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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清瞳

作品: 塞上奇缘——两世千年 |作者:林笛儿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7-30 0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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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娘总是一遍遍地问可儿:你看得清吗?那语气怯怯中偷含期待。可儿总是笑吟吟地点着头。虽然不管她怎么瞪大眼睛,眼前的景物她都看不清,可她知道春天是翠绿的,夏天是橙红的,秋天是金黄的,冬天是洁白的。

可儿喜欢春天,春天里,屋前山坡上桃花开了,虽没什么香气,可她就是觉得连风都被熏温柔了。

她这么说时,娘就会叹气,说桃花算什么花,想当年,陆家后花园里的花那才叫……娘的声音哽了下,沉默了。

可儿对“当年”没有任何印象,自有记忆以来,她的世界就是这个小山村了。山村里和她差不多的孩子不爱和她玩,说她的眼睛像冤死不肯闭眼的死人,瞳孔四散,眼里还多了块死人斑。其实那不叫死人斑,大夫说叫白翳。翳字很难写,爹也不会。

可儿并不生气小伙伴们那样说她,她眼睛确实不好,玩游戏时,只会拖小伙伴们的后腿。她是乖巧而识趣的孩子,一个人待着也挺好。

姐姐曾悄悄对妈妈说:“可儿这么傻,以后怎么办呀?”

姐姐是有一点记得“当年”的,睡觉时,她爱说给可儿听,什么街很宽,房子很高大,楼阁一座挨着一座,街上什么时候都是人挤人,上元节时,街上的花灯照得天空都是亮的。可儿想象不出那样的场景,所以也不羡慕。姐姐抱着她,幽幽道:你没见过也好,先甜后苦的日子太难熬了。

在外面拨弄着算盘的爹爹听了,不知怎么来了火,吼道:爹是饿了你们,还是渴了你们,你们哪里苦了?

姐姐刺溜钻进被窝,大气都不敢出。

可儿六岁时,爹和娘给姐姐说了户人家,那家在小镇上开了家布庄。姐姐跟着爹学过几天算盘,一嫁过去就做了布庄的账房,很受婆家人厚待。

村里的人管爹叫陆先生,打招呼时,神情很是尊重。爹爱穿一件青色的长衫,有事没事总拨弄一把算盘。可儿听见村里的人悄声议论,说她爹的算盘精着呢,是个人才,来这山村,就像凤凰落在了鸡窝。

娘让爹也教可儿打算盘,爹气道:“你以为我不想吗,她那眼睛能干个啥?”娘抹泪:“要不是那年家中突发变故,我怀着她,受了一番惊吓,她也不会成了这样。”爹咬牙道:“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

可儿十二岁那年的暮夏,墙角的野蔷薇还开得很盛,蜜蜂在窗沿下面嗡嗡地飞来飞去。可儿托着腮坐在山坡上,嘴角微微弯着,她觉得阳光很好,心里一片宁静。家里来了几个客人,和爹关在房间说了半天的话,爹送走客人后,就大声催促娘亲收拾行李,说明天回和林。爹爹不知是激动还是喜悦,声音战栗着。

和林是什么地方?可儿皱起了小眉头。

娘跑过来抱住她,又像哭又像笑:“娘的小可儿,我们家的苦日子到头了。以后,你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坐绣楼,穿绸缎,有下人伺候。”

爹站在堂屋里,手里捏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笑得很是狰狞。那玉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一道道清澈的白光,可儿不由得瑟缩地往后退去。

都等不及和村里的人一一告别,爹从山外租了辆马车,就急急上路了。路上,爹和娘兴奋地畅想着以后该如何如何。可儿不住地回头望着,虽然什么都看不清楚。她第一次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像失了什么依靠。

三天后,他们进了一座繁华的都城,酒肆、饭馆林立,满目亭台楼阁,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和姐姐说的“当年”一模一样。

“和林,陆家当铺又回来啦!”爹站在街头,豪迈地举起双臂。可儿贴着街角的一棵树,街上的人和车太多,她很紧张。

“可儿,你要习惯,以后我们就在这里生活。”娘兴奋得两只眼睛都闪着光。

第一晚,他们住进了一家很大的客栈,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晚餐。吃完晚餐,爹说要去拜访一位故人。可儿困了,早早上了床,娘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竟然哼起了小曲。

后面几天,爹天天出门,有时娘亲也会出去,可儿便一个人留在客栈中,趴在窗边。她听不到山泉的叮咚,听不到小鸟的啁啾,听不到风从树林中穿过的声响,她很怀念以前的小山村,觉得这儿一点都不好。

那天,娘亲把她带出了客栈,坐车来到一个大大的商铺前。陆夫人指着簇新的门匾,说:“陆家当铺,可儿,你看到了吗,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铺子后面有大大的院落,里面有许多佣仆,那些都是我们的。”

可儿眯细了眼,只觉眼前有黑乎乎的几个字,她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身后响起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可儿忙躲在娘身后。爹从铺子里走了出来,拉过可儿,指着马上俊逸温雅的男子,压低了音量说道:“可儿,那就是你将来的夫婿,他叫韩江流。”

可儿缓缓地扭过头,看了过去。

这次,她看清了。

韩江流,和林城最大的钱庄四海钱庄的少东家,年纪二十有四,是城中公认的英俊、聪明、温和兼具的公子,知书达礼,风度翩翩,多少待字闺中的少女梦寐以求的佳婿人选。

可儿看到他潇洒地从马上下来,把马缰扔给钱庄的伙计,长身玉立,与进出的客户拱手招呼。那笑容比春天的阳光都温暧。

“你姐姐在很小的时候,曾与他有过婚约,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这婚事就搁浅了。现在你姐姐已另嫁他人,但韩少爷还守着婚约,爹是守信之人,既然答应与韩家联姻,就要遵守承诺。只不过,现在婚书上的陆家小姐不是你姐姐,而是你—陆可儿。”爹盯着四海钱庄的大门,慢悠悠地说道。

可儿纳闷地收回目光,讶异地抬头看向爹。婚书上的人能随意换吗?还有,这么好的公子愿意娶她吗?小小的心恐慌地颤着,她觉着,莫谈是自己,就是聪明又漂亮的姐姐,也配不上这位温润如玉的韩公子。

“韩少爷。”爹堆起一脸的笑,突然抬脚向韩江流走去。

正在与人讲话的韩江流一怔,回过头,礼貌地打量了下爹,目光扫过可儿和娘:“请问这位老伯是?”

“我是对面陆家当铺的掌柜,这是小女可儿、妻子吴氏。”爹热情地介绍着,颇有深意地让开身子,把可儿往前推了推。

韩江流疏离地抬抬手:“哦,原来是新开张的当铺掌柜,失敬、失敬!”他又转过身,对娘和可儿微微点了下头。

爹一摆手:“别这么客气,我和韩庄主是老朋友,日后我们的关系会更进一层。”

韩江流愕然地挑挑眉:“陆掌柜认识我爹爹?”

“交情可不是一般,我们认识十多年了,怎么,他没提起我吗?哈,没事,没事,你回去向他提起我,他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的。好了,不多聊了,日后韩少爷常过来串串门,我们全家都会非常欢迎你的。”

韩江流似乎被爹的热情弄得愣住了,但他仍客气地笑了下,还朝可儿和娘点了下头。可儿小脸一别,躲开了他的目光。不知为何,心跳得很快,像是羞又像是慌。

“夫君,韩少爷一表人才,你说他会同意娶咱家可儿吗?”娘担忧地问。

爹冷笑,捧着个水烟袋,指挥着新来的伙计认真擦洗柜台、门面,大摇大摆地踏进里面的账房,在书案后坐下,跷起二郎腿,翻了翻白眼:“夫人,你怎就没一点志气呢?什么叫他同意不同意,这事由得了他吗?他能娶到咱家可儿是他的福分,要不然我让他四海钱庄一夜之间名誉扫地,从此在和林城无立足之地。韩庄主应该庆幸他有一个我还看得中的儿子,还有这钱庄经营得不错,也有些利用价值。不然我就不是这态度了。”

“这婚事看来是跑不掉了。”娘眉开眼笑地合起手掌,“对,对,报仇也可以伤人不见血,让他暗里疼,才是真本事。我们陆家终于要扬眉吐气了!”

“夫人,你就等着瞧吧!我想,没几天,四海钱庄就会上门送聘礼了。”爹一脸笃定。

可儿没有随娘亲走进账房,她默默地站着,仰望着一团模糊的天空。和林的秋天很短,这才几天,吹在身上的风就冷得人直发抖,洒在掌心的阳光也带了凉意。

陆家当铺选了个吉利的日子热热闹闹开张了,娘给可儿新置了几件时新的夹裙,也找了个丫头专门伺候她。她现在真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上大小姐的日子了。

小姐是不可以多抛头露面的,当铺开张那天,她坐在后堂,听着外面又是爆竹,又是鼓乐的,人声鼎沸。

十年前,陆家当铺是与四海钱庄齐名的,现在重新开张,一下子把和林城中的众多商贾都吸收了过来。送贺礼的络绎不绝,爹笑得嘴都合不拢。

四海钱庄的贺礼是正午时分送过来的,礼盒很重,韩江流亲自上门祝贺。爹陪着喝了杯茶,回过身就对娘说,韩家只字不提婚事,是不是要悔婚?

他的猜测不假,当铺开张后两个月,韩府的媒人仍没有上门。爹不想再等,以拜访韩庄主的名义,特意去了趟韩府,回来的时候,爹拧了几天的眉舒展开了。

那一晚,和林城下了一夜的雪,早晨一开门,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

早饭桌上,爹慈祥地对可儿说:“你日后便是钱庄的少夫人,对钱庄的事务多少要懂一点,白天没事也在当铺里坐坐、听听,学点东西。”

可儿对当铺的业务没有兴趣,坐一会儿,便走出店铺,盯着对面的大街发呆。

天真的很冷,呼出的白气几乎出口成冰。可儿小脸冻得通红,哈着小手,在外面跺着脚,想让身体暧和一点。

“碧儿,碧儿……你听我说……”一个温雅低沉的声音从当铺斜对面的茶楼传来,可儿心里咯噔一下。

“韩江流,你不要再说了,我没事的,真的没事。”微带着泣声的嗓音随风飘了过来。

可儿缓缓地抬起头,努力把目光聚成一束。

温和俊雅的韩少爷拉住一位头发卷卷的俏丽女子,她雪白的狐裘上不知怎么沾上了一些污渍。韩江流满脸痛楚地看着她:“我是为你好,碧儿,真的。”

“我理解,我会很好的,现在请你帮我叫一辆马车,我该回府了。”碧儿强抑下哽咽,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不再看韩江流的脸。

“我送你回府。”

“不要,韩江流,你让我静一静,好不好?是我考虑不成熟,莽撞地跑过来。从成亲那天起,我就没资格要求你为我做什么了。你是正人君子,你不需要讲太多,我什么都懂,我不会再来找你的。”碧儿拼命地眨着大大的眼睛,把泛上来的泪水眨了回去。

韩江流咬着唇,手握成拳,微微颤抖着。良久,他僵硬地举起手,招来一辆等在路边的马车,体贴地撩开车帘,托着碧儿的腰让她跨进去。

“韩江流,既然我能神奇地来到这里,我想一定也可以神奇地回到我原来的地方。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碧儿放下车帘前,幽幽地说道。

韩江流像冻僵了,一动不动地立在雪地里,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街市之中。一滴滚烫的泪无声无息地从他的俊容上滑下,身边行人川流不息,他掩饰地弹去,默默转身。

可儿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脚下突地一滑,她“哎哟”一声,跌坐在地。

“你没事吧?”韩江流弯下腰,认出了她,俊脸突地一沉,但仍伸手扶起了她。

“多谢韩少爷。”可儿像闯了什么祸,蜷成一团,头都不敢抬,声音小得像蚊蝇。

韩江流疲倦地看着她,见她身上都是雪,叹了一声,抬手轻轻替她掸落:“天气这么冷,怎么不待在铺子里?”

陆可儿鼻子一酸,仿佛承受不住韩江流这突然而来的温和。

“你……眼睛不太好?”韩江流对上可儿的视线,怔住了。

可儿羞窘地低下头:“我一出生就是这样子。”

韩江流同情地点点头:“那看得清回铺子的路吗?”他的心情很乱,没心思听可儿多说。

“当然可以!”可儿急忙表白,“其实有时我会看得很清楚,有时……就有些模糊。”

“那回去吧!”韩江流转身准备离开。

“韩少爷,我爹爹说……”可儿张张嘴,鼓起勇气,想告诉韩江流,她这眼睛,如果找到名医,说不定能治。

韩江流突地转过身,打断了她,口气一下变得森冷:“陆小姐,你太年少,有些事还不太明白。那份婚约在你姐姐出嫁之时,就不复存在了。四海钱庄欠陆家当铺的,该还的都还了,其他的就别苛求了。”说完,他笔直地越过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四海钱庄。

是啊,不该苛求的,韩少爷那样的温雅男子,应该配……那位俏丽的有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的卷发姐姐。

光线一下子灰暗下来,天地间又纷纷扬扬地飘起雪来。

这一下就是好几日,街上雪堆得老厚,都没什么行人,当铺的生意倒是不错。年关将近,为了过一个好年,很多人都是咬着牙把家里一些暂时用不着的物品拿来当几个钱回去买点年货。可儿整日窝在厢房中,任爹怎么说,再不肯到前面去。

就在这冰天雪地之时,四海钱庄突然请媒人上门来说亲了,并送来一堆价值不菲的聘礼,顺便还把成亲的日子定了下来,就在下月初六,离现在没有几日了。

爹和娘喜出望外,可儿木木地坐着,四散的目光不知该落向何处。

生怕韩家变卦,第二天,爹和娘不顾礼节,带上可儿去了韩府。一路上,爹恨不得敲锣打鼓嚷得满和林城都知道陆家当铺与四海钱庄结亲了。

虽说没几天就要办喜事,韩府却瞧不出有什么喜气,府内也没有人家办婚事前的那股忙碌劲,相反,非常冷清。总管把三人迎进客厅,不一会儿,韩庄主和夫人还有韩江流从后堂走了出来,分宾主落座,丫鬟送上茶点。

韩庄主稍显瘦削,韩夫人则有点丰腴,两人的神态都露出一些憔悴,瞧着陆老板夫妇,硬挤出一丝笑意,但在看到可儿时,笑意在腮边就没了。韩江流面色淡淡,面对未来的岳父岳母,也没特别热情地巴上,更是连余光都没瞟向可儿。

气氛有点缄默、难堪。娘搓着手,坐立不安地扭头看着爹。几人中最自如的就是爹了,他大大咧咧地跷起腿,自在得像在自家院落,指着前面的厅堂、后面的楼阁问个不停,接着又问四海钱庄今年一年的盈余情况,和和林城中哪些商铺来往较多。

韩庄主木然地回答着,瘦削的面容不时痉挛,搁在椅背上的指尖有些发白。韩夫人幽幽地盯着厅门外,眼睛发直。韩江流抿紧唇,温和的目光凝视着爹,一点点变冷。

“韩庄主,你这府中锅不动瓢不响的,难不成另外置了处院落,给江流与可儿成亲?”爹斜着眼扫视了一圈。

回答的人是韩江流,礼仪规范,语气却是毫不掩饰的冷硬:“负责婚礼采办的家人都在外面,物品午后会逐一到府。韩府这么大,爹只有我一子,不需要另外置院。”

爹不知是傻了还是装的:“对,不需要。钱庄这一阵用度不少,先是重建陆家当铺,再置陆府,现在又是婚事。节省点好,对于聘礼也不需多花费,马上就是一家人了,别分那么清。韩庄主,我这个亲家够体贴吧!”

韩庄主黯然抬首,不舍地看着韩江流扭曲的俊容,愧疚地闭上眼:“陆掌柜,当铺新开张,你不用回当铺照应下吗?”

“没事,我对铺中几个伙计很放心,不过确实也不能久坐,我该去给各个商铺送喜帖了,请他们到时一定赏光喝江流与可儿的喜酒。江流,听说飞天堡主与你是极要好的朋友,他可是首富,什么时候你帮我引见引见?”

韩江流深吸口气,压制住愤怒:“行,方便的时候吧!”

“所谓女婿就是半子,江流,你以后可要多孝敬我和你岳母。其实,你入赘到陆家也可以,我们会视你为己出的。”

屋内一下静了下来,只有细微的抽气声。

“呵,我想起来还要去给可儿定首饰,先告辞了。”娘实在没脸再待下去,挽住可儿,暗暗扯了下爹的衣袖。

“不送。”韩江流冷冰冰地挤出两个字,温雅的俊容上罩了一层寒霜。韩庄主夫妇脸色暗如死灰。

爹像是心情很好,出门时还对门口的一对石狮子指点了一番。上了马车,娘说道:“夫君,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了女儿,你积点口德吧!再这样下去,我真怕你把韩庄主逼死。”

爹轻蔑地哼了一声:“他舍得死吗?要是想死,在我来和林时他就死了,何必等到现在。放心,他不会死的,他要为我们陆家当牛做马卖命呢!”

“那你干吗要把可儿的幸福赔上去呢?”

“我要让可儿生的第一个孩子姓陆,让姓韩的羞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不过,韩家少爷口碑也不错,勉强能配我们可儿。”

可儿轻轻地咬着唇瓣,没太用力,但还是感觉到一丝疼痛感,像是从心窝处漫上来的。爹和娘大概真把她当傻子了,这样的话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说。如果她说她不想嫁,爹会把她推下马车吗?

可儿像具木偶似的,由娘牵着来到街头的管氏珠宝行。

柜台后面坐着个女子,瓜子脸,肤白若雪,身形窈窕,正用布巾细细擦洗着柜台里的珠宝,嘴角噙着一缕温婉的轻笑。听到有人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出柜台,盈盈施了个礼:“夫人,您需要买点什么吗?”然后,低头对着可儿笑了笑,在看到可儿不能聚焦的双瞳时,她也没露出惊讶之色。

“我想给小女买几件出嫁时戴的首饰。”

女子微微怔了下:“小妹妹都要出嫁了,不知嫁的是哪户人家?”

“四海钱庄韩家。”

女子一张笑脸唰地白了,手中的一支金钗“当”的一声落在了桌上,上面坠着的一只凤凰颤了几颤。

又是一夜的大雪纷飞,路上原先的雪还没融尽,现在又积了老厚。窗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拍得山响,值班的伙计在外面吸着鼻涕叫道:“掌柜的,不好了,昨儿夜里,四海钱庄的……韩庄主上吊自尽了。”

爹和娘像被大雪压垮的两棵老树,再也没有了前些日子的精神气。他们没有去韩府吊唁,只差伙计送了点纸和被单过去。

爹对娘说:“可儿还小,婚事什么的过几年再找个合适的人家吧!”娘眼睛红红的,摸摸可儿的头。

可儿裹着斗篷坐在店堂里,四海钱庄今天没有开门,门前站了不少人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天冷,当铺的生意一般,一个早晨只做了一桩生意—飞天堡堡主夫人过来当了件狐裘。爹忙不迭要可儿给君夫人行礼,可儿认出这位夫人就是那位卷发姐姐。

卷发姐姐离开时告诉爹,那白翳用药草洗目并服用,应该可以医治好的。

午膳过后,四海钱庄的总管和媒人踏雪穿街过来,满含歉意道:“因为突发的丧事,婚期只能延迟一月,请陆掌柜和陆小姐见谅。”

爹不太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你们的意思是……这婚约要继续履行?”

“婚约岂能儿戏!”总管说道,“少爷本来要亲自来的,但事情太多,他脱不开身。”

“我想这门亲事还是……取消吧,思来想去,我们家可儿配不上韩少爷。”爹和娘交换了下眼神,心虚道。

总管怒目而视,抿紧唇,不能接受地瞪着陆掌柜一家。

媒人在一边不客气地发话了:“陆掌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若想取消亲事,韩庄主在世时为什么不提,偏偏要等韩庄主过世后提起?这种落井下石的做法,很令人不齿。”

爹和娘脸一阵红一阵白,齐齐低下头,嗫嚅道:“不是,不是,是我们陆家实在高攀不起韩府……”

“我们的话已经带到,陆掌柜若想取消亲事,请当面和韩少爷说去吧!”总管冷着脸,拱拱手,对媒人递了个眼色,两人转身离去。

“我要嫁给韩少爷。”一直默不作声的可儿突然出声,音量大得出奇,话语清晰,想让人假装没听清都不可能。

娘皱着眉头,苦口婆心道:“现在的韩少爷不比从前,韩府对我们陆家也不会像以前那么在意……唉,你若嫁过去,日子不会好过的。”

“不好过也要嫁,这是承诺,不可背弃。”可儿一脸认真。

“韩庄主可是因为你爹爹而死的,你知道吗?”娘不得不戳破真相。

“以前四海钱庄欠陆家当铺的,他们还了。现在是陆家欠了韩府,我们也要还。能让韩少爷减轻一点苦痛的话,我愿意嫁给他。”可儿一字一句地说,不能聚焦的散瞳奇异地凝成了一束。

“韩少爷娶你有可能只是做个样子,他不会真的当你是妻子的,你会有受不尽的委屈,会有流不完的心酸泪。”娘像有点不认识可儿。

“不管受到什么样的对待,我都会受下的。”可儿静了半晌,抬头认真地说道,“我不想让韩府因为我们陆家成为别人的一个笑柄。”

一个月后,婚礼如期举行,不过让人惊得眼球滚满一地的是,那天韩府同时抬进了两顶花轿,一个是陆家当铺的小姐陆可儿,一个是管氏珠宝铺的小姐管竹琴。

娘惊悉这一消息,当场哭昏过去,爹站在庭院中,冻了半宿,隔夜就大病了一场。韩府中的宾客也是惊得瞠目结舌。唯一水波不兴的就是两位新娘,各居新布置的东西两个厢房。

可儿静静地坐在新房中,听着外面宾客的喧闹声、鼓乐声。她的喜帕是丫鬟挑的,凤冠霞帔是丫鬟脱的,没有合欢酒,没有莲子汤,也没人对她说早生贵子这样的吉祥话,闹洞房的全挤在管家小姐的新房中,她这里冷清得像是一间僻居的客房。

她一点都不在意,也不感到悲伤,倚上窗扉,一张小脸在冷月温柔的光晕下,闪烁着安然的光泽。一阵寒风从窗纸下偷袭进来,她微微打了个冷战,但她嫌不够,推开了窗户,想让更多的寒风带走她脸上滚烫的红晕。

对面的露台上,依稀立着两个人影。她眯细了眼看过去,发现是她的新婚夫君和卷发姐姐。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她似乎感觉得到夫君心中的剧痛与绝望。

她不忍多看,连忙关上了窗,关上了外面的依依惜别。她吹熄了灯,揽被独睡,眼眶默默地潮湿了。

她早知在这门婚事中,真正痛苦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夫君。幸福的人是她和管小姐,因为她们都嫁给了自己心仪的男人,可她们不是他的刻骨铭心。

娶不到刻骨铭心的那个人,娶谁有什么区别呢?

韩府一下娶进了两位少奶奶,说起来地位相当,没有厚此薄彼,房中伺候的丫头和器物等,一切都一视同仁。但韩府上上下下很快就看出来了,管少奶奶和陆少奶奶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先说少爷,新婚那天,少爷很公平,哪间新房都没进。守夜的佣仆看见少爷坐在以前的寝房中,手中握着一个玳瑁挂坠,长吁短叹到天明。隔天晚上,少爷进了管少奶奶的厢房,与新妇圆了房,伺候的佣妇向韩老夫人报喜时,韩老夫人笑得嘴角都在发抖。接着第二天、第三天……以后的每一天,少爷不是在管少奶奶的厢房就寝,就是在以前的寝室看账,反正陆少奶奶的厢房,他是踏也没踏进去一步,平时和陆少奶奶甚至话都没一句。

再说韩老夫人,打可儿进了韩府,不管是同桌用膳,还是早晚问安,她都不拿正眼看陆可儿,即使不得已答上一句,语气也凉飕飕的,让人汗毛直竖。而她一看到管竹琴和韩江流,立刻换上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她对下人们也是和风细雨,很少有重话。这样子一看,只能说是可儿讨人嫌了。

林林总总,可儿在韩府担了个少奶奶之名,其实地位还不如一个得宠的丫头。

娘厚着脸皮来府中看望了下,悔得肠子都青了,回到当铺,扯着爹大吵。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夜深人静,不由得想起从前在山村中的宁静,那时候其实并不算是受苦,现在才是苦难的开始。

成亲后,韩江流就拒绝拨给陆家当铺周转的银两,四海钱庄另设了一个柜台,也做起了当铺的行当,明摆着就是和陆家当铺对着干。四海钱庄本身客户就多,现在增加了业务,有些客户就不往陆家当铺跑了。爹使出浑身解数,也挡不住生意的下滑。

因为可儿迟钝,别人怎么对待她,她并不理解,或者是她的心太小,装不下别的。她觉得自己过得很好。管竹琴为了表现自己的大度和涵养,对她极好,手把手地教她打算盘,教她做女红、识字。其实那是她做给韩江流看的,也因为可儿实在不是个需要花力气对付的对手。强者对弱者施舍一点同情,有时也是一种风度。

管竹琴算是可儿在韩府中走得最近的一个人,其实可儿嫁进韩府后还有一个比较近的人,那个人她连名字都不知道。

人微言轻,陆可儿在韩府很少受人重视,走开一会儿,没人会注意到。她非常喜欢韩府的后园,有天,她看到后园的角门开着,好奇地走了出去,发现后面是条僻静的小巷,邻近的是个小小院落,有匹马系在巷子里的树上。可儿正欲走过去,邻近院子的门开了,一个高大的汉子走了出来。

“将军,走好!”院子里有人娇滴滴地说道。

汉子一言不发,拱拱手跃上马,驰远了。

可儿怔了怔,走到邻近的院门前,咬着手指朝里看着。她看不太清楚,但闻到一阵阵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

“咦,哪来的小丫头,还作妇人的装扮。”来关门的丫鬟讶异地说道。女人嫁人后,梳的发髻和在娘家时是不同的。

“我看看。”一位宛如仙子般美丽的女子盈盈走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可儿几眼,笑了,“怕是韩府新娶的少奶奶吧!”

陆可儿害羞地低下头。

“进来吧,我正闲得发慌呢,帮我打发打发时间。”像仙子一般的女子牵住了她的手。

可儿迟疑了下,走了进去。女子领着她进了一间厢房,关门的丫鬟送了点吃食过来。可儿发现这院落虽小,厢房里的布置却极奢华,甚至比韩府还要好。

“你叫什么名字?”女子翘起兰花指,斜卧在锦榻上,神情很慵懒。

“陆可儿。”可儿细声细气地回答,觉得这女子身上有种她形容不出的味道。

女子咯咯地笑:“听说韩少爷一下子娶了两位夫人,你怕是还没和他圆房吧!”

可儿脸羞得通红。

“这个韩江流平时看着温和儒雅,没想到却惊世骇俗地娶了两位夫人,真让人吃惊。”

可儿听她直呼韩江流的名字,一怔:“你认识我家夫君?”

“嗯,以前比较熟。啊,从前的事不谈,不过,两女同侍一夫,瞧你这笨笨的小模样,怎么争得过另一位夫人呢?”

“管姐姐对我很好,不需要争。”

女子捂着嘴轻笑,笑得身子都在颤动:“她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并不是真心对你好,你别傻了。若是你和她差不多大,两人势均力敌,你看她还对不对你好?女人要是争风吃醋起来,那是很可怕的。谁不想得到喜欢的男人的专宠?”

可儿眨巴眨巴眼,有些困惑。

女子突然叹了口气:“其实呀,一个女人若想幸福,不要嫁给你所爱的男人,嫁一个爱你的男人就可以了。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他的心,真是生不如死。”

可儿静静地看着女子,这么美丽的仙子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伤感的话呢?她这么风情万种,哪个男人不爱她?

“嫁给心仪的人,即使得不到他的心,但可以天天陪在他身边,为他做一些让他开心的事,也很幸福。”陆可儿说道。

女子挑挑秀眉:“你喜欢上韩江流了?可儿,你的心比你的外表聪明多了。但这样你能得到什么呢?做一个永远的守望者?如果韩江流一辈子不碰你,你会开心?”

“他开心,我就开心。”

“他开心才怪呢,他喜欢的女人是别人的娘子。”女子哼了一声,“不过,那个女子好像很幸运,居然得到了那个冷面人的心。你听说过飞天堡的堡主吗?”

“他是夫君的朋友,我没见过,但见过他的夫人,卷发姐姐。”

“对,就是那个卷发女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像个鬼怪一般。”

“卷发姐姐很好!”

“她是好呀,我也羡慕她,如果当初我有她那么幸运,也不至于走到今天的地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啊!可儿,我瞧着你很投缘,以后你没事就来我院中陪我说说话,我在这里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你来了后,我教你如何对付那个假仁假义的管姐姐。”

可儿成了这个小院的常客。午膳一过,她就悄悄钻进了这个小院落。她在韩府也没人说话,到这小院,女子就把她当成了很好的倾听者,喋喋不休。

女子非常神秘,日日待在小院中,哪里都不去,脾气很大,动不动就摔东西。高兴起来,弹弹琴,画会儿画。可儿来了,她就爱和她说男女之间如何相处,怎样吸引男人的注意力,怎样整人。她讲的那些,可儿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她爱说,自己就专心听。

春天的时候,管竹琴有孕了,整个韩府都高兴坏了,更是把她奉如掌上珍宝。韩江流反倒平静得很,留在管竹琴厢房中的夜晚越来越少了,夜夜待在账房中。四海钱庄的生意现在越做越大,他非常非常忙。

可儿更是被韩府视若空气,她照例在下午跑到隔壁小院玩。这天刚进小院,就见女子坐在厢房里,哭声惊人,伺候她的丫头手足无措地立在院里。

“可儿,我该怎么办呢?我好害怕!他没做成大汗,哲别将军突然不见了,我这里,他也根本不涉足。现在,他那一团火要撒出来了,他那么阴狠,不知会……把我怎样,可儿,你能帮我逃走吗?”女子一见到可儿,哭着握住可儿的手。

可儿蒙了:“你要我怎么帮你?”

女子摆摆手:“不行,不能找你,你通着韩江流,韩江流认识我,消息一定会传到君问天耳中,到时只怕我会死得更难看。我再想别的办法。”

“你和君堡主有仇吗?”可儿从她的话中听出一点苗头。

女子含泪狂笑:“仇,不共戴天的仇,只怕把我剁成肉馅,他也不会解恨。你太小,不要知道那些,韩江流不是君问天,他是温和君子,你只要真心待他,他一定会厚待你的。如果有一天,你见不到我,可儿,只怕我……就不在这个人世了。”

女子的这一番话,可儿琢磨了许多天也没弄明白。她想悄悄问韩江流,认不认识一个美得像仙子一般的女子。可是女子交代过,不可以和韩江流说起她,可儿只得把所有的疑惑埋在心底。

天色昏暗,窗外,细雨纷飞。

可儿有好几天没去小院了,她不知道女子现在还哭不哭了。她走到后院的小门,发现有两个骑马的男人往小院奔来。她一惊,忙回到韩府,转到前院,一个丫鬟见她淋着雨,忙打把伞跟上去。可儿瞥见小院中闪过韩江流的身影,没入了厢房之中。她一惊,还没出声,骑马的两个男人已经进院了,她急中生智,拉着丫鬟,大声指着院中盛开的凤仙花,嚷着要摘。

声音很大,惊动了外面路过的行人,两个汉子掉头就走。韩江流一身冷汗,手握一卷画轴从厢房中走了出来,直直地看向可儿。可儿没有回避,用她不能聚焦的眸光勇敢地迎视着。

那一晚,韩江流第一次走进可儿的厢房,他轻轻展开画轴,可儿看到画轴上画着的是那个美如仙子的女子。

韩江流说,她是飞天堡堡主的前夫人,叫白莲,已死去多时。

可儿摇头,说她没有死,但现在有可能死了。她把与女子认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韩江流听,韩江流静默半晌,卷起画轴:“明天我们去一趟飞天堡吧,你把所有的事说给堡主夫人听,这些东西你收好,到时一并送给她。”

韩江流又说:“多收拾点行李,去过飞天堡后,随我去洛阳,听说那边有位医眼疾的大夫,非常出名,我带你去看看。”

可儿的小脸上悄悄绽开了一丝红晕,她看到窗外雨过天晴,有一道彩虹斜挂在天边。

半年后,洛阳。

妙手回春医馆是几进青砖青瓦房屋组成的院落,坐落在繁华的洛阳城郊,对面是家驿站,每天车来车住,好不热闹。医馆中有两棵树,一棵红叶枫,一棵白丁香,树下种满了药草,株株显示出主人精心料理的生气。药草边上种植的是凤仙花、牵牛花、郁金香,还有雏菊,争奇斗艳似的,一株株舒展得无比妩媚。

医馆的伙计一早起来给花草浇水,踩着晨露,抬头看到医馆的大门开着,抿嘴一笑。驿站外面几棵方便来往行人系马的树下,可儿身着嫩黄罗裙,翘首远眺着,神情无比期待。

“陆姑娘,又在等你的夫君吗?”伙计放下水勺,打趣地走过去。

可儿闻声回过头,脸一红,忙对伙计施礼,双眸一片明净。曾经遮住瞳仁的白翳在半年的药草调理和两次手术后,已经全部清除,无法聚焦的双瞳几经调理,慢慢恢复得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这半年,身高抽长,脸颊红润,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哪里还有初来医馆时那个瘦小女孩的样子。

“小二哥,早啊!”

伙计陪着她站在路边:“韩庄主今天说要来吗?”

“夫君说过了年后便来接我回和林。”可儿拂去额前被风吹散的发丝,语气甜蜜。

伙计笑:“陆姑娘,现在是早晨,从和林到洛阳,得十天半月,韩庄主要来,也不会连夜赶路。路上歇个驿馆,再快,也得午膳后吧!”这小丫头自眼睛彻底痊愈后,就天天跑到这路边等人,那份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可儿轻轻点头:“嗯!不过我没事,就在这里转转!”如果韩江流来了,她希望他不用张望,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她。

和前几日一样,可儿在树下待到午膳时分,一边走一边回首往医馆望去。

嗒嗒—一阵慢悠悠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停住脚,让到路边。尘土飞扬的驿道上,出现了一辆马车,青色的车篷上绣着四个金色大字。

可儿遮住正午时刺目的阳光,眯细眼:“四海钱庄!”她看清了,心儿一下如擂鼓般,狂跳得让她不得不紧紧地捂住心口,生怕过往的行人会听见。

车夫缓缓拉住了马缰,一低头,看见了路边兴奋不已的可儿,回身对着车里低语了一声。车帘一掀,一身出行装扮的韩江流从里面跨了出来。

可儿想象过各种与韩江流见面的情景,可以娇羞,可以含情脉脉,可以无语凝噎,可以自然随意,可是一定不是像此刻这般。她嘴半张,眼瞪得溜圆,面容抽搐,一句话也说不出。

与半年前的韩江流相比,眼前的简直像是另一个人:他瘦到脱形,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脖颈处青筋尽现,温和的双眸一片灰暗,眸光空洞,毫无生气。她敏锐地嗅到了他身上浓浓的忧伤气息。

“可儿,眼睛恢复得不错。”韩江流打起精神,凝视着她的双眼,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夫君。”陆可儿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出人意料地摸上他的面容,不舍的泪水夺眶而出,“你好瘦……”

韩江流握住她的手,凝视她担忧的小脸,幽幽地叹了口气。碧儿离开人世都三个多月了,日子真如飞梭啊!

四海钱庄分号的后院厢房中,一灯如豆。韩江流手握酒杯,神情恍惚。可儿乖巧地坐在他对面,一会儿看菜,一会儿看韩江流,欲言又止。

厢房外,雨下个不停,滴滴嗒嗒,像轻轻的叹息。

“夫君,听说管姐姐生了一位小公子,很俊呢,和夫君长得很像。”可儿目光闪烁,愣了半天,开口道。

韩江流收回游离的神思,深吸口气,点点头:“嗯,年前生的,来之前刚过百日。”语气淡淡,毫无为人父的喜悦。

“婆婆身体好吗?”可儿不想气氛太静默,忙又找了个话题。

“娘亲有了孙子,身体和心情都很好。你爹娘身体也还好,只是当铺的生意不太好,我寻思着再撑不下去,就把当铺给关了。”韩江流挑眉,冷然道。

“关了也好,让爹娘享享清福吧!”可儿笑得很开心。如果没有陆家当铺,她觉得她和韩江流之间隔着的一层纱就会被掀开了,不会再想到一些磕磕绊绊的事。

一阵风吹进来,带着雨气,“噗”一声吹灭了桌上的烛火,房内瞬间一片黑暗。

陆可儿起身,欲找寻火镰子,重新点上。韩江流放下酒杯,出口喊住了她。

“可儿,你坐下,别管烛火,我有事和你说。”

“没有灯,我……看不见你。”可儿的声音怯怯的,局促不安地在黑暗里动来动去。

“不需要看,你听着便是。”

“哦!”

韩江流停了半晌,像是在斟酌如何说比较妥当:“当初韩家与陆家的婚书上女方不是你,而是你的姐姐,后来因为四海钱庄与陆家当铺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这婚约就失效了,你姐姐也嫁给别人,我心中也放了别人。娶你……对你来讲,是不公平的。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不应该把你牵扯进来,我那样做,是一时之气。现在,你的眼睛治好了,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回到和林后,我会给你父母一大笔银子,并收回陆家当铺,你就回到你父母身边吧。等你再大一点,遇到合适的人,做个真正的幸福新嫁娘。”

可儿蓦地红了眼眶,皱皱鼻子,深吸口气,难以置信地问:“夫君,你要休了我吗?”

“不是休,是停止错误。我们没有夫妻之实,不算是真正的夫妻。你还太小—”

“不,夫君!”可儿打断了韩江流的解释,“我们是认真拜过堂的,就是真正的夫妇。只要夫君同意,可儿随时可以和夫君圆房。从嫁进韩府那时起,我就没想过离开夫君……”她说得急,眼泪止不住地直淌,声音都带了哭腔。

韩江流移坐到她身边的椅子上,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递给她:“可儿,你才十三岁,不该为我这样的人误了一生。不要理那些俗礼凡规,自己开心是最重要的。”

“嫁给夫君,我就很开心。”可儿也不顾害羞了,大声说了出来。

黑暗中,她的嗓音无比坚定,韩江流听得心悸:“可儿,我实话对你说,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爱别人了。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我现在做什么,都是在尽责。让钱庄壮大、繁荣,为韩府添一个继承人。然后,我就别无所念了。”

“我知道,夫君心里装的是碧儿姐姐。夫君,你心里尽管装碧儿姐姐,我心里装着夫君就行了。”

韩江流双手一紧,失声问道:“可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可儿重重点头:“我当然知道,夫君你爱碧儿姐姐,我爱夫君,这不矛盾。”

“可是谁爱你呢?”

“能够爱夫君,陪着夫君,我就足够了,谁爱我不重要。”可儿正色道,“夫君不要委屈自己,想碧儿姐姐的时候,你可以和我谈她。你关心管姐姐和大公子,我也不会妒忌,只要夫君不把我赶出韩府,我想和夫君一起,到很老很老的时候。”

“为什么要这样傻呢?”韩江流震惊地盯着看不清面容的可儿。

“我才不傻,傻的人就会同意夫君的主张,离开夫君了。真正聪明的才会选择留下,因为和夫君在一起,我这一生就无憾了!”

韩江流叹了一声:“我能给你什么?最多只有关心。可儿,你没爱过人,当你真的爱上一个人,就会懂得,心真的不能分成两半,一丝一毫都没办法挤下别人。”

“我不要夫君的心,我只要待在夫君身边,能天天看到夫君就好。”

室内沉默下来,只听到韩江流讶然的喘息声:“可儿,你还这么小,就真的懂爱了?”

可儿哽咽地笑着:“是的,我懂了,从见到夫君的那一天起,我就懂了。”她含着泪,鼓起勇气,依进了韩江流的怀中,缓缓圈住他的腰,“夫君,让我留下来,好吗?”

韩江流迟疑了下,举起手臂,抚摸着她纤细的双肩,叹道:“如果你坚持,那就留下吧!”

可儿破涕为笑,这才知道羞涩,把头埋在韩江流的怀里,连头都不敢抬了。

韩江流感到指下突然升温的小脸,心颤了一下,扶正她的双臂,让她坐好。

“夫君,我可不可以有一个请求?”

“什么?”

“回和林前,我想请夫君带我去一个特别的地方。”可儿小脸熠熠发亮。

这是个阳光和煦的美好天气,山坡上的野蔷薇散发着浓郁的花香,远处的麦田已经呈现一片金黄,绿色的山林在风中传来一阵阵树叶共鸣的涛声,天空中各种禽鸟扑打着翅翼,盘旋飞过。树木隐约间,有山民在打猎、采药草,不远处,潺潺溪流边,浣衣的姑娘们大声地说笑着,笑声随风散开,让每一个经过的人不由得面露微笑。山脚下,几家农舍上空炊烟袅袅。

“可儿,这就是你说的特别的地方?”韩江流一撩长袍,坐在山径边一块突出的大石上,也不顾山石上青苔遍布。

好奇怪,一直浸在泪水中的心,在走进这座山谷后,突然变得宁静了。

山坡上有一种长茎的花卉,从半山腰起满是团团的绿叶,有心形的也有舌状的,花的梢头则冒出一簇簇花瓣,红黄蓝白,色彩纷呈;花瓣上则点缀着各色斑点,引人注目。

可儿正在快乐地奔跑着,只一会儿,她就摘了满怀的花,像个显摆的孩子,喜滋滋地跑到韩江流面前,献宝似的要他看:“夫君,好看吗?”她仰起小脸,清亮的眸子在阳光下快乐地转着。

韩江流温雅地一笑,替她拭去摘花时沾到脸上的树叶:“好看!”

“这是我最喜欢的花,它没有名字,在山林里随处可见,小伙伴们都不屑看它,可是我喜欢,我悄悄地叫它可人花。没有人和我玩时,我就来这里,一边对着它们悄悄地说话,一边听泉水的流淌声。有时看着、听着,我就睡着了。打猎的邻居看到我,以为我迷路了,会大声地把我叫醒,然后送到村子前的大路上,看着我快要走到家时,才放心地离去。”

“可儿原来住在这里?”韩江流讶异地站起身,眺望着山脚下的村子。

“是呀,直到去和林前,都没离开过。”可儿指着山那边依稀可见的一处房舍密集的地方,“姐姐嫁在那个小镇上,她很会做生意,是布庄的老板娘,非常精明,不像我笨笨的。”

韩江流伸出手,可儿把花移到另一只手上,小手在衣裙上擦了擦,羞涩地放在他的掌心。

白翳没了后,可儿原来有这么一双清澈的瞳眸,像山下的泉水般,他在里面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脸上久违的笑意。

“可儿不笨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可儿也有许多地方别人比不上。以前,你的碧儿姐姐也常自嘲自己是个闯祸精,可是整个草原上都找不到第二个像她那样聪慧的女子了,不然君问天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被她束缚。他可是最骄傲最精明的商人,神鬼在他面前都会觉得羞惭,可他为了碧儿姐姐,成了一个非常平凡的男人。”

可儿悄然打量着韩江流黯然神伤的表情,轻轻放缓了呼吸,小手一扳,反握住韩江流的手。

两个人无声地走了很久,不知觉,竟走到了村子前的大道上,有几个路过的山民诧异地打量着他们,停下来,热情地问他们需不需要什么帮助。他们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个巧笑倩兮的少女是陆家有暗疾的小女了。

可儿指着村子边上一处空寂的房屋,问晚上可不可以借住。那里是陆家以前居住的旧屋。

打开门,一股重重的灰尘味扑鼻而来。可儿开了窗,让山风吹进屋内,挽起袖子,麻利地打来泉水,擦洗着家具。隔壁的山民送来了被褥及一些简单的吃食。

正午时还艳阳高照,到了傍晚,天色灰蒙,山谷里密密地落起了雨。韩江流站立在屋檐下,张望着被雨雾笼罩的远山,感到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他的心就像被这雨水洗涤过,无比轻盈。

可儿在厅堂与厨房间忙碌着,准备做晚饭。他提出帮忙,她笑着说君子远疱厨,一下把他推得远远的。

他扭头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可儿肩膀好小,身子好细,汗从她的额头流了下来,他的心突地抽搐了一下,觉得好疼惜……疼惜?韩江流蹙起眉头,对着雨幕叹息。

雨水落下来,溅起的水花在山石上飞跳,山民们在雨中狂奔,蓑衣随着风飘扬,孩子们还在冒雨嬉戏。可儿拍拍手中的面粉,利落地把做好的馒头放在蒸笼上,嘴角抿着笑。

她将炉火烧至最旺,烟雾弥漫,她忽然咳了起来。韩江流注意到了,想都没想,上前抱住她,轻拍着她的后背。可儿的脸上有汗渍,有炉灰的污垢,还沾上了一些面粉,可不知怎的,对着这样一张颜色丰富的脸,他觉得整颗心都是暧的。

这是一个尽力想讨他欢喜、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爱他的小丫头,他懂。因为懂,产生了一点惶恐,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他不爱她,她却带给他满心的感动。韩江流重重地呼吸,蓦地意识到,娶可儿也许不是报复,而是为了救赎自己吧!

晚饭非常简单:煮得稠稠的小米粥,一笼雪白的馒头,一碟腌制的山菜。

两人在灯下相对而坐。这是他们第一次享用没有佣仆在一边伺候,也没有其他人在场,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晚饭。和这山里的其他人家没什么两样,日子贫贱,却过得非常温馨。

可儿做的馒头很香软,用山泉煮的粥也格外清香,韩江流吃了一口就喜爱得不得了,忍不住问道:“你家也有佣仆,似乎你不需要自己做饭吧?”

可儿笑得合不拢嘴,笑望着他将那馒头吃得一口不留:“我在洛阳治眼疾时,没事干,有时就去厨房帮忙。我很喜欢做饭,当时心里想着有一天能做给夫君吃。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我真的很开心。”

韩江流停止了咀嚼,筷子滞在空中,静静地瞅着她。为他做一次饭,都让她觉得开心,他在她心里,到底有多重?

“可儿,你是真的愿意嫁给我的吗?”嗓音变得好低好低。

可儿对上韩江流深邃的目光:“夫君,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坚持嫁给你的,当时爹娘已经想悔婚了,可是我想嫁,一点都不勉强。”

“成亲那天,一下子娶进两位新娘,你……难过了吗?”他突然觉得有点对不住她。

可儿轻轻摇头:“我不难过,那天晚上,最难过的人是夫君。卷发姐姐也来了,她给你送了礼物,你们站在露台上,夫君哭了……”

“原来可儿什么都看得见……”

“我是有眼疾,看不了别的,只能一心一意地看着一个人……”

夜色苍茫,雨声渐停。

山民送的被褥只有一床,两人只得挤在一张床上。这是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不是洞房之夜,两人却觉得分外温馨,没有一丝别扭。韩江流怀中拥着可儿轻软的身子,听着她柔柔的鼾声,感觉可儿手中拿了根线,正一点点地缝补着他破碎不堪的心。

管竹琴是在韩江流到家的前一个晚上,决定割脉自杀的。

老总管语气惊恐地告诉韩江流,若不是守夜的丫头发现得早,管少奶奶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韩江流匆匆往管竹琴的厢房走去。韩府上下的焦点是躺在床上的管少奶奶,没人注意离府半年多的陆少奶奶已经回来了。

可儿拎着行李回到自己的厢房。厢房空了太久,丫头也没体贴地替她早点开窗开门透透气。她放下包袱,挽起袖子,自己动手忙碌着,就像在那个小山庄时一样,忙碌会让人身体疲惫,也会令人身心充盈。

再见到管竹琴,韩江流浑身发寒,直冒冷汗:“为什么要这样做?”

管竹琴脸色苍白,将手伸到被外,握住韩江流的手,眼中净是斥责:“夫君,你眼里终于有我了吗?我哪里做错了,我不值得你关爱和呵护吗?”

韩江流一张俊容露出了困扰的表情:“你没有做错什么。竹琴,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前一阵,我有些心乱,对你的关心少了,以后我会注意的。你不要做傻事,要想想老夫人,想想孩子。韩府里的日子过得不好吗?”

“夫君,你爱我吗?”她直接问道,不愿去猜测了。

爱,对韩江流来说,已是一件无能为力的事。他溢满风霜的眼睛看着管竹琴,淡淡地道:“对不起。”他说得非常诚恳也很内疚,“我会好好地爱孩子,但其他的,我真的做不到了。”

爱情很残忍,也很自私,他也巴不得能爱上谁,那样他的心才会好过一点,可是不行,碧儿把他的心占得太满了。

“做不到,为什么要娶我?”管竹琴尖锐地问道,“我可嫁的良人很多,嫁你,不是要什么荣华富贵,我要的是你的心!”

听着她的话,看着她落下的泪,韩江流的心揪成一团,好似被人绑手绑脚不能呼吸,却只能傻傻地一直说:“对不起!”

他成亲之前,碧儿曾一直问他,考虑成熟了吗?他坚定地说,考虑得很成熟了。他急于报复陆掌柜,誓要羞辱他。他的目的达到了,为此他甚至放弃了深爱的碧儿。但最终,他没有报复到陆掌柜,他这样不顾一切的后果只是让自己得到了报应,也伤害了两个无辜的女人。

管竹琴心痛欲绝地握住他的手,目光锐利似刀尖,逼着他:“我这样一个鲜活的人为什么比不上一个死人?”

韩江流无语,俯视着那只瘦弱的手,一颗心直往下掉。

“说呀?”管竹琴更紧地握着他,声音尖起来。

“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有些人,不是想忘就忘得了的。除了爱,我可以……给你所有的一切。”

管竹琴哭晕在床上。

可儿收拾干净了屋子,伺候的丫鬟得知她回来,又听说庄主特地陪她回了老家,急于讨好新得宠的夫人,忙不迭地添香、熏被、挂新的锦幔,装点花束,搬进时新的水果、点心。不一会儿,厢房中就充满了生气。

韩江流去钱庄转了一圈,傍晚回到府中,一步也不停留,直奔可儿的厢房。从什么时候起,只要小小的她在眼前晃着,他的心就会感到安宁。

可儿刚沐浴好,一身清新地坐在桌边吃果子看书。现在眼睛好了,她要把以前想做的事都好好地补回来。

“夫君!”可儿抬头看到韩江流,见他忧郁着一张脸,眨巴眨巴眼,主动偎进他的怀中。

自在山庄同寝之后,他们之间的亲昵举止已很寻常了。韩江流轻轻地揽住她的腰,拉着她并排坐到卧榻上:“有没有去向老夫人请安?”

“有,我也去看过小公子了,真的和夫君一个样,我不敢抱他,怕摔着他,他还咬我的指头呢!管姐姐那边,我也去了,她说暂时不想见我,我明天再去看她。”

听着可儿脆脆的声音,韩江流一颗心奇异地安稳平静:“可儿,你说夫君是不是很自私、无情?”

可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韩江流愕然抬首,她竟然在笑?

“夫君若是无情,那天下就没有有情之人了。夫君,你为了碧儿姐姐,痴守着自己的心,什么回报也得不到,连个人影都看不到,这只有重情重义的人才能做到。”

“那我心里没你们却还娶了你们,你们不恨我吗?”

可儿抿嘴轻笑,小脸泛上红晕:“要不是夫君是韩家长子,肩负传宗接代的重任,我们哪有机会嫁给心爱的夫君呢?我才不恨,快乐要自己品味,不是和谁比较的。”她仰起脸,揽着他的脖子,不带任何情欲,安慰地在他脖子上轻轻地吻着。

韩江流一低头,噙住她的唇,心怜情动地细细吻着。

可儿那么轻易便把他心底那些个苦闷与自责抛到了九霄云外,那么容易就安抚了他惶惑不安的心。

可儿虽年幼,但她是知心的,知他的苦、他的疼。抱着她小小的身子,他感觉被一个人深爱着是多么的幸福。

陆可儿坐在管竹琴的床前,一张素脸上一对非常精神的眼静静地望住管竹琴。

不知为什么,管竹琴心底一惊。才半年多不见,以前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的小孩子,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乌黑眼瞳、澄净表情,干净得让人自惭形秽。

“管姐姐,别要求夫君太多,心里放着个刻骨铭心的女人,却还要好好待我们,夫君已经够辛苦了,再奢求别的,夫君会难过的。”

“你……不在意?”管竹琴愣住。

“那个姐姐比我们早认识夫君,有情人没能终成眷属,她哪有我们幸运。”

管竹琴苦涩地摇摇头。可儿还是不懂啊,爱应该是自私而又专一、相互的,可以分享的还叫爱吗?

时光如水,缓缓地向前流淌着。

在水平如镜的日子里,管竹琴对韩江流的心一点点地淡了下去,她知道韩江流这样的男人不会再爱上其他女人。死了心,从前那份剧痛也就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在韩府中的地位扶摇直上,因为她生了四海钱庄的继承人,小公子还是韩江流亲自教导。母凭子贵,韩老夫人对她是疼爱备至,她对做生意在行,韩江流有时也会与她商讨钱庄的发展。

她和韩江流相敬如宾、客气有加,有时让人感觉,他们不像是夫妻,而像是生意合伙人。

她不奢望爱情,而在事业方面慢慢找到了自信,过得也不坏。

可儿一天天地大了,少女的风姿渐渐展露出来。

让人惊异的是,韩江流对她的那份疼惜没有减弱一点,他们日日同寝,时刻也不分离,不像别的恩爱夫妻那样浓情蜜意,却让人感到他们是相濡以沫的。

管竹琴却把这种现象理解成陆可儿至今还没怀孕,韩江流传宗接代的目的没达到。

是啊,又过去四年了,陆可儿都十七了,怎么还没怀孕呢?

韩老夫人皱着眉头,婉言提醒韩江流是不是找个大夫来替可儿看看。管竹琴则间接说韩府太大,要不再纳房妾室,多生几个孩子热闹些。这时,可儿低着头,脸红到耳朵根。韩江流也很不自然,生硬地说不需要。

陆家当铺已经正式关闭,所有产业并入四海钱庄名下。陆老板与夫人思虑再三,还是回到了原先的小山庄。韩江流替他们重新修葺了屋子,给了充足的银两,他们的日子应该会过得非常舒心。

一场轰轰烈烈的复仇,无声无息地完结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又一个春暖花开之时,可儿陪着韩江流去各处分号巡查了一圈。不知是在草原上扑了风,还是追牛羊出了汗,可儿一回到韩府便发寒了,蜷在被中,连打了几个喷嚏后,腮边泛出异样的红晕。

韩江流让丫鬟送进热茶,可儿冷得身子哆嗦着,上下牙直打战,教他听得直皱眉。

“再来一碗姜汤。”他吩咐道。

春夜喜雨,雨声哗哗,天色灰暗,房里点着一盏烛火,跳跃的火焰映在可儿白净的脸上,映着她低落的长睫,映着她温婉恬静的表情。

韩江流愣着,直觉这样的可儿像只横冲直撞的小兽,拼命地往他心里钻,钻得他的心柔成一汪水。他走向她,停在床前。她开口,声音沙哑。

“夫君,今晚你宿别处吧,我怕把风寒过给你。我睡一会儿就好了。”可儿四肢酸痛,抬个眼都要费好大的劲。

韩江流不语,看了她一眼,从一边的水盆中挤了巾帕覆在她的额头上,将她按在自己怀中,温柔地喂她喝姜汤。

贴着韩江流温暖的胸怀,可儿幸福地弯起嘴角,喃喃道:“夫君,夫君……”没有下文,却像用尽了一生的温柔,令人心都酥软掉了。

“可儿,我……帮你焐暖,可好?”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下定了决心。

可儿迷糊的意识突然清明,一双大眼清明如水,注视着韩江流。细雨轻飘,一灯如萦,韩江流温雅的眼眸中燃着一束火焰。

“好!”可儿含着泪,态度坚决而又羞涩。

韩江流双眸乍亮,一个使劲,便将可儿揽入怀中,低头吻上了她。

雨声淅沥,可儿气息紊乱,不知是羞还是热,身子烫如火球。她终于要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了吗?

韩江流温柔地轻吻着她,清朗的嗓音,说着世上最好听的语言:“可儿,我会很好很认真地待你的。”

他没有哄骗她说爱她,他说要好好地待她,可儿笑了。刻骨铭心又如何,此刻,实实在在依在他怀中的人是她,不是吗?

这夜,不需要喝汤药,陆可儿染上的风寒在几次汗透春被中,奇异地痊愈了。

三月后,韩府中传出喜讯,成亲近五年的陆少奶奶怀有身孕了。

韩老夫人喜上眉梢,管竹琴牵着儿子,痴痴地发了半天呆。韩江流挽着可儿的手,俊眉朗目间,溢满了欢悦。

秋天叶落,枫红了一阵。冬季将至,可儿肚大如箩,为了好分娩,韩江流日日牵着她,往返于四海钱庄与韩府之间。

很寻常的一天,却因为一个不寻常的人而让人记忆深刻。

怀了孕,可儿的食量大了许多,早膳后不久,她又觉着饿,丫鬟正从食盒里给她倒参汤,她笑吟吟地转过身,想问韩江流要不要来一碗,一扭头,发现韩江流送客户出去了。她走到店铺大门,整个人突然呆怔住。

钱庄外面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立着一男一女,男人俊美绝伦,冷峻邪魅,女子卷发飞扬、清丽俏皮。

韩江流眼中没有了天,没有了地,没有和林城,没有钱庄,只有女子的一颦一笑,一层雾霭在眼底悄然泛起。

心突突直跳,可儿紧按着心口,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疼痛袭来。腹中的孩子恰巧这时激烈地踢着肚皮,她动弹不得,扶着门框,等着胎动平息。

马车远去,韩江流怅然若失地立在原地,定定地凝视着远方。

“夫君!”可儿开口喊道。

韩江流闻声回头,那眼神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带着痛楚、纠结。她不忍地闭了下眼,缓缓地露出一脸的笑意,像花儿绽放一般。她娇嗔地向他招手:“夫君,扶我一把,宝宝太调皮,踢我踢得厉害。”

韩江流一怔,似是看不真切可儿的面容,晃了晃头,恍恍惚惚地走过去。

“夫君!”可儿温暖的声音唤回他游移的灵魂,温柔的笑脸凑到他面前,“我在这里。”

“可儿……”他带有一些内疚地喊道,嘴角抽搐。只觉着可儿覆在他手上的小手,非常柔软,非常温暖,似带有魔力。他瞅着她脸上的笑意,因见到碧儿那一时惊喜、一时失落的湿湿心扉,一刹那像注满了阳光。

他在看着别人时,自己也被一个人这样看着,看得这么认真。他陡然清醒,瞧着真实的可儿,他的可儿。

生命中,有个人注定只能藏在心底,有个人却随水漂流在你身畔,鲜活,实在。

谁说过的,上苍给予你的,不一定是最好的,却一定是最适合你的。

满天乌云瞬间散开,眼前一片空明。韩江流轻柔地执起可儿的手,大掌抚着她的长发:“喝参茶了吗?”

“正准备去喝呢,肚子还有点饿,我想吃点点心。夫君,要吗?”

“嗯,可以陪你一起用点。”

“哎哟……”

“怎么了?”

“宝宝踢得我走不动了。”

“我揉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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