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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这位救了十三郎与段小郎君的人,是个郎中?”李素的两只眼睛放出灼灼绿光,让郭鏦想起家中的黑猫,一模一样的鬼魅。
“是,此人名唤崔淼,是个江湖郎中。”
“皇子为江湖郎中所救,可谓佳话。”
“佳话,还是假话?”
李素反问:“此话怎讲?”
“这个崔淼郎中,原先本官就认得。”郭鏦闷闷不乐地道,“前一阵子京城频发蛇患,哦,那回圣上不是还特意将你我和段文昌召入宫中,商议对策吗?”
“宫中扶乩,当时是这个决定吧?”
“唉,就是宫中扶乩,又闹出多少祸害来……”郭鏦欲言又止,“今天不提那些个。还是说回崔淼郎中。其实那次延英殿召对之后,我还是想了许多法子除蛇患的。既然身为京兆尹,总不能尸位素餐。结果,就找到了这位崔淼郎中。说起来,这崔郎中真有一手,自终南山中采摘到特殊的草药,遇到蛇穴便焚药将蛇驱出,再洒上药粉灭之,居然卓有成效。你有没有感觉到,其实最近城中已很少有人提到蛇患了?”
李素道:“春分都过了,这会儿就算爬出些长虫短虫来,也不足为奇了吧。”又见郭鏦一脸不悦,便笑道,“和你开个玩笑嘛。京兆尹替圣上分忧,为百姓除害,居功至伟啊,李素打心眼里敬佩!”
郭鏦摇了摇头:“我所做的都是本分。倒是这位崔淼郎中,确实立下大功一件。我本来打算为他向圣上请功的,不巧近来宫中接连出事,崔郎中又牵扯到了杜秋娘横死一案中去。虽然案情与他无干,但我想还是先等一等,待那个案子水落石出,圣上心情好转之后再为他请功,应该比较容易办到,所以就一直没提。”
“这不巧了吗?”李素道,“崔郎中又救了十三郎和段小郎君,干脆请圣上两件功劳一块儿奖赏,岂不皆大欢喜?”
“哪有那么简单。”
李素等了一会儿,见郭鏦顾自沉思,便问:“我很好奇啊,一位江湖郎中怎么能救下十三郎他们的,段成式怎么完全没有提到他?他是如何解释的呢?”
“据崔郎中说,当天夜里他带着随从在辅兴坊中灭蛇。哦,长安城他基本上都走遍了。南方地势低洼,蛇患更甚,所以他是从南向北一路扫过来的。之前他曾去过一次辅兴坊,但畏于金仙观的背景,没有入内灭蛇。那夜他是特地等在辅兴坊中,准备围绕着金仙观,夤夜灭蛇的。”
李素点了点头:“那么,他又是怎么碰上两个孩子的呢?”
“他说,当时他正在辅兴坊东侧坊墙下的沟渠边查找蛇穴,忽见一队人马冲出宫城夹道,气势汹汹直奔金仙观而去。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吓得赶紧带随从藏身于一棵大槐树下。只见金仙观上空彤云如遮,火把竟染红了半边天,耳边又时时传来人喊马嘶,心知金仙观中必有大变故,吓得不敢动弹。如此等了一会儿,突然看到沟渠中有个孩子凫水而来。”
“难道是段成式?”
“正是他!辅兴坊中的这一段沟渠和永安渠相连,有活水源源不断从西内后的禁苑上流下,水势湍急,水位又深,不慎掉入的话根本无法爬上来,所以一直是城中明渠中最危险的一段。崔郎中见到段成式时,他已经游不动了,若非崔郎中及时将他救起来,这孩子肯定一命呜呼了。”
“原来如此……那么十三郎呢?”
“崔淼说,他救起段成式时,段成式拼着最后一线清醒告诉他,水下还有个孩子要救。崔淼按段成式的指示沿沟渠寻找,最后是在离开金仙观不远的地方找到十三郎的。那一段是暗渠,埋于地下,十三郎幸亏是窝在渠壁上的一个凹坑里,才没有被水冲走。但如果不是段成式拼死游出来求救,十三郎的小命也休矣。”
李素沉吟道:“听起来,尚能自圆其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圣上的意思必须得到段成式的供述,两相合拍方能尽信。”
李素恍然大悟:“原来你烦恼的是这个。”
“正是!”郭鏦敲敲案桌,“你看看段文昌呈上来的,都是些什么呀。”
“以我看,倒也无妨。毕竟在当时的情况下,段成式已极度虚弱,屡受惊吓中又竭力求生,头脑昏眩产生种种幻觉也不奇怪。获救后,段成式不是还昏迷了好几日,才刚醒来,就当他说的都是胡话吧。”
“那我该怎么上报圣上呢?”
“当然是以崔淼郎中的叙述为本咯。”
郭鏦沉默,李素稍待片刻,又笑道:“至于杜秋娘什么的,我看还是不提为妙。除非你想惹圣上发怒。”
“杜秋娘死都死了,我肯定当是小孩子信口开河,按下不表便是。只是其他的……”
“其他?”
郭鏦看着对面的李素——波斯人在大唐出生长大,又在大唐为官,如今已到暮年,但只要看他的隆鼻凹目,灰发碧眼,异族的感觉仍然那么鲜明。李素的面貌中,总有挥之不去的深深疏离,还有一种背井离乡的忧患。波斯人的目光有多么狡诈,就有多么悲怆。
郭鏦终于说:“当初向我推荐这位崔淼郎中的人,正是令郎李景度。”
李素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实际上他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郭鏦压低声音道:“你我都知道,金仙观下的地道连接暗渠、御沟和永安渠。铁门封堵的,其实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地下入口。经永安渠可以向北入禁苑,循暗渠则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直入宫城!当年金仙观出事后,先皇就是为此才让家叔铸铁门,并将后院封闭的。这次圣上放着十三郎的性命不顾,忍痛下令填埋地窟,也是为了保住这个性命攸关的秘密啊!如今十三郎虽然回来了,但秘密泄露的疑虑依旧存在。圣上命我将崔淼郎中暂时留在京兆府中,待段成式的口供来了,经过核实无误方可放人,便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我懂。你担心的是,段成式的供述和崔淼的碰不上。”
“不,你不懂!我担心的是,圣上疑心难解,终至无辜之人蒙难啊!他……连十三郎都下得去手……”说到这里,郭鏦的脸涨红得像个熟透了的大柿子,最终还是把谴责皇帝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汉阳公主怜惜李忱,常常把十三郎带去自己府中照看,所以郭鏦这个当姑父的也特别疼爱李忱。皇帝下令填埋地窟时,他同样心碎欲裂,至今后怕。
平复了一下心情,郭鏦又道:“区区一个江湖郎中不算什么,但崔淼郎中灭蛇患、救十三郎和段一郎,于公于私都立下了大功,假若不赏反责,甚至殃及性命,且不说有损圣上之英明,难以服众,光我这心里头就过不去啊。”
“那么,郭大人就替崔郎中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呗。”
“你又不是不知道,圣上不是耳朵根子软的人。况且,身为臣子,第一对圣上有责。崔郎中究竟是忠是奸,必须慎重,故而左右为难啊……”
“唉,京兆尹真真是个大好人啊。”李素喟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卷,置于案上,“看看吧。”
郭鏦迫不及待地展卷一阅,惊呼起来:“这、这……这是什么?”
李素看着这位性格忠厚的显贵,摇头叹道:“京兆尹大人不会连这都认不出吧,此乃长安城中所有排水沟渠的图纸,明渠、暗渠和天然的河道,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我看见了……可是,这张图纸实在太详尽了,而今连京兆府中都找不到可与之匹敌的。你又是从何而来?”
绿眼睛中满是狡黠的笑,李素手点图纸:“你再仔细看看。”
“这……”郭鏦都快趴到图纸上了,看了半天道,“怎么墨迹有深有浅,标注的字体也不一样?莫非……有些个沟渠是新标上去的?”
“郭大人好眼力。”
“怎么辅兴坊这一片是空的?是金仙观吗?”郭鏦的脸色变了,“还有皇城,里面也是空的?”
他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李素。
李素道:“此图,是我逼着我儿景度交出来的。”
“李景度?他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还能怎么弄来?当然是买来的。”
“啊,你们波斯人有的是钱。”
“哼,钱……”李素满脸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郭鏦看看他,再看看图纸,举手一拍额头,“我明白了!李景度买到的图纸上只画着部分沟渠,新墨所标的那些是后来添加的。我看看……这里,青龙坊中有几处,哦,还有永平坊、道政坊……”他突然住了口,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道:“这些新添加的都是崔郎中灭蛇患时的重点区域,莫非说他……”
李素点了点头。
“天哪!”
“现在京兆尹大人明白,崔郎中是忠是奸了?”
郭鏦紧锁双眉,低头不语。
少顷,李素才又悠悠地道:“当然,如果崔淼不救那两个孩子,也不至于将自己暴露出来。可见此人还是有一副侠肝义胆的。”
“是啊,他不仅救了两个孩子,还救了金仙观中所有的人呐……”
李素含笑道:“其实我对景度的行为早有怀疑,但若不是抓住了这个把柄,他也断断不肯承认的,更不会将图纸轻易交出来。”
郭鏦眼睛一亮:“你这心里早有盘算了?”
“否则我也不敢来京兆府啊。”
“如此说来,崔淼的确假借灭蛇为名,帮着李景度勘察长安城中沟渠,绘制图纸?”
“景度承认了,是他和崔郎中共同策划的。”
“他们究竟想怎样啊?”
“崔淼嘛,应该是为了钱,景度出手向来阔绰。哼,至于我这个逆子,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好日子过烦了,想作死!”李素恨道,“此图现已落入我手,且无摹本,故不足为患矣。我已教训了景度,今日特将图纸献于京兆府,还望京兆尹大人法外开恩!”说着站起来,欲向郭鏦行大礼。
郭鏦慌忙拦住:“哎呀,李大人不必如此。图纸既未流出,就……权当李景度为大唐做了件好事吧,不提了不提了。”
波斯人在大唐以金钱为饵,暗中勾结各方势力谋求复国,朝廷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毕竟在皇帝的心目中,藩镇才是心腹大患。假如对波斯人逼迫太甚,说不定他们就彻底投靠到藩镇那边,带去巨大的财富,造成的威胁才是不可估量的。像李素这类忠实于大唐朝廷的波斯官员,绝对是需要拉拢的对象。今天他能摆出大义灭亲的姿态来,实属不易,郭鏦当然知道该如此处理。
更重要的是,李素解开了郭鏦的心结。司天台监果然能未卜先知啊。
两位大人再次坐定。
郭鏦又看了看图纸,喃喃道:“看来金仙观地窟的秘密尚未泄露。”
“可以说仅差一步。”
捻须相顾,二人终于都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李素交出图纸,向朝廷宣誓效忠,换得李景度免于追究。而郭鏦也可以心安理得地为崔淼请功了。在他看来,这位崔郎中有能力有野心,并不失侠义心肠,当可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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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来,宣徽殿中的烛火摇摇中多了些温馨的感觉。宫奴们像平常一样秉烛垂帘,手脚却比往日更轻捷,是因为这座寝殿中多了一个孩子吗?
皇帝的寝宫中,终岁来访的是六宫粉黛,是姿色纷呈的女人。孩子,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在金仙观里获救后,十三郎便由皇帝亲自带在寝宫中,与父皇同吃同睡,已经好几天了。
变化是明显的。皇帝的脾气暴躁易怒,喜冷畏热,每到早春就要求卷起棉帘,将御榻移到暖阁之外。时常有前来侍寝的嫔妃冻病了,皇帝从不以为意。这回却为了十三郎改变习惯,暖阁厚帘至今不变,还焚起了龙涎香。
对宫奴们来说,怎么服侍都是服侍,他们更关心的是不要犯错,不要无故遭到打骂,甚至仅仅因为皇帝的心情不好,便草菅他们的性命来发泄。所以十三郎到来的这几天,宫奴们由衷感恩,因为皇帝每天回到寝殿时都是愉快的,和李忱有说有笑,连夜间都睡得安稳了许多。大家都知道这种日子不会长久,过一天算一天,所以更加值得珍惜。
三天后,夜尚未深,十三郎已经在御榻上睡着了。皇帝从暖阁中出来,吩咐打起帷帘,他要到殿外去站站,赏一赏春天如水的月色。
陈弘志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大家,贵妃在殿外候着呢,您看……”
“她?什么时候来的?”
“快半个时辰了,一直候在殿外廊下。”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为何不来通报?”
“是贵妃自己坚持不打扰您和十三郎,说等大家得空再报。”
“笑话。假如朕这就睡下了,难道她还等一晚上不成?”
陈弘志垂头不语。
皇帝想了想,缓缓行至殿外。
清冷月光洒在殿前的丹樨之上,宛如铺了一层薄薄的银箔。夜色恢弘无限。宽广的静谧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簇拥着他。
皇帝觉得,白天当他站在大明宫的中央时,是为万民的主宰,人间的皇帝。而夜间此时,他更像是站在整个宇宙的尽头。天地洪荒,唯孤一人。
“大家——”
皇帝循声望去,只见郭念云亭亭玉立在廊前。一如既往地盛妆,头上的惊鸿髻高耸,插入背后的夜空。
他看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郭念云直接跪在丹墀上:“大家,妾是来向大家请罪的。”
“哦?”他并没有让她起来,而是俯瞰着她问,“贵妃有何罪?”
“妾没有看护好十三郎,令他身陷险境。妾有罪,请大家责罚。”
皇帝沉默片刻,方道:“你可知,朕为什么要把十三郎交给你来照顾?”
“因为其母卑贱。”
“郑氏是你的宫女。”
郭念云抬起头,直勾勾地注视着皇帝。不论她的语言多么谦卑,她的眼神和姿态中并没有丝毫畏惧和自省。
皇帝冷笑一声:“既然贵妃不能照顾好十三郎,朕还是将郑氏封为才人吧,这样她至少可以看护自己的孩子。朕总不能亲自把十三郎带到大。”
“大家万万不可!”郭念云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情不自禁地抬高了声音,“那郑琼娥是什么身份?她既为叛臣之妾,本该没入掖庭的,却胆敢以美貌惑上,生下皇子,我才同意将她留在长生院中为奴。这已是对她最大的宽待!如果大家非要册封她为才人……”
“怎么样?”
“妾掌管后宫不力,纵使贱人承恩,令大家名望受损……妾将无以自处!”
皇帝轻挑剑眉:“原来贵妃不是来请罪,而是来问罪的。”
郭念云伏地拜倒。
少顷,皇帝说:“起来吧,里面说话。”
在暖阁之外的榻边,皇帝示意郭念云:“坐下吧,你也站了好久了。”
“谢大家。”郭念云款款落座,不论何种情境,她还是能维持住这一身高贵的气派。只是当她再次望向皇帝时,一双秀目中已有点点晶莹。
她不记得一年之中有几次,他们能像夫妇般坐在同一张榻上。她失去的太多了。
皇帝也在若有所思,许久方道:“你容不下郑氏,也就罢了。但十三郎只是个孩子,还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孩子,你何至于对他那么苛刻。”
“这只是疏忽,不是苛刻。”
“疏忽?朕的儿子是可以随便疏忽的吗?”
郭念云冲口而出:“大家,并不是只有十三郎一个儿子!”
“哦?”皇帝不动声色。
郭念云却控制不住自己了,太多屈辱和寂寞在她的心中翻滚,眼看就要喷发出来。她说:“妾不明白,大家何以对十三郎如此优待?皇子之间,难道不应该一视同仁的吗?”
“朕亲自把十三郎带在身边,是因为他刚刚受了很大的惊吓,需要关爱。还因为,在这座大明宫中,并没有人真正地关心他。”
郭念云倔强地回视皇帝:“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你指的是什么?”
“血珠。”她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
“血珠?”
“妾听说,此次十三郎身陷金仙观地窟,是与大家赐给他的血珠有关!”
“那又怎样?”
“妾想问,大家为何要将血珠赐给十三郎?”
皇帝一哂:“朕想赐哪个皇子血珠,难道还要征得贵妃的同意吗?”
“天下宝物皆为大家所有,任凭大家想赐给谁就赐给谁,当然无人能置一词。但是,血珠不一样。”郭念云将心一横,还是直说了吧,“因为血珠乃圣人传承的信物,大家将血珠赐给谁,就等于把……”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心虚得说不去了。
“就等于什么?”皇帝的面上依旧波澜不惊,“难道贵妃的意思是,朕将血珠赐给十三郎,就等于要将皇位传给他?”
郭念云语塞。
皇帝轻哼一声:“朕年前不是刚刚将三郎立为了太子吗?贵妃是要指责朕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吗?再者说,朕欲将皇位传给十三郎,说出这种话来,贵妃你自己相信吗?”
“我……”虽被斥责得窘迫难当,郭念云仍不肯服软,“正因为大家刚刚立了太子,才该在对待诸皇子的态度上慎之又慎。毕竟,那血珠非寻常物件,乃开元期间在兴庆宫龙池边发现的异物。以血为色,黑暗中能发奇光,并有蛟龙腾飞之影幻现。当年玄宗皇帝以绛纱包裹,赐给刚出生不久的肃宗皇帝,就说过:‘吾见此子异样,当为李家有福天子。’之后历代,从肃宗皇帝赐给代宗皇帝,再至德宗皇帝乃及先皇,每朝皆为太子所有。妾将血珠视为传位之信物,难道有错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朕只能将血珠赐给你的儿子?”
郭念云强硬地昂起头:“赐给其他皇子,必将引起无谓的纷扰。还请大家三思!”
“假如……朕就是不想给太子呢?”
郭念云面色煞白地沉默着。
今夜皇帝的情绪倒还稳定,仍然十分平静地说:“你所说的先例只能证明,血珠代表了我李家的父子情深。每一代父皇,都将血珠传给他最爱的皇子。只不过恰好,那些先例中的皇子都是太子。而朕,决定将血珠传给十三郎,恰恰是为了避免皇子之间的纷扰。”见郭念云面露困惑,皇帝冷笑道,“在朕所有的儿子中间,唯十三郎最没有可能登上皇位。就算要夺嫡,也轮不到他。所以,朕才放心将血珠赐给他。你还不明白吗?”
郭念云负气道:“不明白!妾以为,大家此举毫无必要。”
“贵妃!”皇帝终于现出怒容,“你方才也说过,朕不是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朕最爱的儿子也不必就是太子!”
所以他就是要证明这一点——就算立了太子,他仍然从心底里蔑视他们母子。郭念云气得全身颤抖起来,甚至自己都能听见,簪钗在鬓边发出轻击的脆响,好似敲打在她的心上。
透过模糊的视线,皇帝的面容微微变形。他问:“贵妃的话都说完了吧?”
“没有。”
“那就说吧。”
郭念云深吸口气,竭力让声音平稳:“妾还听说,这次出事是在金仙观中。”
皇帝沉默。
“金仙观不是已经封闭很多年了吗?”
“朕在去年底下旨重新启用的。”
“为何?”
皇帝瞥了郭念云一眼,戏谑地道:“朕需要安顿一个女道士。”
“长安城中遍地女道观,哪里不能安顿?”
“那贵妃当年修道,为什么非要入金仙观呢?”
郭念云的脸色变得煞白。她今天鼓足勇气而来,想以旧事重提挑衅皇帝,却不料他早就识破了她的企图,先发制人了。但她是不会被吓倒的。
郭念云从容答道:“因为妾是皇家女眷,只能入皇家道观。可妾听说,大家这次安排入金仙观的,只是一介平民女子,不合规矩。”
“当朝宰相的侄女,不能算一介平民吧。再者说,由朕亲自安排的人,自然就有了皇家身份。”皇帝的语气中除了嘲讽,又增加了些许暧昧。他似乎很享受与郭念云的这番口舌之争。
“但正是大家的这个决定,导致了金仙观的祸事。”
“虚惊一场罢了。”
“难道大家打算让那个裴玄静在金仙观继续待下去?”
“当然。否则,朕让她去哪儿?”
“如此下去,金仙观中的秘密总有一天会泄露的!”
“哦?朕竟不知道,金仙观里有何秘密,今日倒想向贵妃请教一二。”
郭念云再也控制不住下颚的颤抖了,这使她的面孔略显狰狞:“妾不了解金仙观的秘密。但是妾记得当年之事,大家也记得吧?”
他不回答,她就继续说下去:“当年妾之所以入金仙观修道,是因为妾失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她没有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今天再提时仍然心如刀绞,泪水也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那一年,郭念云刚嫁给广陵王李纯不久便有了喜。这将是李纯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是男孩的话,便将顺理成章地排在皇位继承的优先序列上。
然而,她没能保住这个孩子。
流产时胎儿已成型,果然是个男婴。郭念云遭到打击后一蹶不振,提出要入道观修道,以平复心情。于是德宗皇帝下旨,将她安排入了皇家女观——金仙观。
郭念云在金仙观中并没有待多久。几个月后,金仙观中就发生了一件灭观惨案,仅有几人幸免于难,郭念云是其中之一。案发之后,金仙观便被彻底封闭,而郭念云也返回广陵王府,重新恢复了王妃的生活。没有人知道金仙观的惨案最后是否告破,因为随着金仙观被封,所有相关的事实彻底湮灭无痕,再也不被提起。
对于郭念云来说,金仙观是心头一块永远不能揭的疮疤。因为金仙观是她人生中的一个巨大转折。在进观之前,她是皇长孙的正妃,肚子里怀着皇长孙的长子。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她将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妃、皇后,乃至皇太后。但是当她离开金仙观时,有些东西永远无法挽回了,比如那个失去的长子。此后郭念云虽然生下了李宥,但已经是李纯的第三个儿子。就是这个错失,让她直到最近还要为李宥的太子身份费尽心机,就更别说自己的皇后位置了。为此她与皇帝的嫌隙日深,几乎到了无法面对彼此的程度。
而今,皇帝还要将金仙观的丑闻暴露出来,不是存心让她痛苦和难堪吗?
郭念云可以忍耐郑琼娥,可以忍耐杜秋娘,可以忍耐十三郎的血珠,甚至可以忍耐永远待在贵妃的尴尬位置上,但是她绝对不能接受金仙观的重启!
“你提的往事与今日之事有何关联?”皇帝皱起眉头,“你勿要庸人自扰。”
“大家……”她还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
“还有一件事,今天朕就对你明说了吧——朕将效法先皇,在位期间不立后。”
并不是没有思想准备,但郭念云仍如五雷轰顶一般,呆住了。
“好了,夜已深了,贵妃请回吧,朕要睡了。”
皇帝的逐客令不允许违抗,郭念云本能地站起身来,心中忽明忽暗。转身之际,眼角突然瞥见暖阁屏风后的一枚衣角。
她的心中一动,有人躲在暖阁里偷听吗?
邪恶的念头骤起,郭念云停下脚步,朗声道:“妾听说那天十三郎身陷地窟时,大家不允救人,却命以沙土填埋池塘,不惜牺牲十三郎的性命,也要令金仙观的秘密永不见天日。大家之权衡与决断,着实令妾敬佩。正如大家所言,妾为失去一个儿子耿耿于怀,至今无法释怀,实属妇人之见。大家有不止一个儿子,所以当宠则宠,当杀则杀。先为君,次为父,才为君父。”
言罢,郭贵妃款款行礼告退。皇帝一言不发,但他的惊怒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走下丹墀之时,郭念云脚步轻盈,满面春风。她的报复成功了,尽管只是一次小小的攻其不备的胜利,也足够让她快乐好一阵子了。
皇帝愣着,直到听见暖阁屏风后传来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十三郎?”
李忱躲躲闪闪地从屏风后转出来。
“过来啊。”皇帝将李忱招呼到跟前,轻轻揽入怀中,“你什么时候醒的,听到我们的话了?”
李忱呆呆地望着父亲,并不回答。他一贯如此,皇帝也不以为意,从李忱的颈上拉过血珠,在掌心轻轻摩挲着。
他说:“你想不想知道,朕是如何得到血珠的……当年,朕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的年纪,还和先皇一起住在东宫里。有一天德宗皇帝,啊,就是朕的祖父,你的曾祖父驾临东宫,在花园中见到正在玩耍的我,煞是欢喜,便把我抱在怀中,戏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我的怀中啊?’我回答:‘我是第三天子啊。’德宗皇帝连连称奇,先皇见他高兴,便请他赏赐于我。德宗皇帝却说,来东宫时未曾准备,也不愿随便赏个普通的东西。先皇想了想,建议说要不就赏血珠吧?德宗皇帝点头,于是先皇从自己的腕上褪下这串血珠,呈给德宗皇帝,再由德宗皇帝亲手系于我的颈上……从那以后,血珠就一直陪伴着我,直到前些天你过生日,我将它们赐给了你……”
皇帝停下来,看着怀中沉默的李忱。这孩子仍然一脸木讷,也许他根本听不出这番话中的深意,更有可能,他根本就没在听。皇帝十分扫兴,又不甘心地端详着李忱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这双眼睛就像一潭空水,只能映出皇帝本人的影子。皇帝发现,仔细看时,能从李忱的脸上找到许多血亲的痕迹。比如,他的眉毛长得很像先皇,鼻子好似德宗皇帝,嘴巴的形状又与皇帝自己十分相近。但凡此种种的渊源传承,却凝聚成一个含混不清的形象。仿佛李氏血脉中所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光华,经过代代稀释,终于在李忱的身上彻底化为乌有。事实上,他从一出生就背负噩运,母亲是罪臣的姬妾,他自己又生来智力低下。所以皇帝对他的爱,既尴尬又真切,饱含着怜惜与愧疚。
皇帝将血珠赐给李忱,是因为他绝对不会参与到皇位的竞争中去。把皇位传承的信物交给一个不可能继承皇位的儿子,正是皇帝的破例之举,暗含着他心中最隐秘的愿望:有朝一日,在自己临终的病榻前,有一个出于真心为自己流泪的儿子。一个就够。
皇帝叹了口气,将血珠重新塞回到李忱的衣襟里。
就在这时,他的眼角突然瞥见一道凶光。皇帝一怔,连忙再看,李忱的眼神毫无变化。
不,肯定是自己看错了。
皇帝自我安慰着,心情却径直灰黯下去。他再也提不起兴致了,吩咐内侍带十三郎回暖阁睡觉。
“大家,二更已过了。”
皇帝如梦方醒,站起身道:“准备步辇,朕去清思殿就寝。”
陈弘志一愣,应道:“是。”
“明天,你把十三郎送去驸马都尉府。传朕的话给汉阳公主,请她代为照管十三郎。过段时间,朕会找一处寺庙安置十三郎。”
“寺庙?”陈弘志脱口而出。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道:“还有,安排郑氏去兴庆宫,命她服侍皇太后。”
“是。”
春夜乍寒,步辇的帷幡在风中猎猎作响。皇帝微合双目,却总能看见那道怨恨的目光。
是郭贵妃的话引起的吗?他不知道,抑或仅仅是自己的良心不安所致。但皇帝明白,那个父子相残的诅咒仍然牢牢纠缠着他。他企图以破例赐予血珠的方式破除诅咒,结果还是失败。
皇帝骗不了自己——作为父亲,他已经下令杀过一次十三郎了。
血珠拯救不了他,什么都拯救不了他。
7
现在再回忆三天前的那个夜晚,多么像一场真正的噩梦。
十三郎和段成式获救的场面,裴玄静记不太清楚了。她只记得十三郎扑入皇帝怀中的那一幕,紧接着人群闪开一条道,有人抱着段成式快步而来,一边高喊:“孩子活着!”
——是他。
皇帝带领众人撤了,比来时还要迅疾。留下来的金吾卫们填埋池塘,整理花园,加固院墙和门,很快就使金仙观恢复了原状。唯一的变化是,从上元节起撤掉的守卫重新将金仙观包围起来,裴玄静再度成为名副其实的囚徒。
崔淼,则被京兆尹郭鏦隆重请走了。是去致谢、审问还是拘押?恐怕兼而有之。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崔淼郎中救了皇子,这下可要发达了。
发达?裴玄静对这个词没有感觉,但有一点她能确定:今后很难再见到崔淼了。
有些机会,一旦错失,便永远无法挽回了。
但至少,他们都活了下来,日子也还得过下去。
皇帝派人来召唤裴玄静了。
来到清思殿外时,裴玄静在廊下驻足回顾。从这个高度俯瞰,只见大片殿顶鳞次栉比,黄色的琉璃瓦片在槐柳荫荫中闪着光。春风荡起之时,所有大殿廊下的檐铃便响成一片。远方,长安城中一座座伽蓝里钟声跟着响起来,起伏回荡,久久不绝。
她的决心坚定下来。
入殿前,裴玄静将随身携带的一个漆盒交给陈弘志。他虽面露狐疑,还是捧起盒子与她一起进殿。
大礼参拜之后,皇帝的第一句话便是:“原先说好的三天为限,不意又多给了你三天。”
“妾已有结论。”
“说。”
裴玄静深深地吸了口气:“请陛下允许妾从头说起——数日前,因长安频发蛇患,陛下命女尚书宋若华主持扶乩,以卜吉凶。为此,宋若茵提出要制作一套新的扶乩用具。她的理由是:这次扶乩与以往不同,专为蛇患占卜,所以不能使用已有的扶乩方法。但她的真实意图却是——制作一件杀人凶器。她找到将作监的学徒木匠,偷偷打造了两个同样的木盒,又在东市‘飞云轩’定制了两支截短的笔,并要求‘飞云轩’中的练蛊者老张在其中一支笔上淬以剧毒。宋若茵还在取走毒笔时,设法放出老张所练的蛊虫,弄死了老张,杀人灭口。随后,她自己给两个扶乩木盒各自配上《璇玑图》和短笔,一个留存自用,另一个送给了平康坊北里的名妓杜秋娘。但是她没有料到,老张的心机极其险恶,也许他看出了宋若茵的祸心,便提前下手,在两支笔上都淬了毒。结果宋若茵在试用那个以为无害的木盒时,便中毒身亡了。也就是说,老张和宋若茵这两个狠毒之人,阴差阳错地将彼此都害死了。而送去杜秋娘那里的木盒,因妾未能及时警告,也不出意外地害死了杜秋娘。那么,为什么宋若茵要处心积虑地害死杜秋娘呢?”
裴玄静停下来,看了看皇帝。他不动声色地回望她,目光冷酷威严。
她继续说:“与男子不同,女子杀人通常只为了两件事——情,或者仇。杜秋娘和宋若茵,一个是北里名妓,一个是宫中女官,彼此素无往来,经妾调查,她们之间也无世家仇怨。那么,就只剩下一个‘情’字了。不过,对此妾只有猜想。因为杜秋娘是京城名妓,所以妾推测,在她的恩客中有一位,恰好也是宋若茵的心上人。尽管宋若茵身居大内,誓言不婚,但谁都不能保证,她不曾心有所属。而越是无法言说、难以实现的情感,才会越炽烈乃至令人疯狂。妾猜想,宋若茵正是在这种无望的疯狂驱使之下,决心杀死她所自认为的情敌杜秋娘。”
少顷,她才听到皇帝用讥讽的口吻说:“你猜想?”
“是的陛下,妾猜想。妾亦不能妄自猜测那位恩客的身份。妾还以为,这一点对于了结此案,并不重要。”
“好,就先按你猜的往下说。”
“是。至此,已经厘清宋若茵、杜秋娘、飞云轩老张这些人的死因。现在,就剩下宋若华的死了。女尚书之死更加蹊跷,因为她执意用来扶乩的木盒,经过妾仔细检查,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但大娘子仍然死了。妾只能肯定一点:宋若华绝对不是中毒而亡的——实际上,宋大娘子是病故的。”
“病故?什么病?”皇帝问,“女尚书患病,应当请宫中女医诊治,你都查过了吗?”
“陛下,关于宋大娘子所患的病症,妾详细询问了宋若昭。她起初语焉不详,刻意回避,后经不住我再三逼问,才坦白道,大娘子已患病多年,却从不在宫中就医,只从宫外买药回来服用。宋若茵经圣上许可,有随意出入宫禁的自由,才能为大娘子定期带回药物。据宋若昭说,近年来大娘子的病势加重,药物不可有一日间断,几乎成了她续命的唯一办法。而宋若茵一死,大娘子的药就接不上了,身体便急剧衰弱。她又害怕暴露病情,不肯延医治疗,结果可想而知——所以大娘子是拼着一口气完成扶乩,当天夜里便病故了。”
皇帝逼视着裴玄静:“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回答朕,宋若华所患的究竟是什么病?”
“那是一种女子的病症……”裴玄静说得有些艰难,“称为血崩。”
“血崩?宫中治不好吗?”
“宫中后妃众多,此症候并不罕见。按轻重不一论,有的能治,有的不行。”
皇帝面沉似水,他大概已悟到了些什么,但此刻即使是他,也无法阻止真相的揭露了。
裴玄静说:“女子患上血崩之症,通常的起因只有两个:小产,或者堕胎。这两样都有可能直接致命,即使当时侥幸活下来,日后调理不当的话,必染此症。陛下,宋若华患病的唯一可能性便是,她在许多年前曾经怀过孕。”
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
裴玄静不再朝他看。他叫她来,不就是要听真话吗?可惜,真话从来就不是那么动听的。
“宋大娘子死时,身边放着一个偶人。妾在偶人中找到了一样东西。今天,妾带来了。”
她对陈弘志道:“请陈公公将它呈给陛下。”
陈弘志看着皇帝,见他点了一下头,才战战兢兢地将漆盒捧上御案。
皇帝示意陈弘志打开盒子,朝里看了一眼,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皱了皱眉,低声命令:“取出来。”
“是。”
陈弘志双手探入漆盒,向来机灵的眼神也有点发木。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里的东西捧出来,放在皇帝面前。
那是一个不太规则的圆形物件,大小仿似鹅蛋,外面包裹着雪白的丝帕,并在顶端打了个结。淡淡的龙涎香气随之溢开来,和殿内鎏金兽头香薰中的袅袅香芬汇聚在一起。
皇帝犹豫了一下,命道:“打开。”
陈弘志将丝帕的结解开来,突然“啊”的一声惊叫,向后倒退半步,扑通跪倒。
丝帕中央,赫然是一个骷髅!
但是这个骷髅比通常的骷髅要小很多,甚至比一般孩童的头骨更小,额顶更圆更大,还缺了个洞。
——这是一个尚未足月、张着囟门的婴儿头颅,所以看着并不让人心生恐惧,反而有些莫名的心酸。
皇帝从御座上半抬起身,死死盯着骷髅,半晌才又缓缓地坐回去。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裴玄静,你好大的胆子。”
裴玄静向上叩头:“陛下恕罪。”
“你知道朕在说什么吗?”
“知道。”
“知道什么?”
裴玄静挺直身躯,回道:“除了陛下的这块丝帕,妾确实找不到其他能与这个尊贵的头颅相称之物,可以用来包裹它。”
皇帝咆哮起来:“尊贵?你有什么资格评说尊贵!”宽大的袍袖扫过御案,小骷髅掉落在花砖地上,还轻盈地弹跳几下才停住,没有碎。丝帕跟着飘落,刚好掉在它的旁边。
“去,把这些东西都烧掉!烧成灰!”
陈弘志捡起骷髅和丝帕,快速退下。
皇帝肃然而坐,凝望着御阶下那个纤美而倔强的身影——所以,这就是她带来的案件结果?
裴玄静用委婉又直接的方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当年那个令宋若华珠胎暗结,又使她终生背负难言的痛苦与屈辱的人,正是皇帝的亲人,而且是他的至亲长辈。
甚至这个骷髅头的主人,也应该是皇帝的长辈吧。
“德宗七年,帝试若华以诗赋,兼问经史中大义,深加赏叹。遂纳若华入宫,每进御,无不称善……”
狞笑把皇帝的嘴唇都扭歪了。
所谓的“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又所谓的“帝不以宫妾遇之,呼为学士、先生,连六宫嫔媛,太子、诸王、公主及驸马皆师之,为之致敬”,如今想来,竟是耻辱得可怕。
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皇帝更了解宫禁深处的肮脏。金碧辉煌,藏污纳垢,这两个词从来就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对大明宫最好的形容。
但经由裴玄静揭示出来的这个秘密,其黑暗污秽的程度仍然超越了皇帝本人的想象,也超过了他所能接受的限度。假如不是现在阶前跪着的她,他大概会当场呕出来吧。
皇帝强压下胸口的烦闷,深深地吁出一口浊气。
“你知罪吗?”他向下问道。
“妾不知。”
“哦?娘子不是最精明善断的吗?”皇帝的神态已经平稳多了,“如果朕没有记错,今天是娘子第二次诋毁大唐的皇家尊严了。朕曾经警告过娘子,犯此罪者,当凌迟处死。”
裴玄静抬起头来:“陛下命妾查案,妾便查案。有了结果,便如实据报,妾只想为陛下效力,至于是否诋毁了大唐的皇家尊严,实非妾之所虑,也绝不是妾所能承担的罪名……况且,妾以为,大唐的皇家尊严并不是那么轻易能被诋毁的。”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皇帝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明白自己始终不能下手杀她的原因了——裴玄静,实在是他所见过的最大胆的女子。而她的勇气来源竟是——真相。
她似乎坚信,只要秉持真相,就可以挑战他的权威。
多么天真,天真得可笑。
在裴玄静今天的言行中,皇帝还看到了敌意。这是之前没有过的。因为金仙观的那一夜,她的心中对他有了恨,也许裴玄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皇帝却发现了。
所以就更不能杀掉她。毁灭她,远不如征服她来得痛快。
何况她还那么有用——想到这里,皇帝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回到案情上来吧。关于宋若茵、杜秋娘和宋若华,朕权且认可了你的结论。不过朕记得,你还欠朕一个案子吧?”
“是。还有‘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
“唔,有答案了吗?”
裴玄静黯然地摇了摇头:“妾以为宋若华是知道内情的,她也给过我暗示。可惜的是,妾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她就死了。”
“所以,娘子并没有完成朕交代的全部任务。”
“没有。”
“朕记得,娘子曾经提过要离开金仙观?现在还那样想吗?”
“妾……任凭陛下定夺。”
皇帝轻松地说:“既然娘子还有个案子没查完,朕自然不能放娘子走。回金仙观去吧。”他看着裴玄静,又温和地补充道,“做完你答应的事情,到时候再商议。”
裴玄静叩首告退,步履有些轻飘。
清思殿外,已换上了一幅灿烂的夕照胜景。落日与视线齐平,如同一只火球在西方的天际熊熊燃烧,染成金色的云海覆盖在长安城的上空。万道霞光穿破云层,落在九街十二衢上,落在一百一十座里坊上,落在千家万户的屋顶上。
宏伟的长安城,在这时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小小的金色棋盘。
裴玄静收回目光,看见陪送在身边的陈弘志,欠身道:“陈公公。”
“圣上命奴送炼师。”只要不在皇帝面前,陈弘志的言谈举止就显得老练多了,“请。”
两人走了几步,裴玄静说:“今天在圣上面前,有一件事我没说。”
陈弘志微笑,并不追问。
“据我查得,送扶乩木盒去杜秋娘宅的人,正是陈公公。我没说错吧?”
陈弘志仍然微笑不语。
“如果圣上追问,我一定会如实相告。但是……”
“……圣上并没有问。”陈弘志接上话头,“他不会问的。炼师心里也明白吧?”
裴玄静料到皇帝不会追问。因为杜秋娘轻易相信宫里送去的东西,就说明了皇帝和她的隐秘关系。方才在他们的对谈中,尽管神秘恩客的身份昭然若揭,但毕竟没有人捅破那层窗户纸。
裴玄静曾经在北里杜秋娘宅旁遇上皇帝,这件事成了裴玄静与皇帝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皇帝避开了扶乩木盒是谁送去的这个问题,免得让自己难堪。但皇帝究竟知不知道,那个关键的传递者就是他身边的宠宦陈弘志呢?
假如他知道,就只能说明皇帝从一开始便了解宋若茵的谋杀计划,甚至整桩谋杀案根本就是他指使的!陈弘志在暗示裴玄静的,便是这层意思。
但裴玄静不相信他。
因为那样的话,皇帝完全没必要大费周章地追查杀害杜秋娘的凶手,假如他想做戏,结果只会欲盖弥彰。以皇帝的智慧,绝对不会做这种傻事。
况且在裴玄静看来,皇帝的残暴是帝王式的残暴,正如他在金仙观的那一夜中,于狂怒中要活埋观中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因为对他来说,杀便杀了!
他可以事后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但绝对不会偷偷摸摸地干完,再装腔作势一番。
这不是一位帝王的酷戾,更不是当今圣上的性格,这是小人行径。
那么,假如陈弘志未经皇帝允许将木盒送给杜秋娘,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成了宋若茵的帮凶?
陈弘志显然拿准了一点,皇帝会想当然地以为,是宋若茵亲自将木盒送给杜秋娘的,也就永远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况且今天之后,杜秋娘一案算有了个了结,皇帝应该很快把此事抛到脑后去了。
裴玄静决定,至少不能让陈弘志以为自己成功逃脱。她要让他意识到,有人在盯着他。
她走下最后几级台阶,随口问:“清思殿中又有新铜漏了?”
“唔?”陈弘志愣了愣。
“我听见宫漏的声音,前几次来都没有的。”
“哦……”他的眼皮跳了跳,“不是新的呢。就是之前我跟炼师提到过的,圣上赐给宋若茵的仙人铜漏。”
“不是找不着了吗?”
“啊,是这么回事,昨天祠部郎中段文昌大人送来这个仙人铜漏,说宋若茵前一阵子把铜漏拿去了他府里,他刚刚才从夫人那里知道这件事,不敢私藏皇家宝物,便赶紧送回宫里来了。”
“铜漏修好了?”
陈弘志表情夸张地说:“修?铜漏好好的啊,哪里用得着修?”
“哦……是我搞错了。”裴玄静赧然一笑,“我猜,陈公公把这回事瞒着圣上了。”
“哎哟,炼师这么说话,奴可担当不起啊。”
“你告诉圣上铜漏出过宫?”
“那倒没有。唉,圣上这些天的烦心事太多了,奴看着实在心疼,所以就告诉圣上说,是奴自作主张把仙人铜漏从柿林院里取回来的。圣上也就没说什么。仙人铜漏可是件宝贝,那宋若茵根本就不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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