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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暮秋,坐标幽州高阳县。
入夜,冷风呼号着自窗隙灌入室内,透过随风摇曳的烛光,可看到周围寒酸的家具摆设。一方再简单不过的矮榻,一张残缺不全的梨木几案,一面墙角整齐的卷着几条崭新的草席,草席堆落在一起,上面挂着数十双草编鞋履,在其旁边,是一顶破旧的斗笠。期间,有妇人的咳嗽声时不时自旧屏风后面传来,听起来甚为痛苦。
刘嫣是被钻入室内的冷风冻醒的。
她缓缓睁开眼时,看到的是身前烧的通红的火炉,炉上的药罐冒着缭绕的雾气,有些迷离,却又无比的真实。
垂头往下看,身上穿的仍是白天那件素织采衣,手摸在头上,也依然是自己来到这里以后才学会梳的双丫鬓。
此时,因她还梳着双丫显得有些稚气未脱,乍看上去像极了太上老君身边的炼丹童子。不过细看下,眉如远黛,唇似点绛肤若雪,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即便这个美人还未及笄,但凭这副清丽的模样来看,足见及笄后,穿上彩色的裙裾,绾起浓密的青丝,再略施以宜和的胭脂后,该是多么的惊艳世人。
刘嫣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果然。
果然还是这里。
像现在一样,她时常醒来后,以为自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然而却每每都希望落空。
一年了,或许自己真的要看清现实了,即便现实是那么的匪夷所思。她这般想着。
刘宗见她一副神情怔怔的模样,放下手里编织了一半的草鞋,自草甸上站起身来。几步走到她跟前,轻轻抚着她后背,关心问道:“可是做噩梦了?”嗓音浑厚,语气温柔。
刘嫣渐渐沉定下心来,抬眼看向他。
面前之人天庭饱满,眉如刷漆,脸若刀刻,是一个相貌硬朗,却独独对她满腹柔肠的英俊男子。
而这个男子不是别人,乃是这一世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刘宗。
且说刘宗。刘宗,字长青,虚岁二十有一,尚未娶妻。
有关同父异母之说,这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话说,卞氏未入门之前,当时父亲刘夷娶的乃是临县的河间李氏,李氏生刘宗时难产,将他强生下来后便咽了气了。李氏死后三年,刘夷才娶了齐地菑川的卞氏。听族人说,卞氏容貌绝丽,贤良淑德,当年若不是因为家族获罪,从士人贬为奴隶,也不会流落至此嫁给了父亲。之后卞氏生下了刘嫣。刘嫣七岁时,刘夷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家里没了顶梁柱和经济来源,卞氏便拾起稻草,以织席贩履维持生计,常年来为了这个家操劳不休,自此身体也渐渐落下了病根。
这里说到父亲刘夷,刘夷是高阳县令,亦是汉慧帝之子成山王刘盛的后裔。然,先世因遵行“推恩令”的原则从列侯递降,到刘夷这一辈,只是高阳县令这样的小官员了。
虽名为皇族后裔,但她这一支属于远支旁庶一脉,如今已经日渐没落,尤其之后父亲去世后,家道彻底败落。
刘宗争气,自小胸怀远大抱负,为了入仕改变现状,之前在外求学五载,只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不过,两年前好不容易行学而返,皇帝刘端突然改革,取消了科举制度,开始改用官推和举荐。为了在政治上谋得发展,刘宗曾到处奔走寻找门路,期间花了不少冤枉钱,可惜的是,直到弄得倾家荡产,也没得到一官半职,不仅这样,还因此遭到乡人的讥笑和诽谤,至今出门都难抬起头来。
……
见他一副担忧的注视着自己,刘嫣摇头道:“我没事。药煎好了,我给娘端去。”说罢起身动作。
粗布隔热罐,掀盖,从容将药汤倒入陶碗之后,又将陶碗里的药汤倒回罐去。如此来回反复,室内一时响起悦耳的淙淙流水声音……
她的动作连贯而娴熟,自一年前来到这里以后,早已熟悉学会了这里的一切。
待同样的一套动作反复数次,感觉应是不再烫嘴后,刘嫣小心呷了一小口,然后,满意般点点头,平稳的端着药碗,碎步走至屏风后的一张床前。
“娘,药煎好了。先趁热喝了吧。”
破旧的屏风将本就不大的一间卧室往中间一隔,分成两段,如此,一半为寝,一半为厅。虽说看起来拥挤局促了些,但也好在温馨充实。
缝满补丁的素白寒帐静静的垂落在床的两边,躺在床上慈目轻阖的妇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床头灯架上的烛光映照的周围昏黄一片,然而即便在这样的光源下,依然掩饰不住她犹如面粉一般苍白的脸色。那是一种毫无半点血色的白,白的并非正常,看着有些骇人。又只看她四十上下的年纪,眼角生出淡淡的尾纹,一头柔黑的秀发散落在枕间,两鬓已变斑白。
卞氏虽不复青春,但依然能从她姣好的五官中看出她年轻时候的卓越风姿,想必也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女子。
此时,自她身上时不时传来一阵低沉而难以抑制的咳喘,眉心始终一副痛苦的轻拧,不知已被这病痛折磨了多久。
刘嫣扫了一眼她的枕边,果不其然还放着那只竹蜻蜓。将陶碗放置在一边,转身自床边拿过一个靠枕,慢慢扶她坐起身道:“近来您的病越来越厉害了,嫣儿想了想,不如让阿哥明日去往长安一趟,听说长安城里有很多医术高明的医士,请一个过来给您瞧瞧,或许能早日好起来。
卞氏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罢了,且不说这路途遥远不一定有医士肯来,只说家里根本没有什么闲钱。宗儿他挣点钱也不容易,他现在尚未娶妻,也没有机会施展抱负,往后有的是需要用钱的地方,就不要在我这把半入黄土的身子上白费精力了。我这身子我自己也知道,不过是能挨一天是一天罢了。”
她说的没错,家里能用的钱确实所剩无几,而如今的日子也是捉襟见肘的过着,就像她的身体一样,能挨一天是一天。
刘嫣静静的听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沿床坐下来,耐心喂她吃药。
……
关于对卞氏的印象,除了通过刘宗平时对她提起的以前的一些事情来了解之外,其余皆是刘嫣自来到这里之后才开始有的。
在她的记忆中,卞氏是个贤惠慈爱的母亲,对她和刘宗都极其关爱,只是身体一直不大好,尤其近些天来天气渐渐转凉,病情也恶化开了。毕竟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相处了一年,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而这些天来眼睁睁瞧着卞氏苦遭病痛的折磨,让她既心疼,又无奈。
……
刘嫣迟疑了片刻,说道:“其实,家里也不是拿不出来。不是还有我的嫁妆吗?变卖了,应该能凑出来一些的。”
“不行。”
卞氏听后断然阻拦道。
“那嫁妆你不能动。为娘如今还有一口气在,就是因为放心不下你的终身大事。哪天你嫁到了长安,有点嫁妆,也不至于在夫家抬不起脸来。而为娘这辈子也没给过你什么,唯一能留给你的也就剩那点微薄的嫁妆了。你可万万不能动,记住了吗?”
出于担心,她说到最后又强调了一遍。
刘嫣没有急着答应。沉默片刻,她目光定定的看着母亲,说道:“娘,有句话嫣儿不知当讲不当讲。今非昔比,十年前的那个婚约不过是那人随口一说,您就那么笃定对方和您一样,还将此事挂在心上吗?”
再者,对方已是御前红人,权贵不可小觑,凭什么断定一定会娶她一个落魄门第的子女。
后面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卞氏目色微微有些闪烁,没想到她会问自己这个。
“他记得。”
卞氏起先音量不高,大概被她这么突然一问,也没有多少的底气。可是,下一句便坚定般道:“他一定还记得的。我相信他。”
刘嫣听到这里,也不好再说什么。但能从她的语气中听出来,她和那人的关系匪浅。再有两人皆来自齐地菑川,有些东西不言而喻。至于是什么关系,她想,那是她们上一辈的事,她倒没有必要追问出什么。也是了,母亲若想告诉她,自会对她说的。
不过,想必那人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
刘宗曾对她说,他小时候见过那人一次,倒是个相貌不错,性情温和的男子,只是,自那次来访定了婚事之后,这么多年了,从未见他再登过一次门。
刘宗知道那人的身份,也知道他叫什么,甚至还知道他当时已经有妻有儿,孩子与他差不多大的年纪,不过他们互相没有见过。刘宗一直记得这件婚事。两年前,他有一次外出求学恰好路过齐地菑川,便寻了一人随便问了几句,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家的公子,也就是自己的未婚夫,公仪弘(字季),已经搬到了长安,在太学求学去了。
再后来,就都是刘宗去岁在长安求仕的那段期间旁敲侧听到的了。听说,公仪弘这人长相异常俊美。又听闻,此人儒雅风流,足智多谋,才华横溢。也是皇帝刘端在一次访问太学时,见他谈吐不凡,颇有见识,才被得到赏识,后加以重用,之后一年中,自谒者,提拔为谏大夫,丞相司直,如今升至御史大夫,并兼太傅一职。
有褒就有贬,官路畅通且受宠,难免遭人嫉妒,其中就不乏有人称他是权臣,喜欢玩弄权术,可谓权倾朝野,城府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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