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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妆楼

作品: 塞上奇缘——日食篇 |作者:林笛儿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7-30 0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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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六是个黄道吉日,飞天堡堡主选在这一天续弦,女方是舒园舒员外的二小姐。

飞天堡墙高院深,寻常人进不去,但舒园只是一般的小门小户,连个看门的家人都没有。飞天镇上爱看热闹的婆婆妈妈们顾不得天冷,一早就挤在舒园里,等着看新娘子上轿。

舒园幸好有飞天堡送来的几个家人帮忙,不然真的天翻地覆了。沈妈根本就没心思做事,整个人都沉浸于心爱的小姐要出嫁的伤心之中。人家飞天堡有的是伺候的丫头,不会要她一个老妈子跟过去。伺候了十七年的小姐眼看就要离她而去,心一下子就变得空落落的了。

舒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从婚礼头一天开始,坐着坐着泪就下来了。绯儿依然是一脸的不屑。她相信,她出嫁的那一天一定会比这风光许多。最开心的当数舒富贵。前两天,赵管家通知他,君堡主已经把聘银存进了四海钱庄,那数目可是比他预算的多了几倍。舒富贵的眼眨了又眨,才确定没有看错银票上的数目。喜得他从早到晚,嘴角一直弯着,也不嫌累。

碧儿吃力地拎起繁重、华丽的喜服,整个过程,她感觉像在唱一出大戏,而她就快要粉墨登场。不对,她觉得应该是孤身上战场。自从穿越到现在,她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挑战,而这次,最大的挑战已经来到。

她不清楚堡主夫人要怎么扮演,那一大群的家仆怎么对付,还有君问天的那些亲戚,她要如何招呼。她不担心的,这些都不会成为问题,反正就两年,有什么可以难倒她的?

她最怕的是孤单,可以想象,这两年一定会如坐牢一般。暗无天日的城堡,会锁住她的双脚,想到这里,她就有点要发疯,何况,还要面对那个冷冰冰如吸血鬼般阴魅的君问天。她考虑以后身边是不是要备一把防身的短刀之类的东西,以防再遇不测。

眼睛瞄到绣娘扔在桌上的一把剪刀,碧儿一喜,悄悄地塞进怀中,秀眉俏眸这才缓缓有了点光彩。

碧儿天生一头微卷的长发。四个丫环急出满头的汗,也没办法把它梳柔顺,没办法,最后只好梳成一条长辫,在上面随意插了几朵珠花。胭脂、水粉,她也不愿多涂,可是她拗不过那群丫头。对着镜子中一张唇红脸白的俏容,她扮了个鬼脸。

未穿越前,十八岁的时候,她希望有一天能穿上世界上最美的婚纱,嫁给心爱的男子。现在看来,这个愿望好像很难实现了。但今天并不算她真正的婚礼,这只是交换,是协议。两年后,韩江流娶她时,她要说服韩江流为她做一件雪白的霞帔,不知道韩江流会不会吓晕过去?

飞天堡里一团忙碌,虽然是续弦,但排场不比娶前堡主夫人小。早在一个月前,飞天堡就把靠近湖畔的君子园改置成新房,采办的各种装饰全由快马从和林城里运进来。君子园原先是君问天读书的庭院,里面只栽种着梅兰竹菊,楼阁亭榭也非常雅致,故名为“君子园”。从腊月初五开始,飞天堡中便张灯结彩,处处张贴双喜字,将向来巍峨伟岸的飞天堡装点得喜气洋洋,比过年都热闹几分。

一大拨一大拨与飞天堡有生意上往来的商贾,捧着大礼,从和林赶过来了。听说,朝中的大臣和王公贵族们也会过来道贺。

飞天堡为了宴请各方来客,除了正厅内摆了酒席,其他的庭院也都设了席,甚至在飞天堡外还设了流水席,宴请飞天镇上的百姓。

君问天的所有用品今天已从莲园移到君子园,赵管家在君子园里转悠了一圈,查看有无遗漏之处,觉得满意之后,才顺着廊道,穿过几进庭院,来到账房前,探头一看,君问天手中捧着账本,身上还是一件随意的锦衫。

“堡主,您该宽衣,去接新娘了。”赵管家小声提醒。

“几步路,用不着那么着急,赶在饭前到就行。”君问天慢悠悠地说,眼睛都没离开账本。

“那堡主该去前厅招呼招呼客人。”

“大哥不是在吗?青羽回来了,骆云飞也可以帮着照应的。”

“大小姐难得回来一趟,怎么能让她和姑爷累着?堡主,今天可是您的大喜日子。”赵管家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君问天。

君问天“啪”地扔下账本,漠然地扫了眼四周布满的“囍”字,“喜从何来?”那个丫头看着他,恨不得吃了他似的。他一千次、一万次地想过取消婚事,可是等他要下决定时,贺喜的客人已经坐在厅上了。所以他郁闷,想吼,想叫,却又不能出声。

他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依了她的主意。

赵管家同情地看看堡主,劝道:“堡主,世上再无白莲夫人那样的女子,您要求不能太高,不要拿舒二小姐与白莲夫人相比,小的能体谅代您的难过。迁就一点吧!只要新夫人能为堡主生下小堡主就可以了,这一点,舒二小姐一定可以做到。”

君问天蹙着眉看着赵管家,随后,放声大笑,“赵管家,在你眼中,白莲夫人就像仙子一样吗?”

“嗯,不沾一点人间烟火味的仙子。”赵管家连连点头。

君问天嘴角勾起玩味的笑意,“我还不知赵管家这样崇拜白莲呢,那么,新夫人一定让你失望喽。”他眼前显出一张眼瞪得溜圆的小脸。

赵管家一怔,谨慎地回道:“小的只是一个管家,谈不上失望不失望。既然娶进飞天堡,就是堡主夫人,小的会尽心伺候的。”

君问天不知想起了什么,心情突然大好,“好了,赵管家,你让人准备衣衫,我好像是该出发了。”

赵管家应了一声,讶异地扫了君问天一眼,退了出去。

君问天从书案后站起,背手踱出房门。不久以后,飞天堡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沉寂,有那样一个活力四射的新夫人,还有一个忠于前夫人的大管家,好戏会连台的。这样也好,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吃点儿苦头,才知他这个夫君有多重要。没有他的庇护,看她能神气多久?

全天下大概只有他这个新郎会算计要过门的新娘子吧?他没有一点羞愧,很是心安理得。

随花轿过来的喜娘替碧儿盖上盖头,扶起碧儿,像唱经似的说着吉祥话,碧儿只听到舒夫人和沈妈在身后放声大哭。她隔着盖头,什么也看不清,那个喜服太长,头上的凤冠太重,她要注意头又要注意脚,战战兢兢地才来到花轿旁。喜娘对着前面作了个揖,问候堡主好,她才知君问天就在身边,狠狠地隔着盖头瞪了他一眼。

迎亲的队伍好像很长,喜娘说,前面的人都进了飞天堡,后面的还没出舒园呢!碧儿撇下嘴,飞天堡有的是钱,君问天也就是个发国难财的暴发户,当然能显摆就显摆了。

队伍吹吹打打上了路,花轿晃晃悠悠,暖和是暖和,但密不透风,很不舒服。所谓的喜服就像是一层枷锁,碧儿烦躁地扯扯衣袖,在盖头下一口接着一口重重呼吸。

花轿停下,唢呐吹得她耳朵都聋了,不知喜娘在外面念叨着什么,还不扶她下来。她正嘀咕时,轿帘一掀,从外面塞进一根长长的红绸,她接过,喜娘这才把她扶出轿外,又一个丫头过来,扶着她的另一只手臂。她其实更想有谁帮她拎着裙摆,这样一步一步地挪,何时才能走进房啊?

厅堂的门槛有点高,她很小心地抬脚,还是被长长的霞帔绊了一下,整个人突地往前一倾,一双长臂及时抱住了她,厅内响起一片“呀”的惊叹声。

她吓出一身的冷汗,红绸掉在了地上,“谢谢!”她轻声说道。

长臂缓缓放开她,“是我,妹妹。”音量低得只有她听到。

她整个人呆住,随即觉得心暖暖的,很想回握他,但是没敢。

“麻烦江流了!”君问天皱了皱眉,捡起红绸塞进碧儿手中,两个人缓缓走到厅中央。

司仪尖着嗓子让新人三拜,碧儿一次次跪拜,一次次站起,头都快晕了,听到一声“送入洞房”,她整个人松了口气。

她早知道飞天堡厢房多、庭院多,怎么也没想到要转这么久,进了一道又一道的拱门,她才被扶坐在一个绣着鸳鸯的床榻上。

不等别人帮忙,她自行拿下头上的盖头,打量了一下四周。两个伺候的丫头眼瞪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夫人,盖头是要等堡主掀的。”

“没那么麻烦,你们过来,帮我脱下外面这个衣服,还有头上这个,我的脖子好像要折断了。”

“不行,堡主和客人马上要进来的。”小丫环慌不迭地替她又盖上盖头,正说着,一片乱糟糟的声音自远而近地往这边过来。

“来,问天,掀盖头。”

碧儿听出这是那个潘念皓的声音,心中一恼。一杆秤尺撩起她的盖头,碧儿无来由地一慌,那感觉像动物园开园一样,突然涌进一大群人,围看新进园的珍稀动物。

四周屏息的气氛让她很不自在。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到一大群男女全露出怪异的神情,她相信那种神情绝对不叫“惊艳”,应该说是满怀希望之后突然落空的不能自已。

“天,差距也太大了。”谁脱口嘟哝了一句。

“问天,你这次眼光很特别哦!”潘念皓口气酸溜溜又带着些刻薄。

其他人发出善意的哄笑,君问天的神情空白得让人捉摸不透,他伸手挽住她的手臂。碧儿想挣开,想想,还是配合点好。

“我觉得,新夫人有一种清新、慧黠的美,这是别人无法相比的。”一个面容黑黑的高大男子朗声说道,“问天这次一定会很幸福的。”

碧儿现在才弄清,原来这群人是在拿她与前夫人的容貌作比较,心中不禁冷笑。她嘲弄地扫视着一屋子的人,直到遇到韩江流惊喜、怜惜的目光时,她才低头,娇羞地一笑。

这一笑虽然短暂,是如此生动、可人,散发出一个少女清新的甜美、娇柔。君问天没有错过,他倏地转身,向众人拱手,“各位,请到前厅喝酒,问天稍后过去作陪。”

“哈哈,问天等不及天黑,就急着进洞房了吗?”潘念皓色眯眯地看着碧儿,完全不怕人察觉似的盯着她。

“好了,咱们都到前厅去吧!”黑黑的男子催促道。

“多谢姐夫!”君问天向黑黑的男人施了一礼。

众人笑闹着退出。韩江流深深地看了碧儿一眼,最后才随众人出去。

“我想,你们也先出去吧,我和堡主有事要谈。”碧儿朝两个伺候的丫头说。

君问天没有说话,淡然回视丫头们惊愕的目光。好一个全然置身事外的新娘!“有什么着急的事,需要现在谈?”

她双手托着凤冠走到他前面,“麻烦你先帮我把这个解下来,不然,我没办法清醒地讲话。我要说的是很重要的事。”

他替她拿下凤冠,她大力地吐了口气,乌溜溜的眸子炯炯地看着他,“君问天,现在我们成婚了,协议的第一步已经完成。这第二步,就是婚后如何相处,有些细节我们需要详细说清。你有纸和笔吗?”

一点星火,顷刻将成燎原之势。他强抑着、克制着。

“新娘子在哪里,快让我瞧瞧!”新房外传来柔媚的笑问,随着话音飘来的,还有浓郁的香气。

君问天转过身,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他不悦地瞪着光彩照人的朱敏。

“问天,你果真娶到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夫人,我等不及酒席结束,先急着过来看一眼。”朱敏掩着嘴,娇娇地笑得身子轻颤。虽是赞美碧儿,一双美目却风情万种地瞟向君问天,那眼神中的灼热,堪比盛夏的艳阳。

君问天生硬地说道:“大嫂真是太关心我们了,我和夫人,都很感谢你的到来,即使在这洞房花烛的时刻。”

朱敏佯装内疚,“天,我打扰你们的良宵了吗?我以为辰光还早,方便吗?”她问碧儿。

“哦,方便!”碧儿真的很佩服这位君夫人的自信和脸皮之厚,“君堡主,我有点渴,先出去找点喝的,你们慢聊。”她懒得在这里做灯泡。

“这里有……”君问天还没说完,红色的绸裙一闪,碧儿已经出了新房。

龙凤红烛之下,朱敏的脸娇艳如花,“问天,虽然觉得你娶了一个丑丫头有点儿委屈,不过她很识时务,我蛮称心的。”

“你疯了不成。”君问天双目中精光一敛,“今天是我和她的大喜之日,你再怎么样,也该给她一点尊重,你和我这样站在新房之中,把新娘挤在外面,你觉得好吗?”

“问天!”朱敏扁扁嘴,撒娇地低下眼帘,“我想你,按捺不住才过来的,这有错吗?”

“我们本身就是个错。”君问天重重地闭了闭眼,“从今以后,你只是我的大嫂,从前种种皆如风,我对你只有尊重,再无别的情意。”

朱敏呆住了,“我劝你成婚,不是让你离开我的。难道你迷上了那个丑丫头?那么个青涩得没有姿色、不懂风情的小丫头,有什么好。”

“和她没有关系,我只是觉得我和你该有个了断了。我会给你一笔银子作为补偿。”君问天的语气彻寒、冰冷。眼泪在朱敏的眼中打着转,“我想你是故意讲的气话,我不信。打扰了你的洞房之夜,是我不好,我先离开,但是问天,你不可以离开我,我爱你。”她乖巧地拭去泪,一步三回首地退出了新房。

君问天一拳重击在喜桌上,装满花生、红枣的盘子一震,一半散落在地。

君子园除了新房还有三间大的厢房,一间做了客厅,一间做了书房,还有一间像是藏宝室,摆放着各式瓷器和金银镶嵌的饰品。碧儿让站在外面伺候的丫头帮着脱了霞帔,走进燃着几盆炉火的客厅。现在,每间厢房都挂上厚厚的棉帘,密封,很暖和。客厅的八仙桌上摆放着各式糕点和果品,可能是为了招待来新房玩闹的客人的。

她好奇地转悠一圈,在桌边坐下,自己沏一杯热茶,把糕点盘拉过来,一边喝茶,一边嚼着糕点。君问天一向在账房,书房可能只是个摆设,不如她就住那里吧,那些个古文书,看起来吃力,但能打发时间。她刚刚在新房中简单打量了下,君问天的衣衫和日常梳洗用品好像全在里面,新房就给他好了。

这庭院离前厅远,还算安静,很适合修身养性。记得舒园隔壁的李夫人说过,君问天和他堂嫂有染,从刚才那一幕看,好像不假。唉,真是越了解君问天,越是觉得他简直是可恶又可憎,是无药可救的渣滓。乱伦、残暴、没人性。他怎么还有勇气活着呢,换成她,早羞愧得自尽了。

说曹操,曹操到!君问天一掀棉帘进来了,看到她悠闲自得的样子,一愣。

“我饿了,没有请示就进来吃糕点,不要紧吧!”她并不诚心地问。

君问天坐到她对面,“你嫁进飞天堡后,就是这里的夫人,想做什么尽可做什么,无须向谁请示。”

碧儿拍拍手上的饼屑,“君问天,商量个事,你不要喊我夫人,我不习惯的,还是叫碧儿吧,舒碧儿也可以。你别挑眉,我是指私底下。当着人面,我会由你的,但我怎么称呼你呢?老公?亲爱的?夫君?相公?堡主?”

君问天愣了半天,才动了动嘴,“随你!”亲爱的?老公?这什么词啊?琢磨着,让他的嘴角浮出一丝隐隐的笑意。

“那就叫夫君好了,你要去前面敬酒?”

“待会儿过去。你不是说有事要和我说吗?”他的语气开始偏冷。

“哦,我拿个纸和笔,我毛笔字太差,你写好了。我们去书房谈吧!”

“我们是要立什么字据?”他不动声色地问。

“不是,我怕你会忘记,写在纸上,就不容易忽视了。”

“我记性很好!”

“嗯,那就口述吧!”碧儿坐正了身子,“君堡主,现在,在法律上我们是夫妻了,但是实际上,我们都清楚这只是一桩协议。为了让别人认可我们的夫妻关系,在飞天堡内,我们就一起住在这个庭院,但是请把书房暂时借给我做睡房可好?我不以为‘你睡床或我睡床,让另一个人睡地铺’是件明智的事。关照这里的下人,我们分房好了,彼此不打扰。要进对方的房间,先敲门,得到允许才可以进来。你想纳妾,反正飞天堡多的是房间,不一定要和我挤在一个庭院。”

“你真令我惊愕。”君问天笑了,笑得很冷,也笑得很苦,“不要后悔你所讲的话。其实你真的多虑了,你,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脱光了站在我前面,我都不会碰的。”他知道这句话很恶毒、粗俗,可他就是忍不住。

碧儿眼中一亮,突地伸出手,“哇,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来,我们握个手。”

“包括你的手,我都嫌脏。”他并没有把音调提高,可是语气冷峻得像一根根刺。他恨她对他漠视的态度,可是又没有办法。

碧儿嫣然一笑,不在意地收回手,谁嫌谁脏呀?“君堡主有的是红粉佳丽,自有美玉在怀。我会睁只眼、闭只眼的,这样好了,我干脆全部闭上,把耳朵堵上,做你贤明大度的堡主夫人。”

“要我说谢谢吗?”他杀她的心都有了。

“不,这是我应该做的。亲爱的夫君,你该去前厅敬酒,我找本书翻翻,然后就先睡,不和你说晚安了。祝你今晚玩得愉快。”

“舒碧儿,你以为我就应该什么都听你的吗?”他突然危险地走向她,她双颊通红,急得大叫:“站住,不要再走近。”

他没有停下脚步,两只手紧紧托住她的腰,想要把她挤碎似的。

大大的清眸惊惧地看着他,身子忍不住战栗。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抬手,从怀中掏出剪刀,“君问天,放开我。要不然我……我杀了你!”

“好啊,来吧!”他的脸霎时雪白,眼中又显出疯魔般的狰狞。

碧儿握着剪刀的手哆嗦着,一阵急颤,剪刀从手中掉在了地上,“我今天没有激怒你,你……要怎样?”她害怕地闭上眼,嘴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君问天双手圈住她的腰并拢紧,她整个人便密贴在他身上!情急之下,她只得支着双肘不让身体触着他的身体,“君堡主……请你自重!我们协议里没有这一条……”

君问天炯炯的俊目扫过她的俏脸,含着一种让人害怕的沉静,“你说过你会恪守妻子的本分,妻子的本分就是取悦自己的夫君。你做到了吗?舒碧儿,只有我嫌弃你的份,哪有你指手画脚的份。”

她打了个寒战,显然他不是在说笑!于是急促低语:“那好,刚刚那些话不算!换你说,说不愿和我同床,不愿看到我,让我滚远点。”

“为什么不同床呢?”君问天阴冷地一笑,“我还要检验你是否是个完璧之身,如果不是,我会把你剁碎。你可是我花了大笔银子才买来的。”

“你个变态狂。”到底还是个小女生,碧儿控制不住地哭了,“我爹爹不是拿那块地做了陪嫁吗?你又不是没女人,刚刚那个什么夫人不就主动送上门了?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

“你在说什么?”君问天突然暴躁地怒吼。

“她自信满满地闯进新房,不就是因为你喜欢她?”她忍着没说出“偷情”两个字。

君问天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松开手臂,像失了魂一般,呆呆地退到椅中,“你都知道些什么?”

碧儿此刻反倒犹豫了,看着他有些扭曲的面容,绞着双手。

“说!”他厉声低吼。

“来舒园串门的夫人们说,你……喜欢……朱夫人……在和林城里还有位翩翩小姐也是你的情人……”她偷偷地从眼皮底下瞧他。

俊美的面容像万花筒,一刻白,一刻青,一刻红,君问天痛苦地闭上眼睛,手握成拳。

“知道那些,我才敢找你说要自荐嫁给你。因为一个心中有爱人的人,眼中不会看到别人的。君堡主,我真的不会过问,当然我也无权过问,关于你的任何事。在这两年内,我们和平相处,好不好?我真的真的不会再激怒你,我会很好地配合你。”她很识时务、很低调地退后一步,虽然很怀疑他与他堂嫂之间是否有爱。

她说完话,声音隐入沉寂,将手指紧握在一起,屏住呼吸。

君问天站起身来,背靠着桌子,苦涩地大笑,然后,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客厅。

碧儿瞠目结舌地呆立着,不知这代表什么意思。

洞房花烛夜,君问天喝得酩酊大醉,被家人扶进新房时,他却推开新夫人的手,执意要睡到账房。

一夜间,新娶的堡主夫人失宠的消息在飞天堡中传播开来。

碧儿耸耸肩,跳上铺着锦褥的大床,轻松入眠。

新娘子是不可以赖床的,纵使新郎不在身边。伺候的丫头一早就推开了新房的门,这次来了四个,领头的是碧儿上次见过的叫春香的丫头。

春香蔑视地看了碧儿一眼,支使其他三人把提着的食盒里的碗碗碟碟全端了出来。

碧儿像个木偶似的,由人伺候着梳洗好,换上一身簇新的湖绿色的绸棉裙,端坐在桌子前。

“夫人,请用早膳!”小丫环细声细气地说。

“只有我一个人吗?”她对着一桌子的精美糕点、花样繁多的小菜,不解地问。

春香讽刺地一笑,“白夫人都是这样的。飞天堡不比寻常人家,不是在意吃得饱,而在意吃得精。夫人以后会慢慢适应,不喜欢的不要碰,喜欢的也不要纵容自己多吃。白夫人说,最好吃的食物总在厨房里,最美丽的衣服是绣娘还没绣出来的。”

碧儿觉得心口一窒,突然没了胃口。一大早接受这番教育,让她不大好消化。“把那盘糕点留下,其他的撤了吧!”她指着一碟米团似的糕点说,“我可能穷惯了,觉得这种铺张是种罪过。我这个人有了习惯,就根深蒂固,无法改变。白夫人,她是她,我是我。现在一切按我的习惯来,早晨就是小米粥加两个糕点、一碟小菜,这些看得我堵得慌。”

“夫人,舒园浪费不起,飞天堡不会在意这一点点的,夫人不必如此委屈。作为堡主夫人,要尊贵、大气、高雅,心中不要装着些斤斤计较。”春香说。

碧儿不想发火的,但是再不出声,春香真把她当病猫了。她从小到大,从来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主。人不欺我,我不欺人。人若欺我,我必睚眦必报。俏俏地小脸一板,大大的眼睛转了几转,定定地盯在春香身上,“春香,我是谁?”

春香被她盯得汗毛直竖,“你……是堡主夫人呀!”

“啊,我真的嫁进了飞天堡,成了堡主夫人,不再是破落舒园的二小姐了。好幸福哦!”她双手合掌,贴着腮,头歪着,卖萌地一笑。下一刻,笑意一收,郑重其事地坐坐正,“那么,从此后,在这飞天堡,我应该也是能做主的。春香,听你左一句‘白夫人’,右一句‘白夫人’,想必你很是思念白夫人。这样吧,我做个主,白夫人就葬在飞天堡的坟园中,从今天起,你就去那儿替她守墓。你手里的事,技术含量不高,我想别人也做得来,你放心地去吧!哦,不要感谢我,这只是举手之劳。”

“扑哧!”跟着的三个小丫头,没忍得住,笑了。

春香在心里面把碧儿恶咒了一遍又一遍,但脸上还是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儿,“夫人,春香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顶撞夫人,夫人想如何便如何。”

“成吉思汗贵为大汗,也不能想如何就如何吧!”碧儿很认真地说,“做人要有尺度、有分寸,给你翅膀,你真的能飞上天吗?”这些话,方宛青女士常挂在嘴边,好怀念那些时光呀!

“春香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以后春香事事听夫人的便是。”她掩饰住满含怨恨的目光,故作恭敬。

“我不敢当。春香姐姐应该委以大任,这君子园就我一个人,留一个丫头就行了。就你吧!”她看着身边捂着嘴笑得脸在痉挛的小丫环,“你叫什么名儿呀?”

“奴婢叫秀珠。”

“好,秀珠,陪我出去走走!春香姐姐,你把这房中收拾好了,以后就不要进来了。”

秀珠觉得新夫人好厉害,一下子就把春香治住了,她崇拜地看着碧儿,为她披上一件毛色光滑的灰色狐裘。

碧儿摸着暖暖的狐裘,想起韩江流送给她的那件雪白的狐裘,她没敢带进飞天堡,求沈妈帮她藏好了。

“夫人,我们去哪儿?”秀珠问道。

“到外面的草坪中走走,我想吹吹风,不想陷在这楼阁之间。”

“好,夫人随我来。”

碧儿记得进君子园时,走了好一会儿。秀珠带着她,穿过两三道拱门,迂回了一道白色的九曲桥,推开一扇木门,视野突地变得广阔,同时,清冷的雪气夹着湖泊的湿意也拂面而来。

她不禁多吸了几口。

“韩叔叔,我们来比试骑术吧!”

孩子稚嫩又雀跃的嗓音,像被积雪突然压倒的枝条,脆生生的。碧儿顺着声音看过去。雪地上,韩江流和忽必烈骑着马,正在玩跳跃游戏。

碧儿怔住。小王子在,那么拖雷也应该来了。君问天好大的面子,不过是续弦,竟然让他们在这么冷的天不远千里地过来道贺。

看到她,韩江流扼住马缰,温柔地一笑,跳下马,向她走来。晨光里的碧儿,清新如柳,他的心控制不住为她急促狂跳。

“昨晚睡得好不好?”他柔声问。

她脸儿一红,娇嗔道:“怎么会好,陌生的地方呀!小王子,你好吗?”她弯下腰,朝忽必烈挥手。

“堡主夫人,早!”忽必烈礼貌地施礼。

“喔,你逃学哦,这可不是好孩子的行为。”她和他逗闹,欲牵他的手。忽必烈不好意思地闪开,惹得她大笑。韩江流宠溺地看着她,好想拥她入怀。如果能在每个早晨听到她快乐的笑声,该有多好啊!两年,漫长的两年,他痛苦地摸摸鼻子,轻叹了一声。

“读书有什么好,好男儿应该有一身英猛的武艺和无人可敌的骑术。”忽必烈响亮地说。

碧儿抿嘴一笑,“你皇爷爷是不是和你说,江山是靠在马上勇猛作战得来的?”

“是的!”忽必烈惊讶地看着她。

“好啊,小王子,那么打下来的江山,你如何守呢?你如何让经济繁荣、百姓富裕呢?也靠作战和骑马吗?”

忽必烈被问住了,清澈的眼眸窘迫地闪烁着。

韩江流真的很为他的碧儿自豪。这番话,是这城里任何一个闺阁女子都讲不出来的。多么欣慰呀,她来自另一个世界,遇见了他。

“其实,你如果读史书,就会发现,任何一个伟大的君王打下江山后,都会重用读书人。书中有大乾坤,胜过百万雄师、千把刀剑。治国安邦,不能靠蛮力,要靠智慧。这样才能让你辛苦打下来的江山,一代代传下去。”

“说得好!”碧儿的身后响起掌声。几个人愕然地转过身。

君问天陪着两位高贵的男子向这边走来。有一位碧儿认得,是拖雷,他今天穿了件黄色的长袍。另一位是蓄须的男子,穿白色长袍,长得潇洒豪放,很有草原上的猛士气质,一双阔目,炯然晶亮。

“见过三王爷、四王爷。”韩江流恭敬地施礼。

三王爷窝阔台?碧儿眼直了,呼吸缓了,心像不会跳了。窝阔台,那可是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也来了?史书上讲,窝阔台城府、谋略极深,作风低调、亲和!果然如此!这个民族认为,像乳汁一样洁白的颜色,是最为圣洁的,多在盛典、年节吉日时穿用。黄色被视为至高无上的皇权象征,除非活佛,或者受到过大汗恩赐的王公贵族,其他人一律不得穿用。拖雷的衣着,是身份的象征,窝阔台则让人觉得他的真挚与温暖。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拖雷完败。难怪……

“咳,咳!”君问天清咳了两声。再一次肯定,娶舒碧儿是他这一生最糟糕的决定。礼节不规范可以理解,毕竟舒园是小门小户。但是,一个新婚女子可以这样当着夫君的面直勾勾地盯着其他男人看吗?还看得这么久?幸好谁都看得出,她是一脸的惊奇,而不是发花痴。

碧儿回过神,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吐下舌,连忙走到君问天身边,“亲爱的,哦,呵,夫君,早上好!”她轻挽住君问天的手臂,以示恩爱。她承诺过,人前一定要好好配合他的。

君问天一僵。

僵住的人还有韩江流,手脚一下冰凉,整个人像掉进了数九寒天的湖中。

拖雷、窝阔台,包括忽必烈,则惊得下巴差点滑落在地上,很少见新婚第二日便这般落落大方的新娘子。这个新娘子,还是被冷落的新娘子,怎么还能笑得像五月草原上遍地开放的花?

“三王爷是第一次来飞天堡吗?”女主人尽职地与尊贵的客人寒暄。

“是。这次要不是君堡主大婚,小王还没这样的眼福呢!堡主夫人读过书?”窝阔台温和地问道。

“只是识几个字。”碧儿忙里抽空打量君问天,他脸色有些发白,好像睡得不大好。话说回来,君问天也不是一无是处,昨晚那么醉还记得守诺,让她有点过意不去!她暗中对他眨了下眼,让君问天僵硬的身子又僵了几许。

“堡主夫人如此知书博闻,以后对君堡主的事务一定大有帮助。夫唱妇随,很让人羡慕哦!”窝阔台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好一对有趣的新婚夫妇。

“我家夫君才智双全,无须我的相助。我在他的庇荫下,享受富贵,嘿,做个米虫。”她一副自豪的口气,像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君问天脸上的肌肉哆嗦了几下。

“米虫?”窝阔台瞪大眼。

“就是米里面的虫子,不做事,却把农人辛苦收获的米吃掉,坐享其成的意思。”

“哈哈!”窝阔台朗声大笑,看着碧儿的眼神多了几份欣喜,“君堡主,有这样风趣的夫人相伴,日子会过得很快哦。”

“内人没见过世面,口无遮拦,让王爷见笑了。”君问天半个身子像石化了,别扭地与碧儿并肩向前。

窝阔台眺望着远处的湖泊,叹道:“早听说飞天堡无比的雄伟、美丽,今日一见,这儿的景致哪是能这样简单描绘。多年征战沙场,见的多是倒塌的城池、烧焦的枯木,血流成河。今儿站在这儿,像是梦一般。”

“三王爷喜欢,那就多住几日。”碧儿礼节性地邀请道,并没什么诚意,毕竟这儿不是她的地盘。她以为君问天会立刻接住她的话,可她看到,君问天飞速地与拖雷交换了一个像是心照不宣的眼神。

碧儿的心立刻如擂鼓一般,后背一阵阵发寒。她表情复杂地侧过头,看到韩江流沉着脸,默然无语地不知在看向何处。忽必烈倒是对她露齿一笑。

“谢谢堡主夫人的盛情,只是君堡主这样的福气,不是谁都能享受到的。”窝阔台停下了脚步,“君堡主,你不久要回和林的府邸。到时候,请到小王的王府一聚,小王有些事要麻烦君堡主。哦,带夫人一同来吧!我要把夫人介绍给王妃。”

“问天记住了,到时一定过府拜访。”君问天点头,看看前面快要到湖畔,风吼如嘶,积雪皑皑,把小径遮得严严实实,便对韩江流说,“江流,麻烦你陪两位王爷还有小王子去饮杯热茶。水边风大,我送夫人回房。”

韩江流应声说“好”。

“小王子,有空一起切磋功课哦,输的人要刮鼻子的。”碧儿对着忽必烈摇手。一直沉默不语的拖雷深深盯了她一眼。

窝阔台走了几步又回首,笑意一直挂在嘴角。

君问天原想在君子园院门口便与碧儿分开,但碧儿喊住了他。

“别走,我们说会儿话。”

这带有一丝恳求的挽留,让君问天产生了一丝错觉,像是很家常、很温馨、很亲密。已经迈出院门的脚收回了,他随她回到一团喜庆的厢房。面对面坐在铺着合欢被的喜床前,其实,这一幕是有一点讽刺的。

他真的看不懂她,昨天还像只小刺猬,竖着满身的刺,恨不得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甚至还说要杀他。今天又像只乖巧的猫,在人前亲亲热热地依着他。知道她是装的,心中却像被震出了一个洞。白莲和他新婚时,两人走出来,也备受别人的羡慕,但那是因为白莲的美貌。而今天,眼高于天的三王爷窝阔台却因为她的慧黠,不避嫌地对她大加夸奖,听得他都有点想黑脸了。她比他有面子!刚一进飞天堡,就被邀请进王府做客。白莲和他成亲一年后,才被拖雷王子邀请做客。不过,她那几句话可真是吓了他一跳!谁家小姐懂治国安邦?本族人就是马上夺天下,哪里会想那么远?她却一语点睛。另外,春香一早过来哭诉,说新夫人如何如何。原来,他又看错她了。这堡中,下人中有一大半是白莲的忠仆,对碧儿肯定看不惯,本以为她被欺负个几日,会哭哭啼啼找他求助,现在看来,他这算盘是打错了。她到底有多少能量没被挖掘,还有多少面是他没有看到的?

“君问天,你父母亲还在吗?”碧儿突然问,今天没有人提醒她一早要去给长辈行礼,她有点好奇。

“父亲已过世,母亲身子不大好,住在和林。你过两天就能见到了。”他脸上浮出复杂的神情,“你……还住得惯吗?”他想和她好好聊个天,可是又不知说什么好。

“慢慢会习惯的。谢谢你对我的包容,所以我也要表现好一点。白天,我都会陪着你,你做你的事,如果要和别人谈事,说一声,我就回我的园子里。哇,我也有属于自己的地盘了,好大的庭院,真是不可思议。君问天,飞天堡这么大,庭院又这么多,有树林、湖泊,不如开放给外人参观,可以收门票,也会有不错的收入哦!还有呀,你可以在湖边建几幢度假别墅,让和林城的有钱人过来度假,收房租,又收服务费,一定蛮赚的。”她煞有介事地对他说,口气有点惋惜他不懂利用资源。

君问天扶着桌案,他真的很怕他会被她吓晕过去。这是什么理论呀,听得他想笑又觉得很有道理。

“君问天,如果我们和平相处,以后说不定也会成为朋友。有句话,我不知能不能讲?”她捧起一杯热茶,贴着脸捂着。

“说吧!”

“可是我怕你生气,你一生气就吼,我也会语无伦次地刺你,那样你又会失控。场面很吓人。”

“上次是意外,现在不会。”他放柔声音。

“那好吧!”她严肃地看着他,“君问天,你不要和那个拖雷王子走太近。”

战争,分两种,明战和暗战。刀光剑影,金戈铁马,那是明战,真正的实力较量。暗战,则是血雨腥风,阴谋暗箭,杀伤力非常可怕,有可能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韩江流告诉她,战场都在远方,飞天镇挨着和林,不会有战争的,她相信了。可是万万没想到,君问天竟然玩起了拉帮结派。是她笨了,君问天和军队做生意,怎么可能清清白白。她不是担心他,即使是名义上的堡主夫人,她和他也是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有个什么,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她无论如何逃不掉的。所以,她必须自保,必须和君问天好好地搭档。

君问天抚额。今天开太阳了,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间漏了几束进来,映得他修长的手指白皙透明。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他告诉自己,面对她,不能用正常思维,不能正常对待。

碧儿换了个位置,离他近了点,可以和他头挨着头,这让他的心又小小地颤了一下,“成吉思汗驾崩后,应该由他指定的窝阔台即汗位。但是,由于朝廷实行库里勒台制,新汗必须由贵族大会最后决定。这只是一个形式,但时隔一年多了,贵族大会却迟迟没有召开。拖雷是想取代窝阔台吗?”

“你如何知道?”他努力吸了口气,这件事在王公贵族之间都有猜测,却无人敢公开谈论。成吉思汗虽逝,威仪仍在,各旗之间的头领对他唯命是从。窝阔台手握重权,足智多谋,带兵、治国,都令人折服。但,现在拖雷监国,大臣中也有部分主张立拖雷为汗,反对成吉思汗的遗命。朝中现有两派,势均力敌,不分强弱。

“这个你先别管。如果说这是一场赌博,你把注押在拖雷身上?”她毫不畏惧他严厉的目光。

他沉默不语。

林仁兄曾说过,在这一时期,蒙古将会出现一个千古悬案,让所有的人大跌眼镜。具体的,她不清楚,但是历史书上写的,不会有误。

“君问天,你不能搞派系,安分守己做你的商人就好。如果你怕拖雷起疑,对他的小王子忽必烈多疼爱一点,这会让你们君家代代辈辈受益不浅。”

他会相信她的话吗,上帝,求求你让他相信吧!碧儿绞着双手,迫切又担心地看着他。

君问天镇定道:“你想太多了,我只是一个普通商人。皇族之间的事,和我无关。”

“你亲近拖雷,疏离窝阔台,窝阔台不是真的像表面上那般亲和、平易近人。君问天,无论如何,这两年,你都要相信我的话。”她急得团团转,见他不为所动,无奈地闭闭眼,“如果只图眼前利益,你改投三王爷门下吧!”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好半天,他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

“我也不想呀,可是我们现在是夫妻。”

要不是她纠结的神情、无奈的语气,听着这话,他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美好的憧憬。

碧儿的口都说干了,手伸向果盘之中,抓起一个香梨。

“冷的东西,别吃太多。”他又拧眉了,这是他唯一的情绪表现,代表他心中很烦,她认命地放下。

“堡主,大小姐在花厅等着见堡主夫人。”一个小丫环在门外通报着。

“大小姐是谁?”

“我姐姐君青羽,嫁在漠北的骆塞。”

“那我也唤她‘姐姐’吗?”她怕出错,预先问个明白。

“当然。你先过去,我随后就来。”碧儿刚才讲的话有点太惊人,他要一个人静静地分析下。虽说很莫名其妙,却点到了他心中一些隐藏的顾虑。拖雷确是四位王子中和他走得最近的,私底下也推心置腹地说话。这是因为,他对拖雷的帮助很大。拖雷想要多少银两的赞助,他从来不皱一下眉头。不过,这些年,拖雷明里暗里,对他也不错。两人之间有交情,也有相互利用。他有时悄悄地想,如果他不是富甲天下的君问天,拖雷会对他这样好吗?他不敢肯定。

通报的小丫头已经先走开了。碧儿顺着廊道,转过一个拱门,碰上一个粗壮的丫头,提着拖把和水桶,好像正准备打扫。她惊异地看着碧儿,仿佛见了鬼。碧儿皱皱眉,问花厅在哪儿?她朝前一指,大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

碧儿边走边看,不知是不是走错了方向,穿过又一个拱门,她发现自己来到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这条走廊她没见到过,多少同以前一些庭院的走廊相似,只是更宽大,院子里有一个碧清的池塘,现在结着冰,几根枯萎的莲梗浮在冰面上。

她迟疑了下,沿着走廊向前。两边都是关着的厢房,隔着木窗,可以看到里面锦纱飘逸,布置得特别雅致。有一间厢房开着门,她瞟了一眼。厢房里有一扇大窗,远远望出去,下面是平整的草地,草原往外延伸,便是湖泊。湖上吹来一阵西风,在莹亮的绿色水面上激起粼粼白浪,飞快地从岸边荡漾开去。

碧儿调皮地把耳朵贴在窗边,好像能听到浪花拍击的声音。

“夫人来莲园有事?”身后,传来一声阴沉的质疑,冷不丁,很吓人。

碧儿回过头,春香站在厢房里,她无法判断她的眼睛射出的是怒火还是讶然。碧儿有种擅自闯入别人屋子而被逮了个正着的感觉,脸一窘,“我在找通往花厅的路。”

“每个庭院都有伺候的丫头,怎么会让夫人迷路?”春香的脸色不是一点半点的难看。

碧儿不在意地耸耸肩,存心逗她,“没有关系,我正好想到处走走。妨碍你做事了?”

“夫人知道这座院子是谁住吗?”春香一个劲儿地盯着她,仿佛要看出她突然出现是真的迷路还是故意光顾。

“谁的?”看着很有格调,品位不俗。

“故世的白莲夫人住的。这庭院是堡主特地请江南的工匠过来设计并建造的,池塘里的莲花是江南的珍稀品种,里面的每一件家具都是一并从江南运来的。白莲夫人虽说在北方长大,但肌肤如雪,容颜如花,比起江南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堡主说她人如其名—如莲花芬芳,白玉无瑕。”

君问天还这么会讨女人欢喜,连这么恶心的话都说得出来?真看不出来啊!碧儿受不了地咧咧嘴。

“夫人想参观一下厢房吗?”

“不想。你送我去花厅,不要让大小姐久等!”

春香细眉一挑,“夫人真的不好奇?”

碧儿笑了,“这飞天堡里的每个角角落落都是我的,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唉,男人都是喜新厌旧,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何况一个已经故世的人,几间厢房,没好奇头的。”

“堡主很疼夫人吗?”这是问句,却是一句带着嘲讽的否定结语。

“当然,他不疼我干吗娶我呢!因为相爱才愿牵手,到地老天荒,到天长地久。”她现在修炼得说谎功夫也在慢慢长进,说谎脸都不红,连自己都快要被感动了。

“真让人羡慕!”

碧儿听到廊柱边有人窃笑,这才发现潘念皓像个黑衣哨兵似的,已经看了她很久。她厌恶地蹙眉,飞天堡的管理体制有问题,一个丫头和所谓的表少爷共处一室,出双入对,她在飞天堡两次,两次都看到他们在一起,赵管家干吗去了?

“人靠衣装,佛靠金镶。新娘子一打扮,还是有点姿色的,虽然和莲儿无法相比,凑合着看吧!”潘念皓自恋地一甩头发,就差拿把扇子顶着碧儿的下巴了。

“我以为客人都散了,潘公子却还在这儿,是我家堡主盛情挽留几日陪陪春香姑娘吗?”碧儿的大眼眨啊眨的,像受了惊的蝶翼。

“潘公子只是怀念白莲夫人,春香带他到这里看看。”春香脸涨得通红,抢着回道。

潘念皓倒是咧嘴笑了,“夫人这话怎么透着股酸味,我其实是贪看夫人,才赖着不走的。”

“嗯!我知道潘公子贪着我的扫堂腿,要不重温下?”碧儿拎起裙摆。

“果真是根小辣椒!哈,夫人,重温也无妨,只要能抱到你就可以。”潘念皓慢慢地向碧儿走来,眼中闪着兴奋和急切。

碧儿笑嘻嘻地站在原地,不躲不闪。倒是春香急了,忙挡在潘念皓面前,“潘公子,大小姐还在花厅等夫人呢!你自己转转,我送夫人过去。”

“不急这一小会儿,我有句话和夫人说说。”潘念皓靠近碧儿,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唉,这么个可人样,可惜好日子没几天了。”他咂嘴,摇头,得意地狞笑。

“我们要玩猜哑谜?”碧儿故作沉思状。

“哈哈,碧儿,你真不是一般的可爱!我舍不得让你急,我悄悄告诉你,前几日,遇到当日给莲儿抬棺的几位伙计。他们说那天抬的是空棺,轻得差点儿飘起来。”他凑近她的耳边,神秘兮兮地耳语。

这和她有关系吗……

“如果真的是空棺,事情就耐人寻味了!有人传是君堡主把她掐死扔在湖里喂鱼,然后弄了个空棺说是暴病而死。你信吗?”

碧儿鄙视地翻了个白眼,“无聊至极!”她推开他的手,走人。

“夫人别害怕,君问天若蹲大狱,你尽管来求我,我一向是怜香惜玉之人。”潘念皓在后面嚷嚷着。

碧儿好似没听见,进了拱门,连片云彩都没留下。

花厅里笑语习习,碧儿扶着栏杆,平静了下心绪。嫁入飞天堡比她想象的复杂。换了绯儿来,可能会比她适应。她不知还有多少君问天的亲戚没见到,和林城中又有什么在等着她。飞天堡,让她生出一种《剧院魅影》里的惊惧感。

理了理裙衫,跨进花厅。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张张面孔全朝她这边转过来。

君问天已经到了,神情很放松,优雅地叠着双腿,“明明走在我前面,怎会落了后?来,这是姐姐青羽、姐夫骆云飞,那是管事白一汉。嗨,当心,别踩着裙摆。”

君青羽是位丰腴的女子,三十岁上下的年纪,长得很好看,眼睛、下巴和君问天特别像。骆云飞就是在闹洞房时拦阻别人取闹的黑壮男子。白一汉,看着很憨厚,中等个子,一笑脸先红。

“问天,碧儿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君青羽上前握住碧儿的手,很亲热地打量着她,然后回过头对君问天说。

几个人都笑了,碧儿也只好附和着咧咧嘴,这话听得耳朵都快生茧了。

君问天站起身来,领着她走向白一汉,“可以说,一汉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我的朋友,许多生意都靠他在和林打理。有他,我才能在飞天堡过得舒适。”

碧儿很诧异地仰头看看君问天,第一次听他这样夸奖一个人。白一汉局促不安地对她笑着,那笑容很令人温暖。显然,他对君问天而言是特别的,从他们二人眼神之间的交会,就能看出。

丫头送上果品和饭前小点,沏了清茶,五个人围桌而坐。

“喜欢飞天堡吗?”男人们在聊生意,青羽碰碰碧儿的肩膀,探过头来。

“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参观,当然,它非常雄伟和华贵。”

青羽的性情好像直率而又豪爽,不大满意碧儿外交似的回答,撇撇嘴角,侧过头去,端详着君问天,“问天的气色比以前好多了。老天,过去那种阴沉沉的样子总算不见了。”接着,她朝碧儿挤挤眼,“虽然你不是个名门闺秀,也不是大美人,但是他娶你娶对了。”

这……是夸……还是贬呀?

君问天听到她们的谈话,转过头,皱了皱眉,“姐姐乱说什么,我一直这样的。”

君青羽可不怕他那张冰脸:“干吗欲盖弥彰!半年之前,你差不多要崩溃。上一次我来看你,真把我吓得不轻,你就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脸上没一点生气。云飞,你说是不是?”

骆云飞重重点头,“我不是帮我家夫人,问天,你看上去简直像换了个人,眼神明显和从前不同,笑声也多了一些。”

碧儿好奇地扭头看着君问天的眼,她只看到他眼一眯,脸上的肌肉都僵着,似在强压着怒气。这个人怎么了,说他好他也能不快!半年前,他到底是什么样子?那时候,他美丽的夫人好像还活着呢!

君青羽两口子真不会察言观色,一唱一和地说个没完。对面的白一汉鼻子上都冒出了汗,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像是很不安。

“可能是我太会闯祸,占去了夫君全部心力,才让别人感觉到有一点儿变化。”碧儿好心地插话,慢慢转移话题,“你们听说过我的大名吧,其实我也不是故意,很多事都是巧合。君大少有次去舒园,正巧我在荡秋千。他出来时,秋千索突然断了,木板一下飞过去,正好打着他,他躺在地上半天都没站起来,盯着我那叫一个哭笑不得。”

所有的人都笑了,碧儿看到白一汉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仰山最一板一眼,真想看到他摔下来的狼狈相。”骆云飞说。

“我想笑又不敢,忍得肚子都痛了。你们没看到他,真的好狼狈。”碧儿很不厚道地坦白。桌下的手突地被君问天抓住,牢牢地包在掌心中。碧儿想,他应该是在表达他的感谢之意,为了以后能和平相处,她没挣扎,而是友好地挠挠他的掌心,告诉他,这没什么的。

午膳时,新娘与新郎相伴出来向宾客敬酒,然后,客人纷纷告辞回家,就代表喜宴结束了。

碧儿的酒量很小,以前最大极限是一听啤酒。幸好,大家对新娘的要求不高,君问天又为她挡了许多,她算轻松过关。

朱敏没有和女宾坐一桌,温婉地坐在君仰山身边。他夫妇二人看着碧儿的神情是一致的,冷漠而又排斥。敬酒到他们这桌,朱敏瞟过君问天,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幽怨,笑得比哭都难看。

碧儿偷瞄君问天。他揽紧她的腰,直往怀中嵌,似乎生怕别人搞错新娘。

碧儿没有看到拖雷和窝阔台,想来,这两位贵客应该回和林了。这些王孙公子,露个面就是莫大的荣幸,怎么可能吃全程!

宴席结束,飞天堡内又是马车又是轿,喧哗沸腾。赵管家站在正厅外,哈着腰,拱手替喝醉酒的主人送客,碧儿则由秀珠陪着,化身微笑的礼仪小姐。

“碧儿,我和你说几句话。”君青羽也要离开了,她挥手让秀珠等在原地,拉着碧儿避开众人,走向厅外的一片小树林,“你太年轻,看上去实实在在像个小孩子,做飞天堡的夫人,真难为你了。告诉我,很喜欢问天吗?”

碧儿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问题,青羽一定看到了碧儿脸上惊讶的表情,轻笑出声,握了握碧儿的手臂,“我问得太直接,让你难为情了,那不要回答。碧儿,我就问天一个弟弟,父亲又走得早,他很小就撑起偌大的家业,我非常希望他过得快乐。知道吗,以前的问天,真的很可怜也很压抑,没几个男人有他那样的包容和隐忍,我看着非常心疼。不过,现在他变了,谢谢你!”

碧儿傻住,这“谢”字从何谈起呀?她什么都没帮君问天做呀—除了差点儿把他气得吐血而亡。

骆云飞已在马车上高声催促着,说时辰不早,天气不好,赶快上路。青羽绽开大大的笑容,拎起裙,对碧儿挥挥手,跑了过去。

“妹妹!”韩江流牵着红马,缓缓走过来,刚好看到碧儿发呆。四周正巧无人,他放任自己的心,柔声轻唤。

“韩江流!”碧儿对他露出甜甜的微笑,神态娇憨,稍有一点羞涩,“你也要走吗?”她有些不舍地问。

他点头,眼中柔情如海。

她低下头,捏着衣角,倾诉道:“我一点都不喜欢飞天堡,好像上空布满了迷雾,时时刻刻都要保持旺盛的战斗力,稍微胆怯,就被别人算计着了。真想和你一起走!”

韩江流听得心疼极了,他何尝不想带走她,“到和林后,我会经常去君府拜访的,那时候,我们可以常见面。现在,只好忍耐着。记住,我在等你。过去一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就近一日。这样想,心里就会好受点。”

她对他撒娇地扁扁嘴,“只能这样了。韩江流,君问天的前夫人是怎么死的?”

“好像是急病而亡。”

“君问天很爱很爱她?”

韩江流迥异地看了看她,心头酸溜溜的,但还是回道:“白家和君家是多年的故交,两个人在婚前就认识,长辈们有意撮合,就顺理成章结了婚,应该算有感情。干吗问这些?”

她耸耸鼻子,扮了个鬼脸,“韩江流,别人的事我不管太多,你到底是不是真爱我呢?”她和他闹。

韩江流俊容一红,“你想要我怎么表现给你看?”

“现在……亲我一下。”她噘起嘴。

韩江流哭笑不得地瞪她。

她大笑着往后退去,“逗你的啦,和林见,韩少爷,要请我吃饭哦,很贵很贵的那种!”

幸好她喜欢的人是他,不然,他要妒忌死那个拥有她的男人。一个男人最大的幸福,就是遇到一个与自己心灵契合的女子,而他很幸运。

走进大厅,碧儿脸上还残留着欢快的笑意,不过,笑意很快冻结,那个喝醉酒在账房午睡的君问天怎么坐在厅中,脸上阴云密布,像是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

“夫君,你怎么了?”她走过去,语气亲和,以示她十分关心体贴。

君问天抿着唇,一言不发。

问过了,任务算完成一半,她乖巧地在他边上坐下,陪着沉默,把玩自己的手指头。

“堡主、夫人,马车准备好了。”赵管家毕恭毕敬地过来汇报。

“要去哪儿?”她打破沉默。

“因为堡主和夫人明日要去和林,归宁就提前到今日下午。”

“归宁是什么?”她压低声音,为恐别人取笑,小小声地问。

君问天冷漠地扫了她一眼,背着手站起身,抬步向外走去。

秀珠跑过来替她披上一件斗篷。她摸摸鼻子,乖巧地跟上君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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