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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几日,俞家的聘礼也送来了,寒酸小气的猪脚、面线、腌鸡、桔饼、冰糖冬爪让刘氏狠狠地吐了一口恶气,十几年来这对跟她争丈夫,跟她的女儿争父亲的母女终于一败涂地了。
只不过还没高兴几日,刘氏就又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因为紧接着罗家的聘礼就到了,金山银海地摆了一院子,耀花了崔府众人的眼。那些天上有地上无的东西,把雕梁画栋的崔府映得黯然失色。
俞家的聘礼被当场秒杀。同样是五十斤一担的聘饼,俞家的是家常的黄米面糕饼,罗家是从京城最有名的五芳斋弄来的新出炉的如意八宝饼(核桃,芝麻,杏仁,松子等八种果子),梅花香饼(咬开可以看到整朵的梅花),花开富贵糕(蜂蜜和面配上当年的牡丹花瓣)。
同样是海味,俞家是海味四式:分别是发菜、虾米、冬菇、鱿鱼。罗家是海味八式,有发菜、海参、鱼翅、鱼肚、瑶柱、鲍鱼、元贝、花蟹。
这且不算,罗家还有更绝的。
有宫宴上也难得见的双头鲍,有被茶圣陆羽论为“茶中第一”的顾渚紫笋,有只贡到内务府的软烟罗和“寸锦寸金”的蜀锦,还有瓜哇国产的金绿猫眼,纵然是寻常的猫眼儿,宫里也只有妃位以上才能用,更何况金绿猫眼还是猫眼中的极品,。
而且,大概罗家生怕崔府笑他是商家,只有银子没品味,又特意在聘礼中添上了顾恺之的《洛神赋图》,王逸少的姨母贴和鹿门居士的珊瑚笔架图,这一回,连伴君几十载的崔阁老都瞠目了,刘氏就更不用说,早就晕过去了。
刘氏晕完之后开始发愁,这样的聘礼啊......只银子一项就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两六钱,叫她把崔府刮干净了,也找不出一副相当的嫁妆陪送啊!
其实她没有明白一件事,这世上富人虽多,也只有像罗家这样富可敌国的商家,敢光明正大的拿出这么多银子来。
逸琴当年虽是嫁与皇家,但当今天子崇尚节俭,皇家的聘礼也是奢华而低调,以求为列位臣工作表率,逸棋逸书嫁的是侯府和伯府,自然也要上行下效的。朝臣们都还记得,当年镇国公家为了摆阔,拿出三万两银子作聘礼,还被皇帝申饬了一顿,至今勋贵人家都没有敢竞奢斗富的。
刘氏很迷茫,在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之后,终于忍着肉痛给叶绮打理出一副嫁妆来。
青芙院的落絮残红,簌簌地落在抬进来的几只乌木雕鸾大柜上,柜上镶金嵌银,四角云头缠护,盘盘囷囷,恰如掐丝珐琅双鹤香熏里的袅袅残烟。
猛然看去,锦缎满眼,金玉盈目,一派富丽之象,只是叶绮打开一只织锦多格梳妆盒,看到满匣的首饰或嵌金,或攒珠,或点翠,只是手工平平,那白玉翡翠亦是寻常之物,并不通透,又拿出一只铜胎画珐琅富贵万寿图三层提匣,一层层抽出来看时,只见背心裙袄,亦是普通,有几件甚至不如叶绮缝制的越燕红梅窄褃袄来得精细。
等拿出一件大红云缎夹袄时,叶绮勾了勾唇角,她记得逸棋和逸书的嫁妆里也有同样的一件袄儿,只不过她们的袄上缀的是南珠,而自己这件缀的是寻常的珍珠,且珠面粗糙,珠子大小不一,显然是拼凑出来的。
卞嬷嬷施礼笑道:“请姑娘亲自检看,太太说了,不可使姑娘委屈半点,若有什么不合心意之处,姑娘只管说出来,太太立即着人照着姑娘的心意置备。”
叶绮唇角含着稀薄的笑意,道:“舅母这样尽心,我要谢舅母还来不及呢,哪有‘不合心意’一说!”
卞嬷嬷欣然道:“这就好,奴婢也可回去复命了。”
一头往回走,一头窃喜,幸而她给太太出了这个主意,不然太太若给老爷检看,只怕敲碎了骨头也凑不出老爷满意的嫁妆来,这个表姑娘自幼就是个恬淡娴静的,又是寄人篱下,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对太太说半个“不”字,到时候老爷问时,太太只说,表姑娘对嫁妆极是中意,也就搪塞过去了。
叶绮看着卞嬷嬷的背影,轻轻一笑,她早就明白刘氏是不会拿出体面嫁妆给她的,偏偏这事,她不想争也得争,谁都知道,嫁妆是女子在婆家立身的根本,况且她无父无母,又是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叶绮没有芳姨娘的乐观,还不知道罗家是个什么情形,她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
刘氏正躺在紫檀嵌金团福宽榻上,盖着一幅淡灰色如意纹的薄被打盹儿,见卞嬷嬷回来,猛然精神起来,忙不迭地问:“如何?她没说什么吧?”
卞嬷嬷笑道:“她哪里敢?千恩万谢还来不及呢!”
刘氏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总算是过了这一关了,老爷这阵子本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可别再因为这事惹恼了他!多亏嬷嬷的妙计,好歹打发了这些拖油瓶,我也该过几天舒心日子了!”
刘氏不知道,崔阁老鼻子都气歪了。
他一下朝,叶绮已经在书房笑吟吟地等着他了。崔阁老换上一身家常的青灰交领万字吉祥暗纹的缎袍,笑道:“阿绮来了!”
叶绮笑道:“听舅母说,这几日舅舅忙于政务,晚饭吃得很少,我特意熬了开胃的笋片鲜蘑汤,给舅舅送来。”
崔阁老笑道:“有心了!”
尝了一口汤时,只觉美味无比,鲜得人想把舌头都吞下去,怪不得逸画幼时就爱吃叶绮做的菜呢!
崔阁老一气喝下大半碗,兴味盎然地问道:“笋片鲜蘑汤我也喝过,只没有这个好!”
叶绮道:“要想食物味道好,食材一定要新鲜,这口蘑是京畿青松岭所产的上等口蘑,笋片也是新鲜的。”
崔阁老这一碗开胃汤喝下去,果真觉得有些饿了,笑道:“口蘑倒也罢了,只是如今时至初秋,如何保得笋片的新鲜呢?”
叶绮道:“《齐民要术》中,有民间保存鲜果之法,比方这笋子,春时收接时,勿令损伤,在屋下掘深坑,坑下毋令湿润,春笋收置其中,不须覆盖,便可经夏不坏。”
崔阁老拊掌笑道:“往日都说你厨艺精湛,我还没在意,看起来果真不错。喝了你的汤,晚饭我都要多吃一碗了。”
叶绮笑道:“舅舅喜欢就好。”
崔阁老当然知道叶绮不会只为送一碗汤而来的,这个外甥女轻易不叫人操心,若无要事,绝不会来搅扰他。叶绮进来,先依足了规矩行了礼,才笑道:“午后舅母打发人将备好的嫁妆抬到青芙院去了,叫外甥女亲自过目,我看过了,都是极好的。想我幼而失祜,多承舅舅舅母大恩,才长到这么大,一朝竟要远嫁他乡,不能在舅舅舅母跟前尽孝,外甥女儿只觉惭愧。故而来谢舅舅养育之恩,以后也必当竭尽所能,对舅舅尽孝!”
说着,滴下泪来。
崔阁老什么风浪没见过,岂能听不出叶绮的意思?刘氏的为人,他是尽知道的,她能给叶绮置办什么样的嫁妆,崔阁老用后腰想也想得出来,还敢使出这般心计想要搪塞过去!
崔阁老好言安慰了叶绮几句,送她走后,立刻拍桌子叫人取叶绮的嫁妆单子来。
崔阁老不看则已,一看之下气了个绝倒,这样的嫁妆,亏刘氏拿得出手来,别说他一个二品大员,就是京里的八品行走也不会弄得如此寒碜。
听到崔阁老急吼吼地叫她过去,刘氏就知道大事不妙,果然,才一踏进书房,就是一场疾风骤雨。
“你越活越倒回去了?这样的嫁妆你不怕叫人笑掉大牙!阿绮若带着这样一副妆奁到罗家,不出半个月,天下人都会知道我崔名亚是个铁公鸡,不然就是咱们崔家苛待外甥女,咱家的脸面还要不要啦!”崔阁老怒吼。
刘氏自知理亏,却还要搜肠刮肚地为自己辩解,支吾道:“逸......逸画的嫁妆,也比这好......好不了多少,亲生女与外甥女总是内外有别吧!”
“你别给我装糊涂!逸画有芳姨娘攒了一辈子的私房给她添妆,光是京郊的一处庄子和二百亩山林,就抵得过俞家的大半家财了,足够她在夫家立足的!”崔阁老发了半日脾气,两根花白胡子倒贴在汗水淋漓的颊上,像白瓷净釉敞口碗里挂着的两根银丝面。
刘氏铁青着脸,沉默不语。
崔阁老不容置喙道:“什么也不用多说,去置一份拿得出手的嫁妆来,置备好了我亲自过目。”说完了,崔阁老又想起自己的媳妇向来着三不着两,又怕她体会不透他的意思,便多解释了一句,“不能比逸棋逸书的差!”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劈得刘氏半天没醒过神儿来。
家里三个嫡女,逸琴出嫁时有生母留下的嫁妆,不用刘氏操心,逸棋逸书出嫁时,刘氏不想让两个女儿比逸琴逊色,自己却没有嫁妆可添,就在卞嬷嬷协助下,挪了公中的许多银子给女儿添妆,所以逸棋逸书嫁出去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崔家都是勒紧脖子过的,这些事崔阁老大约都有数,但一则那时他极少管后宅琐事,二则逸棋逸书也是她的宝贝女儿,崔阁老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如今崔阁老开了金口,叶绮的嫁妆要比着逸棋逸书的来,叫刘氏情何以堪!正在刘氏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时,天下降下了及时雨,随诚郡王就藩的逸琴遣人送来两张田契,一张银票。刘氏一看,田契是京郊和杭州的两处田庄,银票是三千两银子。刘氏喜不自胜,果然是有福不用忙,有逸琴添的妆奁,她再略添上些,也就够了。
叶绮那边也得了逸琴的信儿,两处田庄连带着两房管事,都是逸琴的心腹,忠心能干的,叶绮也不必费心,叶绮五内铭感,她孑然一身,一时难还逸琴的人情,只想着日后若能在罗家站稳脚跟,或许能对逸琴夫妇有所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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