身边来了,还更近,跑都跑不掉。我都觉得她倒霉得慌!你不说补偿,好歹小于那样的待遇总得有吧?没有!送完房子钱都不给一点,也不问她需要什么。这最后就是两个孩子自己商量,互相帮忙。可是他们两个知道什么呀?太单纯,不经事,哪遇到过这样无赖的人,还不是继续被他们欺负!就知道苦着自己,跟你们斗气。”
“我……我这……”
于先生嘴唇翕动,找不出一句给自己开脱的话。情绪继而被愤怒吞噬,用力捶了下桌子。
“岂有此理!”
他可以忽视章诵,因为他们之间很陌生。可章诵毕竟还是他女儿。
想到她在外流落,本该是锦衣玉食、肆意张扬的生活,却过得步步维艰、小心翼翼。拼命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却遭到亲人的阻拦。在质疑和艰苦中咬牙,可又一次次被对方的无耻击倒。这心里就火烧似得气得慌。感觉这辈子最憋屈的时候,也比不上现在的一点零头。
她一定痛苦过,想她的父母为什么不爱她。一定高兴过,原来那不是亲生的父母。一定也期待过,以为可以过上新的人生。
凭什么啊?就那群瘪三,敢欺负他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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