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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作品: 公子病 |作者:许乘月 |分类:幻想奇缘 |更新:01-01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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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和十四年四月十六的黄昏,三公九卿及部分朝中重臣、各地世家的实权人物随圣驾仪仗,来到京郊卫城附近人烟稀少的泉山阴麓涟沧江畔观摩试炮。

观摩台设在临江半坡上,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正合将江面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以延和帝的云龙座为居中分界,分立在她座旁两侧的人阵营清晰,泾渭分明。

江风猎猎,将在场所有人的衣摆渐次轻扬,无声鼓张着若有似无的对峙气势。

月余前那场朝堂论战在场面上看来是双方平手进入僵持,可谁吃了闷亏谁知道。

守旧势力们安安生生蛰伏近一个月,等的就是今日。

事实上他们并非当真关心这新式舰载火炮本身有多了不起,就像他们此前针对傅凛发起的舆论攻击,根本目的也不是他们所强调的“傅凛这人是否适任”。

他们只是心照不宣地等待着挑剔此次试炮中的缺陷与不足,以便趁势将傅凛这个根基尚不稳的铸冶署司空拉下马。

毕竟,自延和帝登基这十余年来,以左相赵玠为首的改革派始终致力于消弭世家势力,自上而下重新梳理所有事关国计民生的权利及利益分配,让被彻底压制在底层近两百年的寒门庶族重新获得应有的机会。

此次赵玠一派在延和帝的支持下突然展开对朝中官员的清洗,这直接触及了世家势力既得的权柄与利益,他们当然不会让赵玠一派如愿。

若能从傅凛这里撕开口子,对近来士气大振的改革派将是巨大的打击,对延和帝打算削减、扳倒世家势力的意图也能形成无声的反击与震慑。

在他们看来,以往少府联合兵部督造的红衣铜炮,往往需三五个月才能出一批可供实用的成品;而铸冶署今日要展示的这门舰载火炮,却不过是在短短二十几天内赶制出来的。

常言道,慢工才能出细活。

有红衣铜炮的先例在前,守旧派们深信,铸冶署赶工出来的这门舰载铜炮绝不可能无懈可击。

****

此刻日头偏西,夕阳的金晖与落霞的绯红一同洒在江面,给满江的粼粼波光镀上一层瑰丽疏阔的金红。

一艘承载着那新式火炮的战舰在江上抛锚停驻,与坡上的观摩台遥遥相望。

在场所有人——包括延和帝——都不明白,傅凛为何坚持要将开炮演示的时间定在日落之后。

等待是最煎熬人心的。

延和帝看似镇定,可藏在龙袍宽袖下的手早已握成了拳。

她当然知道自己左手边那帮子老顽固们打的什么算盘,也信任自己右手边这群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但今日这场看似例行公事的试炮,其结果关乎之后朝局的走向,也将决定她的治世理想能否成功迈出一大步。

所以,即便之前傅凛已数次以等比缩微的舰载铜炮模子在她面前做过预演,此刻她仍旧不可自制地悬起了心。

暗自调整呼吸吐纳数回后,她淡淡以眼风扫向赵玠。

赵玠心领神会,从容出声:“请傅司空先向诸位大人略作讲解。”

此刻的傅凛正站在人群之后,同自己新婚还不到十天的夫人咬着耳朵。

今日试炮原本与叶凤歌半点干系也没有,傅凛却向延和帝请了圣谕,坚持带叶凤歌同行。

自抵达这观摩台后,叶凤歌看着两派人马隐隐剑拔弩张的气氛,便略带娇嗔地偷偷抱怨了傅凛几句。

自成婚后,傅五爷哄人的耐心与技巧皆是突飞猛进。先前趁着没人注意,就勾勾缠缠将自家夫人带到人群后,使劲浑身解数替夫人顺毛。

“……毕竟今日事关重大,若没你在旁,我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傅凛以眼角余光示意站在延和帝左手一侧的某个熟悉身影。

作为临川傅家的实权人物,今日这样的场面,定北将军傅雁回自也不会缺席。

叶凤歌没好气地笑瞪傅凛一眼。

这家伙知道她是个护短的性子,便也不说旁的,只端着委屈巴巴的俊俏脸蛋卖惨就足以让她无力招架。

“好,就不与你计较……”

两人一径咬着耳朵叽叽咕咕,都没听到先前赵玠说了什么。

铸冶署录事见场面尴尬,赶忙后退两步,扭头小声唤道:“傅司空!”

傅凛的脸色立刻由暖转凉,冷冷抬眸瞪向他,满眼写着“有何贵干”。

懂不懂察言观色?没见傅司空正哄媳妇儿呢?

铸冶署录事被他冷眼一瞪,汗都要下来了:“左相请傅司空就火炮的问题稍作讲解。”

傅凛板起脸,心道有什么好讲的?叫他们全都睁大眼睛看好就成。

叶凤歌赶紧在他腰后偷偷掐了一记,低声道:“别耍脾气。”

既夫人发话,傅司空脾气再大也只能忍着:“让孔……哦,好。”

他才想起,孔明钰被他安排到江面上那艘做演示的战舰上去了。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走到人群最前,面向延和帝执了礼,不看旁人,也没什么花腔过场,张口就直奔主题。

“以往的红衣铜炮威力虽大,准度却不高,最远射程也仅能达到一里,还容易炸膛。加之庞大笨重、不便搬运,在真正两军对垒时,会极大地限制使用地点和覆盖范围,故而长久以来都只能放在各州府城门楼做摆设。”

延和帝轻轻颔首,余光瞥见左手侧的动静,便扭头道:“定北将军有话要说?”

****

傅雁回应声而出,执礼道:“回陛下,方才左相是请傅司空讲解这新式舰载铜炮,可傅司空只管句句指摘旧式红衣火炮的不足,似乎不妥。”

对她的话,延和帝不置可否,只是转头看向傅凛:“傅司空?”

“并无不妥,”傅凛有条不紊地应道,“铸冶署之所以着手改良火炮,正是因为旧式红衣铜炮存在重大缺陷。在场诸位大人大多于匠作之道上一窍不通,若不指出红衣铜炮的缺失,恐大家不能体会到此番改良的意义。”

上月的朝堂论站中,傅凛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也未亲自发声辩解过任何事,此刻初初在众官面前露出锋芒,言辞之间却半点不怕得罪人,许多人已在心中冷笑一句“初生牛犊,无知无畏”了。

他这话有理有据,傅雁回便没再多说什么,重新退回人群中。

在延和帝的示意下,傅凛接着道:“今日所展示的舰载火炮,以及铸冶署后续将出炉的几种陆地火炮,将在红衣铜炮的基础上缩小体积,强化减震,加装滚轮以辅助移动,在实战中便可摆脱使用场地的限制,灵活扩大火力覆盖范围。”

以上这些,还不是新式火炮的全部优势。

“铸冶署目前专攻的各种新式火炮,皆采用铜芯铁铸造,造价远低于纯铜火炮,同时可大大减少炸膛几率。”

傅凛想了想:“就说这么多,剩下的优势请诸位稍后自行体会。”

其实,光他说的这些就已足够让老顽固们虎躯一震了。

左侧那堆都是在朝堂打滚半辈子的人精,相互间不着痕迹地递过眼色后,俱都明白傅凛没说出来的剩下部分,或许才是新式火炮最大的杀招。

****

戌时过半,夜幕降临,穹顶呈淡墨之色。

十六的月圆如银盘,夜色中氤氲着动人清辉。

傅凛抬手示意,铸冶署录事立刻站到观摩台最前,挥动手中的两枚火令旗,以旗语向江面战舰上的孔明钰发出信号。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俯瞰江面时,傅凛偷偷牵着叶凤歌的手再度站到了人群后。

叶凤歌疑惑地蹙眉偏头看着他,他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她的目光,只一径抬头望着天空。

片刻后,见面上一声巨响,火龙挟雷霆之势呼啸升空,以暗夜中天作画纸,炸出一幅叫人目瞪口呆的画卷。

因是在御前演示,自不合宜只做普通的爆.炸效果,此次的演示火炮皆是以黑火混彩染沙填充,炸开时便如焰火一般。

却又绝不同于普通焰火那样,而是出人意料地呈出了画面。那画面虽只在天幕停留须臾,转瞬即逝,可所有人都看的一清二楚。

并非工笔细描的精心画作,是寥寥几笔随手勾勒出的两个小人儿。

画上的两个小人儿有着相似的圆圆身躯,只能从发髻、衣衫和姿态分辨出一个是小小子,一个是小姑娘。

小小子靠坐在床头,双臂环胸,侧脸仰着下巴瞪着人,从头到脚透着“不高兴”。

小姑娘背对观者,只能瞧见梳双髻的后脑勺,坐在榻边雕花圆凳上,一手端着药碗,另一手捏着小匙向榻上的小小子递过去。

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意笔触,童趣至极,意韵生动,叫人忍俊不禁。

面对如此童趣活泼的写意画面,站在云龙座左侧的那一整排人全都笑不出来,个个面有菜青之色,通体生寒。

在今夜之前,他们都以为延和帝在上月的朝堂论战时突然提出众人观摩试炮,是忌惮世家抱团,怕对他们打压太过,才做出这和稀泥式的折中让步,以缓颊保守派与改革派之间的冲突。

他们甚至以为,延和帝后手是“在必要时将傅凛弃车保帅”。

此时他们才意识到,延和帝不但早已坚定了改革之心,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舍弃傅凛这员干将——

这家伙根本就是个杀神啊!

那颗玩笑似的演示火炮,将先前傅凛在阐述新式火炮优势时留的半截话补充得淋漓尽致。

从火炮的最高炸点到江面上的战舰之间,目测其射程远超旧式铜炮十倍不止!

最可怕的是那两个圆乎乎小人儿的画面。

那画面的出现,意味着这种新式火炮的落点无比精准,可以说是达成了指哪儿打哪儿的成效。

且画面之清晰,也足以说明这种火炮的威力大到超出了众人原本的想象。

众人心忖,就凭类似这样一门炮,不消一盏茶功夫,就能使万人大军灰飞烟灭。

这恐怖玩意儿没长眼的,可不分对面是外敌还是内贼——

既对外可御强敌外辱,对内自也是谁跳得高谁死得快啊!

暗暗松了一口气的延和帝偏头看向左手侧,云淡风轻地笑问:“想是夜间江风寒意扑人,朕瞧着好几位卿家都有些陡呢。”

“多谢陛下关怀。”

这群自她登基那年起就没太将她放在眼里的老狐狸们,第一次在她面前诚挚地低下了头。

百年后编修的《云氏大缙史》中,将延和十四年十月十六日夜的这次“涟沧江试炮”事件,定义为延和帝消解世家实权的首次大捷。

在这一事件中,由少府铸冶署司空傅凛督造的新式火炮初试锋芒,极大地震慑了守旧世家势力的嚣张气焰,使他们彻底认识到延和帝重开清明治世的决心与筹码。

****

这火炮演示,旁人看了作何感想叶凤歌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自己的眼眶湿润了,又想哭,又想笑。

先前的画面,分明是她去年冬在桐山时随手画了揉成团子丢给他,被他捡去无比珍惜地裱起来,说要“代代传家”的那幅。

她转过头,泪目含笑看向傅凛。

傅凛得意挑眉,以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意后,又以两指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过去。

“还有呢还有呢。”他的嗓音里隐隐有雀跃邀功之意。

随着铸冶署录事的火令旗再度挥动,第二条火龙呼啸腾空。

这回炸出的画面并非出自叶凤歌手笔,可那朴拙童趣的线条却明显与她的画法如出一辙。

还是方才的小小子与小姑娘,这回却是双双面向而立,侧脸对着观者。

小小子双手捧着一件东西,郑重地递到小姑娘面前。

画面消失的瞬间,叶凤歌抬手捂住嘴,笑眸里有大颗大颗泪珠滚落。

她看得很清楚,小小子手里捧着的,是一颗心。

当年她端着一碗药走近他,多年后,他便毫无保留地掏了心回报。

这大约是傅五爷此生最亏的一笔买卖,里里外外赔了个精光,全叫她赢了去。

一旁的傅凛忙不迭以掌替她拭泪。

两人对视半晌后,他俯身将脸凑在她耳畔,沉声轻笑:“若夫人觉得感动,不如今夜试试第五卷?”

叶凤歌立刻不敢动了。

她这位夫婿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太过“勇于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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