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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回帝都时，没有惊动任何人。
车队趁着夜色悄然前行，经过北郊驻地时，天空下起了暴雨。大雨倾盆，河水暴涨，道路顿时变得泥泞不堪，两侧山体有滑坡的风险。
为保证御驾安全，兰斯洛特建议暂时在军事驻地休息，等天亮后再回到皇宫。
皇帝没有反对。
这里，正是圈禁豪族们质子们的堡垒。
雷雨中，车队缓缓进入堡垒。妮可已率领随从，站在礼堂门口迎接。
这一次，她并未跟随大军前往北极，而是留在这座堡垒中，监督、训练质子们。在她的经营改造下，这座军事堡垒有了很大变化。
训练场被种上大片花草，左右各有一个凉亭，一个玻璃花房。玻璃房正对的，就是举办舞会用的礼堂。
仅一个月的时间，礼堂的风格就从庄重变为华奢。门窗全部描上彩绘，丝绣帷幕从二楼露台一直垂到楼下。门廊里摆满来自世界各地的装饰物，宛如小型博物馆。
一股迷离的香味从大门处飘来，让人忍不住寻香望去。只是，门口锦帷遮住了众人的视线却被，无法看清。
所有人都禁不住微微皱眉，这里那还有京畿要塞的样子？但碍于妮可的身份，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妮可很得意自己的改造，躬身邀请皇帝进入礼堂。
卓王孙并未停步，径直走了进去。
其他人留在门廊上。
数以百计的红烛在大厅中燃烧，照出花团锦簇。七八个年轻的女孩在烛影中忙碌着。她们排成一列，跪坐在地毯上，小心整理着地毯上的花枝。传递、摊开、晾晒、捆扎……
迷离而温暖的香味，就是从淡蓝花枝上传来的。
队伍最末尾的姑娘，将扎成束的花枝放入一个半人高的玻璃酒坛。酒汁瞬间也成了淡蓝色。这样的酒樽还有很多个，整齐地码放女孩们背后。
女孩们身着希腊风的长裙，头戴花枝编成的发冠。烛影花香下，大厅仿佛化为雅典神殿，圣洁而美丽的女祭司们在为诸神准备贡品。她们工作极为认真，连皇帝进来都没有察觉。酒汁衬托着她们白皙的手指，格外醒目。
妮可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这些女孩，都是各地贵族送来的质子，经过了她的挑选和训练，已经与舞会时大不相同了。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她们学会如何藏起功利心，展现出纯真与优雅。
至于挑选的标准，当然是年轻美貌，但更重要的是听话。只有听命于她的女孩，才有资格出现在今夜的大厅之中。
皇帝淡淡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妮可指了指地上的花枝：“爱懒花枝。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的魔药。”
她有深意地眨了眨眼：“此刻的您，一定需要。”
皇帝不为所动：“上次试过了，没有用。”
妮可：“不一样，在您离开的这一个月，我试出了真正的制造之法。相信我，这次一定会有用的。”
说着，她轻轻打了个响指。
女孩们徐徐站起身，各自从酒坛中盛捧出一杯酒汁，捧在胸口。
妮可微笑着看着他：“这次从北极回来，陛下一定有很多事，想要忘记吧？”
皇帝没有说话。
“从您眼睛里，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痛苦。我知道，是谁让您这么痛的。”妮可让女孩们走到他面前，“如果一切无法挽回了，何不再试一次忘记？毕竟这样的雨夜，最适合清洗掉往事。”
窗外传来雨打窗棂的声音，以及隐隐雷鸣。
皇帝沉默良久，任雨夜的湿气冷却了他的目光。
所有人都耐心地等待着，不敢出一眼。
最终，皇帝嘴角浮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也对。”
他轻轻抬手：“呈上来”。
女孩们正要上前，却被妮可拦住：“爱懒花汁的魔力源自爱情。她们把对您的爱融入其中，才让它具有了忘忧的魔力。”
她指了指女孩们，微笑着说：“喝下花汁后，陛下会忘掉旧情，爱上第一个看到的女孩。那么，陛下到底想让谁有这个幸运呢？”
女孩们这才抬起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她们手中的花汁深浅不一，各具诱惑。
正如她们此刻的眼神。
皇帝态度淡漠：“谁都一样。”
这个回答让女孩们感到一些意外。短暂沉默后，一个大胆活泼的女孩走了出来，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看来，陛下难以取舍。那不如……我们都留下来吧？”
此话一出，女孩们都笑了起来。几个年纪尚轻的已红了脸。
皇帝只说了两个字：“随意。”
女孩们小心地打量着他，似乎想分辨他此话的含义。他脸色平静，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幽微的烛光下，他的戎装尚未换下，隐约现出硝烟与血色，让人想象他不久前指挥若定、驰骋沙场的英姿。此刻，他站在鲜花美酒簇拥中，脸上却毫无欢愉，冷漠到悲怆。
强大与悲伤，从容与危险并存在他身上，形成了特殊的吸引力。
女孩们没有退却，反而跃跃欲试起来。
大胆的女孩走了上前，喝了一口花汁，噙在口中，含笑看着他。
皇帝没有动。
女孩挑逗地踮起脚，做出轻吻的姿势，将自己口中的花汁度给他。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拖入怀中。
妮可微笑着转身。
她知道自己的计划已成功，可以暂时退场了。她并没有出门，而是在不远处的巨柱后坐下，耐心等待。
雨声纠缠，无休无止。
皇帝喝下了很多爱懒花汁，却没有醉，也什么都没有忘记。因为真正的爱懒花枝，不是那些淡蓝色的杂草，而是女孩们本身。
这一点，他和妮可从一开始都心知肚明。
妮可更明白，没有人能真正抹去她留给他的记忆。有些东西，一旦刻下就无法销毁。哪怕剜出骨肉，也是一样。
唯有覆盖。用破败的补丁，覆盖刻骨的伤痕。
这就是他想要做的。
上次从北极回来，各地贵族送上了女孩们。优雅的，妩媚的，天真的，性感的。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作为一个帝王，禁欲并非美德。尤其在国无后嗣的情况下，皇帝要做的，就是在处理政务与戎马倥偬的间隙里，尽可能地绵延血脉。以免万一山岳崩，皇朝绝嗣而造成动乱。
朝臣们对此议论纷纷。甚至有人以皇嗣为由，劝谏他修改婚姻制度，广纳后宫。他只是一笑置之。
妮可知道，皇帝陛下之所以选择禁欲，并非出于婚姻约束，而是因为芙瑞雅。北极回来后的一段日子，他将身体视为禁地，封存她与他忘情缠绵的回忆。不允许任何人碰触。
唯有如此，才能尽可能长久地，保有她留下的一切。
每一分快乐与悲伤，每一次缠绵与伤害。
而现在，这一禁地被敞开。任何人都可以抹杀，践踏。
谁都可以。
他要用这种方式，玷污曾经无比珍视的回忆，践踏自己曾不愿放手的爱。
只有这样，才能提醒自己，他们之间已经荡然无存。
只有这样，疼痛才能轻一点。
妮可靠在柱子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当她醒来的时候，雨声已经停了。
礼堂大厅里一片静谧。
妮可整了整衣衫，从柱子后走了出去。
厚重的帷幕层层低垂，爱懒花枝散乱地铺陈在地。迷离的花香混杂着雨后的气息，缠绕上倾倒的烛台、脱落的裙裾，以及衣衫不整的女孩们。
她们都已睡熟，脂粉零落的脸上，还残留着欢愉的笑容。
皇帝陛下披着一件长袍，静立在窗前。
他抬手，将帷幕挑起一线，向外眺望。曙光沿着他的指间透入大厅。妮可这才发现，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晨光亮他的双眼，冷清而毫无醉意。微风拂过，轻轻撩开他的睡袍，露出肩头、胸口的爱痕酒迹。暧昧的气息在一线阳光中沉浮，紧紧纠缠着他。他却全不在意。
仿佛这些纠缠只是无关紧要的蝉蜕，轻轻一抖就会脱落。
妮可的心惊动了一下。她开始不确定，这场精心安排的欢宴是否真有效果。
她缓缓走了上去。
皇帝仍然一动不动，略显凌乱的发上有淡淡风露，看来已经静立窗前很久了。
他的镇静，让妮可感到了一丝慌乱。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出现——这次怕又弄巧成拙了。没有人能左右他，也没有人能戏弄他。在他面前，一切鬼蜮伎俩，都将自取其辱。
那么，他会不会惩罚自己呢？
妮可咬了咬嘴唇，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电光火石般掠过，最终沉淀为一个决定。
为了自己在帝国中的未来，她选择冒一次险。
“对不起，我错了。”她在他身后跪了下去。
皇帝没有回头，只淡淡问：“哦？你做错了什么？”
妮可痛心疾首：“我不该安排这一切的……我本意是为陛下解忧，不料却适得其反，让您更不快乐了。”
皇帝回过头，冷冷看了她一眼：“你觉得，我不快乐？”
妮可：“是的，当走进大厅的时候，我就感到了您心中的伤。这场欢宴里，您是唯一不快乐的人。这一切都怪我，我早该知道，姐姐在您心中，是不可取代的。我不该把这些女人送到您面前，羞辱了您对姐姐的感情……”
皇帝打断她：“没有人羞辱我，我对她也不再有任何感情。”
“是。”妮可低下头，“我这样做，也不仅是为了感情，而是在考虑帝国的后嗣。”
听到这两个字，皇帝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怒容：“后嗣的事，任何人不得再提。这件事到此为止，退下吧。”
妮可慌忙低下头。
皇帝转身，继续看向窗外。片刻之后，皱眉道：“你怎么还没走？”
妮可：“请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皇帝没有回头，语气中有一丝嘲讽：“你能怎么补偿？”
妮可抬起头，一字字说：“我可以偿还给您，一位皇嗣。”
皇帝脸上露出震惊之色：“你说什么？”
妮可：“我是说，可以为您诞育一位皇嗣。我也是玛微丝的女儿，我们的后代，也同样能兼祧卓氏及温莎家族。何况，我体内还有真神谕。您很可能收获一位战无不胜的皇子。”
“你疯了吗？”皇帝冷笑，“你总该知道，自己和亚当斯家族的关系。”
妮可：“我知道，我和您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所以，我们可以借助科学，各自提取DNA，人工完成生育，不必真的发生关系。这样，便不违背伦理。”
皇帝轻轻看了她一眼：“我无所谓伦理，只是，单纯觉得恶心。”
妮可脸色黯然下来。
这句话语气轻描淡写，却极为伤人。有那么一瞬间，她也想退下，为自己保存一点尊严。但最终没有。
留守帝都的这一个月里，她思考了很多。她害过的人实在太多了。贵族们恨她，平民恨她，甚至她的姐妹、兄弟都恨她。她的地位虽高，却都来自于皇帝的恩赐，并无根基。而皇帝也不过是把她当成一把剑，挥向阻碍自己的人。剑本身会怎样，并不重要。一旦时局平定下来，她的结局绝不会比白起更好。如果时局动荡，皇帝有个山长水短，她会是第一个被推上断头台的。
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唯一的解法，就是她代替芙瑞雅，成为皇嗣的生母。如此，无论皇帝健在还是驾崩，她都能为自己争取一条路。
无论受到如何的羞辱，她都不会放弃。
妮可站起身，注视着皇帝：“一开始，我也感到难于接受。但为帝国后嗣着想，不得不放下羞耻。不过陛下请放心，孩子出生后，我立即将他交给您。您可以宣称他是姐姐留下的，或者挂在未来皇后名下。我只是帝祚延续的工具。”
她做出盟誓的手势：“我发誓，这个过程将绝对保密，不会被第三人知晓。”
只是工具吗？作为帝国皇嗣的生母，当然有很多事可以做，有很多利益可以操控。这一切，实在无需多言。
皇帝不再理会她，随手拉起了长袍敞开的领口，向外走去。
妮可鼓起勇气，一把拖住他：“陛下！”
这样胆大妄为的举动，让皇帝微微一怔，没有立即甩开她。
妮可：“你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吗？为什么她们可以，我不行？”
她的目光从熟睡的女孩们身上掠过，而后定格在他身上，满是挑衅：“莫非，你还是爱着姐姐，才不敢碰我？”
皇帝脸色一沉：“我劝你适可而止。”
妮可：“我听说，这次您追到北极，是想将她的孩子立为皇嗣。你给的理由是，只有她和你的孩子，能够集合合众国旧臣、帝国新贵的力量。可明明我才是欧非王国的女王，温莎家族第一顺序继承人。如果真的是为了政治，就不该拒绝我。莫非，你的这些理由都是借口，你出征北极，仍然只是为她？”
“闭嘴。”
皇帝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妮可感到了一阵痛楚，忍不住哼出了声。在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已被重重扔了出去。
这一下摔得不轻。
妮可被抛在地上，几乎站不起来。
皇帝冷冷看着她：“我最后警告你一次。我容忍你至今，不是因为你和我有相同的父亲；而是因为，我不想再杀死玛微丝的女儿。”
说完这句话，他振了振袍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妮可望着他的背影，紧咬嘴唇，指甲在地毯上刺出深深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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