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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归问,实际上在朱说开口之前,陆辞就已经猜出他的答案了。
果不其然,朱说毫不犹豫地小拱了拱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愿随兄往。”
陆辞笑眯眯道:“有朱弟结伴而行,想必旅途中也将多添些乐趣。”
朱说想到家中少人打理,不由道:“此去路途遥远,即便一切顺利,只逗留个十天八日的,两个月也不定能做个往返。依愚弟之见,陆兄不妨将行程算宽松一些。届时家里情况,怕得劳烦钟伯父他们兼顾了。”
陆辞却道:“不必。娘亲身体一贯孱弱,又因早年之事,受不得气,更经不得船上颠簸。有我代她前去尽孝,想必翁翁定能体谅我的恤母之心罢。平时家中事务,娘亲一人尽可应付,若有别的情况,我也将在临行前请托邻里,就不刻意劳驾钟伯父了。”
孙家寄来的信件十分简短,道是翁翁的身体愈发不好,卧床不起,又着实思女心切,望陆孙氏能尽快携子回家来小住一阵。
不论是侍疾尽孝,还是探上最后几面,皆是为人子女的本分。
说辞倒是冠冕堂皇,以孝道压人的由头也是无懈可击,只可惜,陆辞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朱说迟疑片刻,委婉道:“陆妈妈如若知晓此事,怕是不会应承。”
并非是陆母仍对孙家抱有任何期望,而是不愿让爱子被生生耽误上两个月时间。
“朱弟所言不错。那么,这将如何?”
陆辞刚笑着说完,就忽冲一脸严肃的朱说眨了眨眼,旋即将那张薄薄的纸卷成一小卷,取来引火娘,点燃一烛……
很快借着那点烛火,把信纸烧得只剩一小撮灰烬。
“在这密州城里,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毁尸灭迹后,再对上目瞪口呆的朱说的目光,陆辞眉眼弯弯地将双手一摊,口吻可谓是既无辜,又狡黠:“可怜朱弟交友不慎,一朝就成了共犯,不得不保守这么个小秘密了。”
朱说:“……”
诚如朱说所顾虑的那般,陆辞若真对陆母坦白缘由,这位为母则强的这位妇人定要不顾自己的孱弱身躯,哪怕结局是两败俱伤,也要亲自面对欺人太甚的兄嫂的。
陆辞,打一开始就不准备叫陆母知晓。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那位对外嫁女无比薄情的外祖父是真病入膏肓了,那也得他回去确认过情况,再告知陆母做决定。
而就目前的状况,加之他对那些人的了解看来,十有八/九是个圈套。
陆母在经营铺席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乐趣和富足感,听闻陆辞决定与朱说结伴,一同去周边州县游历两月的事后,虽颇感突然,可在踌躇片刻后,还是同意了 。
她清楚自家儿子一向是个有主见和本事的。既然陆辞说要出远门,定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告诉她一声。
她不知自己已被蒙在鼓里,尤其见还带上了勤苦好学的朱说,更是对‘游学’一说深信不疑,心知对他们是有益处的,于是强忍着不舍地叮咛了几句,又非让陆辞带上家中所有余财,就亲自送二人出门了。
陆辞先绕到钟家去,跟早商量过的钟元说了一声,之后再带上朱说,三人一同往集市上去了。
朱说紧紧地一手握住自己抗在一肩上的小包袱,忽然意识到方向不对,不由紧张地问道:“不是该去港口赶船了么?”
陆辞不急不慢道:“我们提前许久出了门,这会儿距离发船还有近一个时辰。要是太早登船,也只能在上头呆坐着,不慌。”
朱说心下稍安,再瞄瞄陆辞,以为对方是想多带些新鲜瓜果,忙将自己的包袱从身后翻到身前来,匆忙展示道:“若是要新鲜瓜果的话,我已装上了——”
钟元探头随意瞄了几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与你这一兜子水果又有什么关系?陆郎早早地就订了批货,这会儿是要盯着伙计干活,确保他们运上对的船只去罢了。”
朱说:“……”
陆辞理所当然道:“密、苏两州相隔甚远,难得跑这么一趟,怎能不顺道做点特产的买卖?不说挣上多少,起码得把路上花费补回来。”
一般来说,距离越远,利润就越多。以陆辞的精明,又哪有对大好商机视而不见的道理?
见朱说一副哑口无言的呆呆模样,陆辞忍着没笑,而是好心提议道:“朱弟你若不怕担点风险,不妨投些钱到我这来,刚好顺便,货物我可替你一道联系了,不需你亲自去跑。等回密州了,我再具体给你分利就是。”
许是陆辞的语气太过自然的缘故,朱说晕乎乎地就把秉着‘穷家富路’的想法所带上的大笔路费给一下交出去七成,作为投入的买货本金了。
陆辞说服了朱说后,游刃有余地跟老板杀起了价,很快就靠临时多出的这一笔订货多赚了半成折扣。
他又跟了一程,直到亲眼看见伙计们满头大汗地将货运到木板车上,推至被林林总总的各类船只所挤满的港口,再由水手小心搬运到船舱里去,才不再以目光追踪,而是轻轻搭了一手在朱说肩上,笑问:“朱弟半年前来密城,是走的陆路,还是水路?”
朱说如实奉告:“陆路。用了七八日就到了。”
陆辞挑了挑眉,随手在主卖蜜饯的摊上多买了点酸梅子:“既然是个没坐船经验的,也不知到底晕不晕船,还是多备点好。”
钟元嘴角抽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几日在船上吐得昏天黑地的恐怖体验,不禁撇开了眼。
朱说听得有些紧张,想也不想地照了陆辞的建议做。
陆辞欣慰地看他一眼,故意吓唬道:“朱弟大可放心。若你到那时实在吐得辛苦,或是嫌太不体面,我可劈你后颈一掌,保证让你晕得痛快一点。”
钟元闻言满脸菜色,显是受过其害的。
朱说却是如释重负,深深地吐了口气,认认真真道:“真到那时,就真劳烦陆兄了。”
他宁可被打晕,都万万不想在陆兄面前做出那么失礼的事来。
密州港口停泊的各式船只,一年四季都如乌云一般密集。
朱说不是没见过这些高大的巨船,可在桥上好奇观看,跟切切实实地走在上头,可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对他而言,光是头回登上那么大的商船,初次走在轻飘飘的木板上,望着隔得颇远的底下所流淌的碧蓝河水……好像就已经开始感觉头晕了。
陆辞笑眯眯地看朱说一步一挪、以龟速艰难地移动到了船上,却贴心地并未点出,只很快找到了二人的舱室,把随身的小包袱放进小木柜了,仔细锁好。
“你是要在这躺着歇会儿,还是去甲板上瞧瞧?”
陆辞笑道:“这儿船老的眠桅技术高超,很值得一看,我推荐你去凑近了看多几眼。”
原本都已经面朝下趴在床上的朱说一听这话,即刻一个打挺,就支着两条软面条一样的腿,往外挪去了。
商船的桅杆一立起来,足有十人高,自然钻不过对它而言太过矮小的桥洞,就需一边加速,一边放倒桅杆,倾斜着冲刺进去,等船身整个通过了,再完全竖起来。
庞大的船身和高大的桅杆,在窄小的桥洞里呼啸而入、乘风破浪而出的精彩过程,发生得极其迅速,一切惊心动魄都在电光火石间。
在引起桥上闲汉的惊呼阵阵的同时,自然也无比考验船老的驾船技巧。
如此壮观的画面,有别于元宵灯会火树银花的壮丽,也不同于庙会的人山人海的热闹,而更是一种令人热血贲张、胸潮澎湃的快活。
朱说看得目不转睛,等船冲刺出了石桥洞,威风凛凛地重新立起桅杆,支开那雪白的船帆时,他才渐渐回过身来,脑海中却还在反复回放刚才那幕。
他原地痴痴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被透着淡淡咸腥气的风刮醒了,才想起要赶紧回房,想取纸笔来。
原本在将朱说骗出去后,陆辞已换好了便服,舒舒服服地躺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床上,准备先补一会儿眠了。
不想去看热闹的朱说那么快就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还埋头一个劲儿地不知在找什么,陆辞只有强撑起精神,耐心问道:“朱弟在寻什么?大的行李都放底下船舱了,这只有小的物件。你若漏了什么重要的在大行李里,随意寻个船夫,让他领你去就是。”
朱说拼命摇头:“都有、都在。”
他因心绪还激荡着,连比带划,才让陆辞明白过来他是想要什么。
陆辞失笑,索性直接从自己的包袱里翻找出他要的纸笔来,以为他要继续练那墨义,遂忍不住感叹道:“才出行第一日,朱弟不必太过勤勉——”
在看清朱说聚精会神所落下的标题的那一瞬,陆辞刚起头的话语,也就戛然而止了。
朱说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察陆辞面上的微妙表情,从落笔到收杆,可谓一气呵成,潇潇洒洒地就将这篇《记密州港与陆兄出游》给写成了。
朱说脸上还带着兴奋的薄红,双手将未干透的这篇文章递给了陆辞,恭恭敬敬道:“还请陆兄斧正。”
陆辞揉了揉眉心,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且不说随时随地都能诗兴大发的朱说,完全不需在标题还特意带出他的名姓……他要有能斧正范仲淹的文章的本事,那怕个屁的考进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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