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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羽瑶宫, 回了思凡桥, 送完那位被剥夺了仙格、来世怕也再难有成仙机会的被贬仙友, 再寻到机会下凡, 已是初晨。
旭日要升未升, 海天相接处被映成一条金线, 驱散微凉的夜, 迎来明媚温暖。
南钰于半空一眼找到那块巨石,御剑而下,本以为会看见四个东倒西歪的伙伴, 岂料只冯不羁一人睡得四仰八叉,剩下谭云山悠然倚着石头闭目养神,微微带笑的嘴角显然清醒得很, 既灵和白流双呢, 则好像以为那两位都在酣眠,自顾自小声交谈, 偶尔笑作一团, 轻轻柔柔的, 好似清风吹过湖面。
南钰很少见到这样的既灵和白流双, 没有伶牙俐齿, 没有嫉恶如仇,没有武艺高强, 就是很寻常的姑娘……呃,和像很寻常姑娘的妖怪, 活波灵动, 娇俏可人。
他没想偷听她们说话,甚至已经开口准备打招呼了,可刚要张嘴,却发现既灵在吟诗:
既然北嚣未有家,
何不灵山踏云霞。
春去涧水千层浪,
冬来霜枝万树花。
白流双听得认真,并没注意头顶上多了个伙伴:“就因为这首诗,姐姐你才叫既灵?”
“对啊,”既灵轻笑,也因一夜悠闲,慵懒而放松,“师父说捡到我的时候,什么信物、留书都没有,就一张包着我的襁褓,内里绣着这首诗。所以师傅从诗里摘了两个字,就成了我的名。”
“太草率了,”白流双皱着小脸不赞同,“二十八个字呢,为什么偏偏是既灵,北何,春冬,踏水,霞花,都好听呀。”
“……”若师父还在世,既灵现在一定诚心再跪下磕个头,谢他老人家没选其他的字。
“既然北嚣未有家,何不灵山踏云霞……”白流双又默默念了一遍,“灵山是姐姐被发现的地方……”她眼睛一亮,似悟出什么惊天之谜,“所以北嚣是姐姐的家!”
既灵莞尔,就当这是个“非常难以参破”的事吧,笑着应:“该说我生在北嚣,至于家嘛,诗上不都说了,北嚣没有我的家。”
白流双歪头,漂亮的眸子眨巴眨巴:“可是‘北嚣’在哪里?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我也没听过,或许是个小得不得了的地方吧。”既灵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行了,好奇心到此为止,赶紧去唤一下尘华上仙,告诉他我们要等得油尽灯枯了。”
“为什么我去唤?”
“你叫他他来得快。”
“哪有。”
“真的,他怕你骂他。”
“我……臭神仙?!”白流双起身是准备听姐姐的话嚎一声臭神仙的,结果一抬头,人家就在眼前。
既灵疑惑地随她一起抬头望,下一刻噗嗤笑出声:“也不用这么快吧,她还没叫呢。”
南钰怔在那儿,似有些恍惚。
白流双不敢碰他的剑,便只能抬手晃了晃:“喂,臭神仙?”
既灵也发现南钰好像不对,面露疑惑。
北嚣。
南钰敢肯定自己一定听过这两个字,可哪里听的,听谁说的,这地方又在哪,全然没有印象。他怀疑当时说这两个字的人也只是随口一提,压根没讲更多,故而只在他记忆里留了这么个极模糊的影子。
“我问到水行之法了。”叫不准的事情,还是回头找师父问问,弄个清楚了再和伙伴们说,否则也是徒增迷茫。
“真的?”既灵和白流双异口同声,再顾不得旁的细枝末节,满心满眼都是惊喜。
“嗯,”南钰点头,“不过——”他沉吟一下,御剑落至谭云山身边,“我只能和你说。”
谭云山早在白流双叫臭神仙的时候便睁开了眼,但没想到南钰会直冲自己而来,虽诧异,仍从善如流:“洗耳恭听。”
南钰带他去至稍远处,原原本本道来。
谭云山听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抱歉,我撂的狠话,倒让你受苦了。”
“这都是小事,”南钰真不在乎这个,相比之下,他更担心谭云山,“你想过成仙之后该怎么办吗。她可和既灵不一样,既灵是你好我就好,她是我不好你也别想好。”
谭云山愣了下。
他说过既灵心怀天下、善恶分明什么的,却从来没在“情”上给那个姑娘概括出什么评判。许是因为自己无法回应,便下意识不让思绪往这边走。
南钰旁观者清,一针见血。
被既灵喜欢上有多福气,自己未必就不知,谭云山想,可能正是因为知道,才不敢思得太清楚,否则舍不得松手了,拿什么去回那颗心。
“再说吧,”相比既灵这边的瞻前顾后,珞宓那边他真的没怎么想过,可能因为毫无记忆,也可能因为无心所以凉薄,“还不知成仙之后会记起什么前尘往事呢,何必现在自寻其扰。”
“也对。”南钰就佩服他的想得开,“我发过誓了,水行之法只能告诉你一人。”
“懂,剩下我来。”谭云山说着,转身朝等待多时的伙伴走去。
南钰站在原地,心里悄悄浮起一丝愧疚。
珞宓纵然有很多一言难尽的地方,但正因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吃过什么亏,某些时候,就会异常“好骗”。
放在从前,他绝对不会行这种耍文字游戏的伎俩。
近墨者黑啊……
谭家二少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伙伴们反省时首当其中的对象,一有什么狡猾行径都往他身上推,认定是被他带坏,若知道,他能咬破手指头用血书写冤。
“……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必须想办法进入九天仙界,去到白泉,才能摘花饮水,习得此法。”谭云山没像南钰那样事无巨细,只挑关键,三言两语便说清楚,“如果顺利,便可直接由瀛洲入东海了,都不用再赶路,转瞬即到瀛洲之下。”
冯不羁打个哈欠,还没全醒,脑子有点跟不上。由瀛洲入东海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但如何入瀛洲,才是大问题吧:“我们三个人一个妖,怎么去仙界?”
白流双也没太懂:“修仙不就是为了能去仙界吗,如果都进去了,还修什么仙?”
“成仙入九天名正言顺,”南钰收剑,快两步走过来凑近四人,“咱们现在进那叫偷偷潜入,一旦被发现,从思凡桥上扔下去是轻的,说不定扔之前还要先受冰笼之刑。”
“妖也要受吗……”白流双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南钰摇头:“妖不用。”
白流双舒口气。
南钰:“妖直接诛杀,精魄投忘渊。”
白流双:“……”
“你就别吓唬她了,”既灵哭笑不得白南钰一眼,“明知这趟根本不能带她,即便不被发现,九天上的仙气她也受不了。”
南钰没来得及张嘴,白流双先不干了:“那不行,不是必须摘了花马上掬水服下吗,我不上去就习不得避水法,还怎么和你们一起下东海?”
既灵摸摸她脑袋,柔声安抚:“下什么东海,老老实实在岸上等我们凯旋。”
“不行!”白流双想也不想,“前两个妖兽我就没赶上,最后这个绝对要和你们一起捉!”
南钰听着新鲜:“你一个妖那么执着捉妖干嘛,又不能成仙。”
白流双脖子一扬:“匡扶正义。”
“不是说妖入九天有危险,人就没有,”谭云山逐一看过伙伴,神情复杂,“发现是要扔思凡桥的。”
伙伴们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冯不羁:“听见了啊。”
南钰:“我刚说完。”
既灵:“还可能先入冰笼,再扔思凡桥。”
白流双:“不能不带我!”
谭云山想乐,眼底却冒热气,想说话,喉咙里却像卡着东西。
捉什么妖兽成什么仙啊,就没心没肺地跟这帮家伙浪荡世间,多好。
“该来的总会来,今天不来,明天也躲不过,”仿佛看懂了他眼里的闪烁,既灵一记净妖铃敲过来,不轻不重,刚刚好的舒服,“你有工夫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你是怎么识破异皮伪装冯不羁的。”
谭云山怔住。
而后笑了,心下安然。
【如果真的是冯不羁,他会说‘我们’。”】
瞥见谭云山眉宇间的释然,南钰自怀中掏出三株仙草分给既灵、谭云山和冯不羁:“吃了这个可以让你们有一天的仙气,当然法力是没有的,就是闻着像仙。”
偷拔仙草的时候他有短暂的闪神,怀疑自己疯了,为四个素不相干的家伙把能范的九天律法都犯了。可这念头就来了那么一霎,之后他继续愉快地偷仙草,中邪似的。
“我的呢我的呢?”白流双没分到自己那株,急了。
南钰没理她,直接闭目调息,很快,一个拳头大小的金色光团自他头顶而出。
白流双猜南钰是想分她仙魄,就像异皮洞中那样,可上次只一个“金珠”,这次却是一个“拳头”,她有点不敢接,生怕会错意,那就尴尬狼狈了。
许久之后南钰才睁开眼,结果就见自己的仙魄还漂在半空呢,白流双则一副想动又不敢动的模样。
该矜持的时候撒泼打滚,不该矜持的时候倒矜持上了,南钰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吃啊。”
“这不会就是你全部仙魄了吧?”白流双难得谨慎。
“放心,我还没那么大方,”南钰还是没忍住,笑了,小心翼翼的白流双怎么看都有点傻气,“一半。再少,光能盖住你的妖气,不能让你仙气缭绕。”
白流双终于放心下来,收了南钰的仙魄。
与上次截然不同,这次仙魄入体,她明显感觉到了妖魄和仙魄在冲撞,再抗争,弄得她呼吸不稳,浑身发热,差一点就回了原形。
幸而最终仙魄占了上风,妖魄不知躲到了身体何处,被迫蛰伏。
见她脸色恢复,呼吸渐稳,南钰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只有一天时间,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四人一齐点头,眼中尽是坚决。
寻瀛天要入东海,去瀛洲却可以走尘水。这一路尘水修仙,伙伴们不是没落过水,但这次在尘华上仙的带领下,落水后的情形却截然不同。
那是一条最终流入东海的小河,在尘水仙缘图上可寻,属于凡间尘水。众人步行数里,尽量离东海稍远些,而后陆续上剑。
南钰的剑只辨仙气,故而先前碰也碰不得的四人,这会儿被顺当接纳——由南钰御剑,立于剑柄,既灵、白流双、谭云山则立于剑身,再无地方落脚的冯不羁则双手紧扣挂在剑尖——准备妥当,一行五人扑通入水。
有尘华上仙带着行进的尘水恍若世外桃源。
若不说,根本感觉不到是在水中,周围流光幻影,前路一片坦途,偶尔还有淡香缭绕,间或可闻潺潺水声,似近若远,清脆如歌。
“不愧是你的地界……”挂在剑尖的冯不羁自下而上仰望高大的尘华上仙,真心赞叹。
南钰自豪一笑:“我入尘水就如同少昊入东海!”
白流双“嘁”了一声:“人家还能和浪花说话呢。”
南钰语塞,好半晌,磨牙挤出来一句:“那他怎么不分你仙魄。”
白流双被堵了个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一恼:“我现在就还你!”说完就要去运气了。
南钰吓得差点站不稳,这时候变回妖,脚下的剑就不知道会把她弹到哪个荒山野岭了:“我的姑奶奶,我错了,我不会说话,你能收我仙魄是你不计前嫌,我能给你仙魄是我前世造化,好不好?”
“好。”白流双答得倒快,眉开眼笑,灿烂得像朵白泉花。
南钰痛苦地捂住心口……上当了!
既灵看着这俩人掐,乐不可支,无意中对上谭云山视线,愣了。
那人在看她,看得聚精会神的,脸上也说不清是个什么表情,眼睛里有笑,也有旁的东西,辨不真切。
“嗯?”既灵挑眉,疑惑出声。
谭云山竟也学着她挑眉:“嗯?”
既灵哑然,总不能问你刚刚为啥看我吧,自作多情这种事,太要命。
见她扭头看别处了,谭云山又有点后悔。即便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偷看”这一行径,那随便说点旁的也好,现在得了,连侧脸都看不见了,就剩个后脑勺给自己。
跟着南钰走尘水太美了,美得不像真的,美得让人心慌,好像马上就要电闪雷鸣一团大乱了,所以趁着这最后一刻,把最美的给你。
他怕再难有这样的悠然安宁。
心绪交错间,五人连同巨剑,浮出水面。
瀛洲仙山,到了。
云雾为地,仙气为风,亭台楼阁掩映在缭绕白雾之中,白雾却遮不住它们的流光溢彩。侧耳听,似有莺语,轻轻嗅,似有花香,抬头,有仙兽飞过,似鸟非鸟,似龙非龙,其上有仙,看不清模样,只依稀可辨仙衣飘飘。
踏上岸的那一刻,谭云山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在幽村参悟“仙兽”,在景亭顿悟“破仙壁”的术法,毫无预警,却清晰笃定。
他熟悉这里。
一水一云,一雾一风,都那么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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