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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绮低眉看了一眼釉下三彩小盖碗,笑道:“怎么了?这香片挺好喝的呀!”
罗慕之啧了啧嘴,摇头道:“你知不知道,一芽一叶的芽尖儿,茶坊里是不会拿来做成香片的。”
叶绮有点懵,在崔府的时候,每当来了茶叶,表姐们把什么“蒸青”“炒青”都拿去了,分到她这里的时候,往往只剩下香片,好在叶绮从不在意,香片香喷喷的,也不错,她喝了这么多年的茶,今天居然被罗慕之取笑了。
叶绮顽皮地眨眨眼,笑道:“看起来三爷对茶道很精通啊!”
罗慕之却又故作谦虚,摩挲着茶碗上的卷花细纹道:“算不上精通,只是略知一二罢了。依我看,祁门香螺温胃祛寒,却失之绵软,武夷岩茶在乌龙茶里也算好的了,我却觉着淡,君山银针倒是醇香,常喝也会伤脾胃。”
叶绮以前多少也听人讲过茶道,知道祁门香螺是红茶中的传奇,武夷岩茶是乌龙茶的极品,君山银针......唉,也不用说了,都是贡去宫里的,连崔阁老能得着一点时,也是宝贝似的,罗慕之却对着这样的茶指摘出一堆不是来,叶绮不由冷笑道:“呵,看起来,这世上茶虽多,竟都入不了三爷的眼啊!”
罗慕之缓缓摇头道:“也不是,比如这暹罗国贡来的茶,”他举了举手里的茶碗,“老爷说口头还算勉强过得去,太太说还不及杭城本地的茶好,我却觉得十分好,所以很喜欢。”说罢,饮了一口。
叶绮被他一番剑走偏锋的“高论”唬住了,崔府的几位姑娘都研习过茶道,但逸琴饮茶,一向是从书本中求理论,比如她读了白居易的“满瓯似浮堪持玩,况是春深酒渴人”,就会找来蜀茶试一试,读了苏学士的“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就会碾了小龙团茶泡来喝,逸棋逸书逸画她们,则是打定了主意相互较劲,喝茶不求最好,但求最贵,叶绮是从小就打算做秀才娘子的人,因此从不在这上头用心。
被他这样一“引诱”,叶绮禁不住对罗慕之的茶来了兴趣,才要开口要来尝尝,罗慕之早看到她跃跃欲试的眼神,对琢玉道:“把这一笼香片给......给留下,别的茶都收起来吧。”他到底不好意思说出“夫人”二字。
说罢,诡黠地冲叶绮笑笑,叶绮才醒过神来,原来罗慕之是故意逗她玩儿的,恨得直咬牙,对罗慕之送上的一笼香片,叶绮扬扬头,看也没看一眼。
罗慕之换好了一身珊瑚红缂丝流云缎袍,朱红粉底的软靴,腰间玉带上系着长穗宫绦,乌油油的头发被嵌珠紫金冠束起,越发衬得面白如玉。
罗慕之一头由着琢玉给她换衣裳,一头却在暗暗打量叶绮,昨夜黑魆魆得没看清楚,这时映着晨光,才见叶绮肌肤丰泽,腕子雪白莹润如一对白莲藕,衬得腕上的一串红珊瑚珠子都秀色可餐起来,不禁心里痒痒的,多少有点后悔,早知如此,昨儿一揭盖头时就该摸一摸的。
一时叶绮也收拾好了,大红盘凤织锦褙子,领子袖口疏疏点缀着如意云纹,梅红贡缎留仙裙,蝴蝶满绣缎鞋,依兰见两人婉然如树,穆若清风,脱口道:“三爷和夫人真是一对璧人!”
屋里都是昨夜近身伺候的人,听到依兰的话,附和也不是,不附和也不是,众人干笑几声,罗慕之掸掸袍襟,昂首挺胸地领着众人踏出洗心居,一径向瑞萱堂而去。
罗慕之走得很快,叶绮一壁疾步跟着他,一壁见缝插针地打量罗府,只见花团锦簇之中,隐着几角青碧的琉璃瓦,挨挨挤挤的亭台楼阁把偌大的府第衬得越发狭小,屋舍崭新阔气,只是比起崔府,少了些岁月沉淀的气息,葳蕤的树木多是新植的,镂花砖缝里也没有积年的苍苔。
瑞萱堂居罗府中央,堂侧的梢间就是罗老爷和罗太太日常起坐之所,堂前只覆着密密地灰绿的松柏,浸在在晨曦里,像煮过了头的菜叶子。
堂中已经聚了一屋子人,富在山乡有远亲,罗家近支虽少,但罗老爷如今炙手可热,就连出了五服的族人,也多有来奉承的,大家伸脖扬脸,只等着看新娘子。
等到三爷三夫人一进门,先迎来众人一片夸赞。罗慕之丰神俊朗,叶绮风姿出众,本就扎眼,兼之这些人本就是迎合罗老爷的,说的话似要渗出蜜来,罗老爷也知道这些人的评头论足多是巧语花言,但看见儿子媳妇飘逸出尘,不由也得欢喜,心里那一点不得不与崔家结亲而娶了表姑娘的不快,也烟消云散了。
族人中不免有些惯会说村野乡言的粗人,只听一个人缩在墙角,悄悄议论道:“听说三叔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这回娶了这样一个美貌娘子,不知还沉不沉得住?”
另一个嘻笑道:“方才新娘子走过去时你没看见?眼底发青,显是昨夜......”
这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进叶绮耳朵里,叶绮咬牙,眼底发青是因为昨天煮宵夜熬得好不好!没想到男人也这么八卦!
那两人周围有暧昧的笑声:“三叔公人不可貌相,人长得柔弱,看起来本事不小么!不知一会儿新娘子会不会晕倒!”
这是罗家的老笑话了,当年罗老爷与林氏夫人新婚,林氏夫人在拜见公婆时居然晕倒了,这事被罗氏族人一传十,十传百,私下里皆夸罗老爷本事大,其实也是林氏身体底子弱。
这一回罗慕之也听见了,脸涨得通红,心里只急着赶紧拜完了去用早膳,他昨夜半宿没睡,早晨琢磨出个喝茶的点子来打趣叶绮,谁知空肚子喝了些茶水,却饿得更狠了。
这时裴氏的丫头递过来两只木匣子,一只盛着红枣栗子,表示“早自谨敬”,一只盛着锦缎牛肉,干牛肉又叫做“修”,表示“断断自修”。还未打开,只觉甜香扑鼻,罗慕之似被汹涌的饥饿吞没了,只觉身子发飘,越来越轻,眼前一黑,竟然......晕倒了!
满室哗然!
叶绮的第一反应竟是向方才笑语喁喁的方向看去,迷茫中似乎看到了几张暧昧的笑脸,好像在说:“挺厉害啊!”
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叶绮绝望得想。
罗家人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把罗慕之抬回洗心居,延医请脉,一位白胡子的老郎中探了一回脉息,对罗老爷道:“不过阳虚外寒,这开些补气血的药,也就不妨事了。只是不可吃得太油腻,更不可劳累!”说着,透过厚厚的老花镜,意味深长地瞄了叶绮一眼,叶绮只觉气血上涌,这冤情,简直六月飞雪啊!
躺在床上的罗慕之更是六月飞雪,这回他的脸算丢尽了!罗氏族人往后的几十年,不会再津津乐道罗老爷子当年多么神勇,只会议论儿子多么的一代不如一代!
直到人都散净了,罗慕之才不再装死,睁开眼,无辜地瞪着帐子上寓意子孙万代的葫芦缠藤的纹样。
叶绮看着丫头煎了药,试了试温凉,端给罗慕之道:“喝药吧!”
罗慕之无动于衷,委屈地翻身向里,叶绮劝慰道:“我跟你一样作了人家的笑柄,我都没事,你还这样放不下!”
罗慕之一骨碌坐起来,愤愤道:“你当然没事了!从今往后,人家只会说你如何厉害,如何能耐!”
“哎呀呀!你个该死的!嘴里胡沁些什么!”放下药碗,双手捂着红透了的脸。她忍了一早上,毕竟旁人那些话都是悄悄说的,这个挨千刀的罗慕之,居然当着她的面,荤素不忌地全说出来了。
罗慕之这才想起叶绮还是个姑娘,看见她羞得耳根子都红透了,如剔透的凤血玉,想要找些话来解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心急,便端起药碗,咕咚咕咚直灌下去,不想灌猛了,浓稠苦涩的药汁子呛在嗓子里,引得他一迭声地咳嗽,叶绮放下手来,连忙抽出桃花色绢子替她揩拭,一面低声笑道:“该!”
二人都很尬尴,叶绮想寻个由头先离了这屋子,就说道:“早膳还没用呢,我去小厨房里去给你做些东西吃!”
抬起脚来要走,背后只听罗慕之“哎”了一声,霎时,似乎有轻逸灵动的东西,在叶绮心头跳动了一下,她目若秋水,回眸问道:“嗯?什么事?”
罗慕之咬了咬唇,笑道:“我还要吃鱼丸紫菜煲。”
叶绮抿住唇角一缕欲散不散的笑意,轻轻点头,踏出印着浅浅凹下的盘盘囷囷缠花卷草的门槛时,笑意倏然散开,如莲池里盛放得最美丽的一朵娇容醉杯。
云大嫂子已经开工了,小厨房里弥漫着浓厚的香料熬煮的鱼肉气味,叶绮走进来,笑道:“嫂子您今日歇着就是了,我来预备三爷的膳食。”
云大嫂子高高的颧骨,大大的眼睛,穿着青葛布偏襟杂银丝褙子,脖子上挂着白布围裙,她愣怔了一下,堆下满脸的笑,劝道:“夫人开什么玩笑呢!这可使不得,太太若知道夫人进了厨房,只怕要打我板子了!”
叶绮道:“不妨事,太太若问时,我自然替您挡着。方才三爷已经说了,要吃我做的鱼丸紫菜煲!”
云大嫂子知道只要这位爷的脾气,只要他发了话,断无更改的道理,只得讪讪地住了手,笑道:“夫人若要帮忙时只管吩咐。”
叶绮笑道:“这个自然。”就绾起袖子忙活起来。
不一会儿,鱼丸紫菜煲就好了,罗慕之胃口大好,香香甜甜地吃了好几碗。
连吃了两顿,叶绮怕她吃絮了,就笑道:“我会的菜式还多着呢!给你做些旁的可好?”
罗慕之眸中精光立现,问道:“旁的菜有这个好吃么?”
叶绮笑道:“这个算什么,我拿手的功夫还没露出来呢!”
罗慕之拊掌叫好,道:“好极!要什么食材只管叫云大嫂子跟管事媳妇说,我敞开了肚子吃你做的好东西!”
叶绮眼珠子一转,笑道:“三爷若吃了我做的好东西,往后可要做多少顿饭来还我?”
罗慕之又是笑,又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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