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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剑离开白泉很远, 确定不会瓜田李下之后, 南钰才于半空中停住, 心里唤白流双——【你们在哪里?】
没回应。
南钰一路紧握的掌心已经出汗, 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继续在心里说话, 一遍没回应就两遍, 两遍没回应就三遍。
就在他已经不知道喊过多少遍之后,终于等来了白流双。
【我们在白泉里……应该。】——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丝犹豫。
听见落水声的时候南钰也以为是这样,可等绕到前面来, 他又犹豫了。那白泉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如果里面真有人,就算他眼花没看见, 俩仙兵能放过吗?事实上那二人绕着白泉转了好几圈, 头都快伸到泉水里了,就这样, 他走的时候还能看见二人眼中的懊恼。
懊恼的自然是同他说了太多闲话, 以至出现这样的疏忽。但他只是“正巧路过”的无辜上仙, 再懊恼, 也只能仙兵们自己消化。
【到底怎么回事?】——以自己的脑袋是想不出来了, 还是问比较快。
白流双——【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端端脚下一滑, 就掉白泉里了……】
南钰——【所有人都吃完白泉花了,几近功成圆满了, 然、后、你、落、水、了?!】
白流双——【我都说了是好端端就脚下一滑, 肯定有人在背后害我!!!】
南钰——【……】
南钰不想和她纠缠这种已经发生的事情了,白流双有一万种办法把错误推给别人或者别处,指望她认错,比盼着瀛天自己跳出来更没指望。
一人落水,剩下三人只能将错就错,无声滑入水中,故而他只听见一声“扑通”,这倒解释得通,可还是老问题,白泉是看得见底的……
【这里别有洞天。】——白流双咕哝,声音闷闷的,有点低落。
敢情她还是知道自己惹祸了的,只是嘴硬,南钰默默叹口气,缓了情绪——【怎么个别有洞天法?】
【就是泉底下面还有一个……】
白流双的声音越来越小,及至完全消失。
南钰皱眉,赶紧追问——【一个什么?】
心内无声。
他以为像先前那样多呼唤几遍就有回应,可叫得心都要炸开了,内里依然一片寂静。
他站在巨剑之上,望着瀛洲的茫茫云雾,慌了。
……
清浅白泉,内有乾坤。
白流双落水的一刹那,所有伙伴心里都是一句“完了”,仙兵会被引来,他们会被暴露,南钰会进退两难。
结果落水的小白狼咻地一下便陷入泉底,快得像根本没这么个人掉进去过。
千钧一发,仙兵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三伙伴没办法想更多,立刻鱼贯入泉。
白泉来者不拒,逐一将他们吞没。
谁也没想到,轻轻浅浅的白泉底下,却另有一方天地。
这样说也不恰当,因为头顶并非天,脚下也并非地,皆一片灰茫茫,无云,无风,无草,无树,无土,无水,连声音都没有。
死寂。
四人不自觉凑近些,没敢妄动,只站在原地前后左右地看。
直到谭云山和冯不羁异口同声:“有妖气。”
既灵诧异怔住。
白流双更是脱口而出:“怎么可能,这里是九天仙界!”
她没敢大声,语气却斩钉截铁。
冯不羁面色凝重,他也和伙伴们一样蒙,但妖气是实实在在的:“既灵妹子,还有浮屠香吗?”
既灵摇头,早在船毁落水的时候贡献给东海了。况且谁会料到入了九天仙界还能碰上妖气,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南钰说过,但凡有一丝妖气入九天仙界都会被察觉。”
“南钰不会骗我们,但他也只能告诉我们他知道的,像这白泉底下有乾坤,他也不知情。”谭云山沉吟道,“九天仙界其实和凡间没什么区别,这么大的地界,这么多的仙人,谁也说不准哪里就藏着秘密。”
白流双用力吸吸鼻子,什么都没闻到,只得出声又问一遍伙伴:“真有妖气?”
冯不羁点头。
谭云山更是抬手一指:“在东面。”
既灵嘴唇抿得紧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们现在自身都难保,连此处是什么地界都没摸清,又来妖气,真是雪上加霜。
“我问问。”白流双说着闭上眼睛,嘴唇动也不动,与其说“问”,更像“冥思”。
三伙伴你看我我看你,皆无头绪。
不知过了多久,白流双忽然睁开眼睛:“断了。”
两个字,轻得近乎呢喃,脸上却是明显的错愕。
没头没脑,既灵只能挑最直接的问:“什么断了?”
“我吃了臭神仙的仙魄之后,能在心里和他隔空说话,一直到刚才……”白流双茫然地眨了下眼,又重复一遍,“断了。”
谭云山:“你告诉他我们掉进来了?”
白流双:“对,我和他说我们在白泉里,这下面别有洞天,等我具体给他讲这底下什么样的时候,那边就没声音了。”
“开始你刚刚一直站在这里,一步没动过。”谭云山微微蹙眉,脸色不大好。
既灵脑中一闪,有些懂了:“你怀疑有人从中作梗,故意断了她和南钰的联系?”
“可是连我们都不知道小白狼能和南钰说话,别人怎么可能知道?”冯不羁想不通。
谭云山摇头:“我不清楚。可能那个人并非针对他俩,只是用了某种术法将我们同外面彻底隔绝,牵连到了他俩的心有灵犀;也可能根本没那么个人,只是进入此境的皆会同外面慢慢断了音信。”
冯不羁烦躁地挠挠头,两种可能都让人高兴不起来。
所以说“闯九天仙界”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一路平顺呢,前面越顺遂,后面等待着的坑越深。
诡异之境,不知深浅,即便有妖气,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净妖铃不这样想。
腰间之物悄悄挣断系着的丝线时,既灵毫无察觉。那线细归细,却是极韧的,可在这一刻,却脆得像蛛网,断得无声无息。
接着它便如离弦的箭一般,极速向东而去!
既灵只觉得眼前有道光影一闪,待定睛看清是自己的净妖铃,那法器已飞出很远,且半点没停歇,大有誓要决一死战的架势!
东面正是谭云山指的妖气所在!
一瞬的错愕后,既灵立刻运轻功去追,一边追一边吟念净妖咒,不是要驱使它向前,而是要赶紧把它唤回来!
她从来没遇见过净妖铃主动攻击的情况,但这会儿根本无暇去想原因,在这突然而来的混沌之境,引起骚乱绝对是下下策!
剩下三人相视一眼,不明所以,但也知不对,纵身而起,一前一中一后跟上。
腾空的瞬间,谭云山大吃一惊,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回头看看白流双和冯不羁瞪大的眼睛、张大的嘴,也基本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了。
在这九天仙界的白泉之下,他竟然无师自通了“轻功”。姑且先这么叫吧,因为他也没习过武艺,不知道真正的轻功该是如何,他现在只觉得身体轻盈,且有着源源不断的“气”自体内溢出,这股“气”足以支撑着他踏云而行。
既灵终于赶在净妖铃变成大钟之前,将其追上。此刻它已是脸盆大小,被她一把搂入怀中,施净妖咒强行变回秀气的小铃铛。
既灵气喘吁吁落地,不敢大声呼气,只能一口口无声调息。手心里的铃铛仍不老实,她也不敢松劲,继续紧紧握着,一滴汗从她脸颊滑落,有些痒,被她用袖口擦掉。
谭云山、冯不羁、白流双赶到了。
“怎么回事?”冯不羁刚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地问。
既灵摇头,压低声音:“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后半截话,因为伙伴骤变的脸色,停住了。
三位伙伴的目光早已越过她,正骇然地盯着她身后。
背后瞬间一凉,既灵浑身绷紧,一点点回头……
就在她后方不远处,灰云正慢慢散开,依稀可见一巨兽趴在地上,睡得正酣。
头似狮,身似马,足似鸭蹼却有利爪,毛似兽类却藏龙鳞,高如楼宇,大如小山,若离得再近些,怕仰头都看不清全貌。
瀛天。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既灵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句话带来的未必尽是喜悦——在九天仙界的白泉里,遇见了他们要找的第五只妖兽,这已经不是诡异了,是悚然,那种一步步都被人安排好了的,寒意。
难怪少昊说东海里没有。
当然没有,它藏在这里呢,趴得安稳,睡得无辜。
谭云山最先从震惊里回过神,比了个“嘘”的手势。
白流双显然已被冲击得控制不住了,立刻用力捂住嘴,把泄出来的惊讶声死死闷在掌心里。
冯不羁不语,忧心忡忡。
既灵定了定心,点头。
现在不是能不能捉到瀛天的问题,是他们能不能顺利逃出九天仙界的问题。妖兽不捉死不了,最多不成仙了,可一旦打起来,在这九天仙界里闹出大动静,怎么想都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思凡桥和忘渊,区别只在于死得惨,还是死得很惨。
有了共识,四伙伴屏气凝息,一点点往回走。
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来的时候用轻功,也没惊醒妖兽,可一旦有了“不能让它发现”的顾虑,便一点险也不敢冒了。
走出十几步,回头看,瀛天还是瀛天。
走出二十几步,回头看,视野中的瀛天终于显得小了些。
这诡异之境可恶就可恶在一马平川,且无任何草木建筑,一旦没了云雾遮挡,看哪儿都是豁然一片,根本没有“隐蔽处”这一说。
比如眼下。
他们已经走出很远了,还是一回头,就能看见那巨兽,土黄色的,像平地上忽然隆起的山包。
既灵绝望叹口气,准备收回目光,继续前行,却忽然瞥见“山包”上的一个金色光点。
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可既灵就是觉得莫名熟悉。
忽地,自金色光点□□出一束金光,光一出来便散开,如被子一般将瀛天从头到脚笼罩住。睡梦中的瀛天瞬间惊醒,剧烈挣扎起来,在这仿佛永世死寂的混沌之境里,它凄厉的嘶吼犹如惊雷,划破天际,震碎九霄!
既灵终于认出了那金色的光,可她仍不愿意相信,直到把衣服里外摸了个遍,才心如死灰。
谭云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蒙了,可既灵脸上的神情更让他担心,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中,再不用顾忌什么动静大小,他几乎是吼着问她的:“怎么了——”
既灵动了动嘴唇,似乎说了什么。
谭云山实在听不清,干脆凑到她跟前,焦急的脸都要贴上脸了,又问一边:“什么——”
既灵加大声音,终于让他听得一清二楚:“六尘金笼——”
四个字,对于谭云山足够了。
同先前的净妖铃一样,六尘金笼自己飞出来了,但又和净妖铃不同,因为它已彻底不受既灵控制,正和瀛天打得难解难分。
“现在怎么办——”吼了一次,再吼第二次便容易了,而且既灵发现这样吼出来,比先前谨小慎微压抑着的时候舒服多了,虽然情况已经糟得不行,可总要尽最大努力,否则死都死得不甘心。
谭云山知道没多少时间想,索性把两条路都扔出来:“打,可能赢可能输可能被九天仙界发现直接抓起来,不打,可能被九天仙界抓起来也可能躲得过去逃得掉,所以我觉得……”
既灵、冯不羁、白流双:“打——”
既灵:“背后那人都安排到这份儿上了,就不可能轻易让我们跑掉的!”
白流双:“横竖都可能被抓,还不如先收了瀛天让你成仙!”
冯不羁:“你成仙了是不是就能想起前尘往事?对,我就要这个,弄不清楚你成仙背后究竟是啥,我就是活下来也得备受煎熬!”
你想着甲,别人却选了乙,你只好少数服从多数,也选乙——这种事,多半属于无奈妥协,只极少的情况下,属于修来的福气。
譬如,此时此刻的他。
是啊,都到这份儿上了,不痛痛快快打一场,不把那背后之谜掀个底儿掉,多窝囊!
一道仙雷不偏不倚正劈到瀛天一只眼睛上,妖兽当下倒地挣扎!
空中四道身影袭来,分别落于瀛天的头、颈、后背,任它翻滚甩动,就像虱子一样牢牢吸附在它身上!
既灵骑在它的脖颈,不徒劳去寻找它的心脏或别的什么致命处,只吟净妖咒,让化为大钟的净妖铃去狠撞它的头。
每撞一下,她就随着剧烈震动一下,好几次险些从瀛天的脖子上滑下来,但她也能明显感觉到瀛天的挣扎在减弱。
六尘金笼不用她操心了,那不知被何力驱使着的法器从始至终都在释放收服金光。这样的收服她平日里最多坚持片刻,所以每次都只能在最后关头用六尘金笼,但眼下的六尘金笼仿佛被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法力,金光没半点淡薄驱使,反而愈发浓烈耀眼!
轰隆——
又一道仙雷直劈瀛天侧腹部!
这道雷比过往所有谭氏仙雷加在一起的威力还要大,震得另外三人头晕耳鸣,甚至也有一种被雷劈着的麻酥酥的感觉。
没等伙伴们惊讶谭云山突飞猛进的法力,被劈中的瀛天忽然一跃而起,直冲天际!
众人一惊,赶紧用各自的方法稳住身形,以免被瀛天从身上甩下。
瀛天无翼,可这一冲却好似飞一样!
既灵低身伏在它脖颈,却依然被极速的风刮得脸颊生疼。
忽然,她听见了水声!
未及深想,她只觉得有水般清凉自衣侧滑过,再抬头,已是清明之天——瀛天竟冲出白泉,带他们回了真正的九天仙界!
“大胆妖孽,还不速速伏诛——”
一道厉喝惊醒既灵,她下意识低头去望,这才发现底下白泉四周已围了众多神仙,其中一个壮汉模样的,手持一把鎏金锤,正是出声之人。
这是最糟的场面。
可当它真正发生,反而踏实了。
既灵停下净妖咒,尝试重新呼唤随瀛天一同冲出白泉,此刻正悬在他们上方的六尘金笼。
那自由战斗了许久的法器,竟给了她回应!
既灵不再犹豫,将自己的法力全部倾注到六尘金笼之上——不是同背后之人争夺六尘金笼,而是给这法器再增加一份力量。
霎时,六尘金笼光芒万丈!
瀛天发出了迄今为止最惨烈的一声吼,而后骤然缩小,再缩小,最终化为一团紫光。
持金锤的仙人刚飞到半空,就见妖兽化为紫光,而后紫光入法器,原本妖兽身上的四个尚不清楚什么身份的家伙纷纷坠落。
妖兽飞得太高,这四个可疑者且得落一会儿呢。
金锤仙人没半点搭救的意思,浮于半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往下摔。
忽地,一道极细金光自那金笼模样的法器中蹿出,有生命似的拐着弯寻到四人中的一个,没入他的胸口,而后金笼模样的法器亮起一个原本暗着的孔。
金锤仙人不解其意,看得茫然。
下坠中的既灵却懂。虽然她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其实不用看,光想便知道,六尘金笼该亮第五孔了,谭云山的最后一颗仙痣,该消失了。
成仙了吗?应该没有,不是说还要历劫吗。
但至少该想起前尘往事了吧。
那就够了。
她不好奇那些与她没丝毫关系的属于长乐仙人的前尘往事,她遇见的是这一世的谭云山,她能做的只是陪他走一段修仙路,如今路到尽头,圆满。
谭云山茫然望着天。
他的身体在极速下坠,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清明。
那道金光入体的一瞬间,他的记忆就回来了,无数过往一齐在他脑中炸开,交错着,混乱着,喧嚣至极。可他耳边能真切听见的,却只有——
怦怦。
怦怦。
心,好像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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