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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可以说是战国中防御最差,最无都城气象的一座城市。当年,孝公西取蛮夷之地,为巩固西彊统治,欲向西迁都于咸阳,遂命上大夫甘龙主持修建新都。甘龙仅仅用时三个月,上报完工。孝公跑去一看,险些吃惊落马。他手执马鞭,怒指甘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因为他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新建的咸阳城,高仅二丈二,无女墙,宽仅三尺,泥木城门,风吹欲倒。说白了,就是个土围子。甘龙从容以对,只一句话,便使孝公转怒为喜。他说:“恒无外患者,国必危亡,且建城之资,可扩秦军数万,天下名城尽可夺而取之,何为修广名都,遗给他国。”
孝公闻言大悦,令史官留言后代秦君:非亡国,不扩咸阳,不修城防。到昭襄王时代,咸阳城防更是破败,而且早己承载不下日益增长的人口。又不敢违备孝公遗令,只得在城外修渠为界,又在渠边立了四道关卡,充作外城。
时至正午,一队赵国骑士,高举旌节,于大路之上呼啸而来,在咸阳外城东边关卡收住缰绳,停下马来。一名骑士上前,向守备军士出示通关符碟,言道:“赵国平阳君奉命出使秦国,请予放行。”
关卡处,近百秦军严阵以待,一名秦军百人将接过符碟,看也不看,高呼一声道:“使者?不是来请降的嘛?奈何高居马上。给我下马,卸甲。”众秦军挥剑舞戈,高声齐呼,“下马,卸甲。”
平阳君闻言,提马冲出,一马鞭抽倒那秦军百将。众秦军张弓持戈,围上前来,却又不敢真的撕杀。赵豹一挥手,甩开指着他的几杆戈矛长枪,打马追到百将身前,也不说话,只一顿皮鞭抽打而下。众秦军知他身份,想拦又不敢拦,一时有些慌乱。
“住手。”关卡之后,闪出一名文士,迎上前来。赵豹闻言又抽一鞭,方才停手。不再理会那紧握配剑,怒视着他,恨不能将他一剑斩下马来的百人将,平静而威严地说道:“你又是何人?有何资格喝止于我。吾乃大国公子,一地封君。久闻秦国野蛮,不尊周礼,自外于中原。武王灭周,擒拿天子,视天下诸候如臣仆。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尔等如此欺辱,可是奉了秦王之命?还是应候之令?”
文士心中羞恼,却自知礼亏,不敢发作。强作笑容,上前行礼而言:“还请平阳君见谅,暂收怒火。吾乃秦国典客少卿严胜,奉王令来迎君上。守关军卒失礼于君,皆胜来迟之罪。还请平阳君以国事为重,不必与之计较,且随吾入城,至客馆暂歇。”
赵豹心中明白,这是秦国君臣有意为之。一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之威。二是试探赵国派使者来秦的目的和底线。自己己亮明态度,也不必再与一小卒致气,失了贵族风度。
“请君前面带路。吾等来秦,一路风尘露宿,今日暂先于客馆休整,来日再请见王上。”
严胜心中一笑,不由想到:看来赵国求和之心虽然甚急,但亦不是软弱可欺之态。当提醒王上切勿逼迫甚急,以免彻底激起赵国君臣拼死一战的决心,将赵国逼入孤注一掷的绝境。
他挥手令人牵过马来,翻身而上。“还请平阳君随吾入城。”
一行人骑马入城,于路左缓行。赵豹等人看城内秦人昂首阔步,笑语欢声;男女老幼的言行举止,井然有序;街道宽广洁净,坊居规整平直;巿面繁荣而装饰质朴,心中不由一阵感叹。
行至客馆,将众人安置于一处院落之中,严胜等人便告辞而去。
赵豹独自坐于堂屋之内,看着院外如木桩般看护站立的秦军士卒,心中若有所思。赵宛、吕飞等人虽己先行潜入咸阳,但不知有没有秘密联系上前使郑朱和吕不韦等人,打听到咸阳虚实;也不知事先定好的那些计划,是否顺利得到施行。算了,秦人看管甚严,无法与他们联系,多想无益。估计不出两日,秦王必会召见,届时便知他们行动之效果了。
在平阳君思量如何完成此次来秦求和的使命时,秦国君臣也在商议如何对待长平战后的时局,如何对待赵国。
与咸阳城相比,咸阳王宫就越发显得雄壮宏伟了。前院宽广的议政大殿,是群臣集议和举办庆典的地方。大殿后面是四海宫,文武大夫分于东西两厢四殿内办公,正中则是秦王曰常处理国政的一宇殿,取一统四海九州之意。
一宇殿内,昭襄王与几位重臣安坐案塌,畅饮论政。昭王己年近七旬,面容枯瘦,须发花白,但精神尚可,身体康健。望着殿内应侯范睢、左大夫甘茂、右大夫王陵、五大夫司马错一众老臣,皆与自己一般的耄耋之态,心中不由一阵暗然出神。自己这一代人终将老去了,回想四十余载的风风雨雨,大秦帝国的蒸蒸日上,我们可谓无愧先祖之托。却也是时候考虑将来王位和文武大夫的后继之人了。想到这里,不由将目光转向太子安国君和旁边陪坐的王孙子楚。他微笑举杯,声音沙哑低沉地说道:“太子柱与王孙子楚,进献攻野王,下上党,灭韩弱赵之策。今日长平战定,赵使西来,秦地广扩于太行,皆以君父子二人为首功。请饮盛。”
范睢众人也举杯相敬。
安国君和子楚忙还礼相让。安国君赢柱,四十余年纪,身材微有些发福,面色白净,面容圆润,黑发长须。他举杯还敬,言道:“不敢当父王和诸大夫之赞。野王、上党、长平三战,皆是父王决策之明,诸大夫筹划之功。又有武安君、大庶长王龁从中调度,众将士奋战于前。吾父子不过因久质赵国,熟悉其地理国情,略有进言一二。些许微功,不值一赞。”
“呵呵。安国君过于谦让了。”范睢起身举杯继续说道:“君上自为太子以来,于国政军事,屡有进言,调度筹措,屡立功勋,举国臣民莫不敬服。如今子楚,方立为国君谪子,便立下献策之功。前时长平之战,秦赵相持日久,子楚从中往通消息,策反离间。今日大胜韩赵,威服列国,国君父子,应当首功。大秦自孝公以来,代代君贤。敢为王上后继有人贺,为大秦日后辉煌贺。”
“贺。”众人举杯,高声唱饮。
呵呵。昭王点头微笑,对范雎之言深以为然。本来安国君虽然贤能,且和自己一样,有并吞六国,一统四海的雄心,但奈何年纪己壮,身体也不甚康健。而他那二十余个儿子,又能力中平,没有可堪造就之才。他一直在为安国君的继位之人担忧。不过在几年之前,在赵为质的王孙异人,逐渐崭露头角,贤名闻于列国。日前,异人又抓住良机,改名子楚,拜华阳为谪母,取得了自宣后、魏冉以来,权重秦国的巴楚派贵族全力支持。又因几年来屡献奇谋,屡立奇功,在太子嫡嗣位置上稳固下来。对这个从前所忽视的王孙,自己也越来越关注和满意。见子楚欲执杯敬谢范雎赞誉之言,他抢先说道:“好了。今日还未到庆功之时,你等不必互相吹捧了。赵国平阳君己至咸阳,想来是要与吾等商议休战议和之事。子楚,所闻你在赵国所纳侧室,便是平阳君弃女,可有此事?”
子楚只得放下酒杯,回复昭王道:“确如大父所闻。七年前,赵姫阿母,因与旧爱私通,为平阳君恨恶。平阳君将她母女赶出府外,任其自生自灭。其母羞愤而逝,赵姫年幼,只得以歌舞谋生。恰逢我赴赵为质,与其同病相连,相见恨晚。赵姫贤惠温柔,于我在邯郸多有助益。更是早早为我诞下血脉,且政儿早慧,大异常人,将来必能振吾家声。”
昭王闻言大喜,笑而言道:“听说政儿八月能言,三岁进学,过目不忘,闻一知十。果真嘛?”
众人也好奇地看向子楚。安国君更是面带微笑,沾沾自喜。心想:看谁还敢说我只会生却不会养,说我后继无人。我早便说过,自己二十多个儿子,五六十个孙子,总有一二可成材的嘛。
子楚满脸幸福地说道:“是的。政儿早慧,聪明稳重。他从不哭闹,也不苟言笑,学什么都只需教他一遍即可。更难得犹爱听史闻政,抓周之时一手握剑,一手捧卷,肃立不语,引宾客惊奇。我返咸阳之时,他己能熟背孝公家训,熟记春秋左史了。”
老将王陵本来一直闭目安神,这时却打起了精神,微睁双目,好奇地问道:“竟也是一神童嘛?不知与我那幼孙相比如何?”
众人轻笑。子楚连忙摆手。心想:你天天带那小孙玩耍,只听说谁家孩子出色,便欺上门去比武。满咸阳的幼儿都给你们打遍了打怕了。
“可不敢与小王贲相比。他一只手就能将我的政儿给打倒于地了!”
“哎,没比过哪里知道。你为何不将他带回来,可是胆小,怕输了给我小孙嘛?”
安国君哭笑不得地说道:“老太傅,你也太霸道了些。我们认输还不行嘛,非要我这小孙政儿吃你家虎贲儿一顿痛打吗?政儿早慧是早慧,可不单在武事上出众啊。”
王陵怒了:“你是说我小孙只知蛮夫之勇嘛?我孙儿也是过目不忘的。好,如你不服,我们比三场好了。一场比识记;一场比数算;一场较力。便以万金为注,你等可敢?”
安国君摇头苦笑。子楚回道:“秦赵交战,往来断绝。且政儿年幼,赵姫柔弱,万不敢让她们千里奔波。且待日后,政儿即壮,必接回咸阳与老太傅应了这一赌约。”
昭王含笑说道:“好了。诸君后继有人,大秦之福。不过你这老货,将庭议偏到哪里去了。”
众人哄笑。王陵却毫不在意地说道:“长平既胜,主动之权在我而不在赵。是战是和,皆由大王权衡即可。不过,战则得利长远,却苦军民于一时;和则得利于当下,却恐遗祸于将来。其间得失,确难算得清楚。”
昭王也是一阵苦笑:“你啊,越发圆滑起来。说等于没说。是战是和,你只可选一样说来。”
王陵环看众人一圈,缓缓说道:“吾老矣,锐气早失,从两可中,难有决择。大王见谅。”
昭王默然,心中感叹岁月无情。这个当年为自己执戈陷阵的勇士,如今早己心生去意了。他不由将目光转向了范雎,这个比自己年轻一些的相邦。
范雎也在心中哀叹。秦国军方,白、王、李、严四姓为代表的老秦人,因宣后魏冉之故,屡受外族压制。如今白、王二族执掌军权,对吾等客卿甚为提防。王陵非是老迈不堪,无所决择,而是要看我等反应而动啊。昭王己老,安国君亲楚,如今子楚更是拜谪母于华阳。他方才故意提起儿孙辈的赌斗,也是想与未来三代秦君增进联系,表明态度而矣。又想到前些时日郑安平与自己所言。他说:秦王己老,军方老秦人与巴楚外戚之间,为日后权位,争斗日深。吾等客卿,身不由己,早己深陷其中。军方当然愿意乘胜而击,立下灭国之功。白起己数次传信咸阳,说明前方局势,要趁长平余威,赵国无备,诸侯震恐而不敢施救之机,直下邯郸。而甘茂、司马错等亲巴楚一派,以及君上为首的我等客卿,既要担心军方立下奇功,势力更强,又要担心举国之兵,在外征战数载,吾等所负责的后勤供给之事难以为继。到时诸侯环顾,一但兵锋受挫于邯郸,列国合纵西向,大军败退而回,军方必归错于后勤补给不力。那时国事危急,大王必惩吾等,以安军心。是以,继续攻赵,成是他人之功,败为吾等之过,望君上三思。
想到这里,范雎起身言道:“老太尉所言不差。如今是战是和,皆有利弊,且选择之权操于大王之手。自大王继武王之位以来,内修孝公之法,百姓守序而乐从,民生安稳而富足;任贤而亲能,政令简约,权责分明,官吏尽心以忠国事,上下和谐而无私谋。大王、诸大夫,每日之事当日可毕,尚有闲暇,游玩嬉戏。上古贤君名臣,禹汤治世莫过于此。而外与诸侯百战,未曾一败,军锋所向,无敢不从。秦之疆土,年增日扩,然侵占之地,迅即安稳,掳获之民,旋即乐从。是以秦军百战,越战越强,国事于武,俞发富强。虽尧舜之君,亦不过如此。”
“然长平之战,却有别于以往。上党穷苦,虽扩地广博,却于国用无补,他日安守尚需关中诸郡,抽调贴补。此其一。
赵国强盛,兵精将勇。秦赵久持三年,胜属侥幸。此战既定,一统天下之势己成。然,为赢得此战,举国资财,用之将尽,举国军卒,身心力尽,疲惫不堪。此其二。
诸侯合纵,向为大秦之忧。秦逼之越急,诸侯合纵之心越固。此其三。
长平之战,武安君坑杀赵军四十余万。虽然削弱了赵国国力,但也激起赵国军民同仇敌忾、决死不降之心。他日秦军至邯郸,必然满城皆敌,苦战难下。此其四。
邯郸久为赵国都城,向以雄壮坚固闻名当世。且赵国在邯郸,冶铁为兵甲,广拓良田为军民屯粮。此其五。
国困军疲,又顿兵坚城之下,置身群敌之间。胜难固守其地、安抚其民;败则前功尽弃、前利尽失。还望大王深思。”
昭王及殿上众人,喜乐轻松之态顿时一变。众人严肃沉思,良久无言。范雎也一脸愁苦,坐回塌上。
又过得片刻,昭王轻声说道:“相邦之意,吾己深知。今日且议到此吧。严卿,明日宣平阳君和诸卿大夫于议政殿,先看看他带来什么诚意再说吧。”
众人应诺,散了席宴,退出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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