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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近郊, 一片棚户区内, 一位身穿浅灰色工装服的男青年驼着疲惫的身躯走上三楼。楼梯吱吱呀呀的,似乎随时有可能散架子。这片老房子年久失修, 到处画满了“拆”的符号。男青年踏过走廊地板上的污水,越过有婴儿哭声的隔壁租户门外,他从工装裤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一扇窄门。
他头上戴着顶头盔,是附近施工单位人人都戴的那种。他头发也略长了, 遮住眼睛,附近的工人们也常这样, 毕竟没闲工夫打理自己。
一进门,他先是低头看了眼门口铺的一块地毯子。地毯冒出的一根旧线头还与地板上那处凹陷紧紧贴合。
他这才从兜里掏出手机,接起那通电话来。
“林大的马仔那么多, 你都一一查过了?”电话里那个男人的声音说, “他的人犯了事还会留在北京吗,留个五年再让你找到?兄弟, 你想得有点天真了吧。”
男青年边听手机, 边摘掉了头发上沾满水泥点子的头盔,他站在充满了霉味和返潮气味的出租屋内,稍稍打开了一点窗帘, 悄悄望向外面那片正在拆迁的垃圾处理厂。
“方遒?”电话里的男人叫他,听不到他的回音了,“方遒?”
方遒望向了那片处理厂。他脑海中回想起在澳门地下赌场遇到的那个一嘴天津口音的汽车4s店老板。
“论改装车的手艺,全中国没什么人比得上我们哥俩, ”那老板叼着雪茄,笑的时候,嘴唇因为太醉了,麻痹了,时不时有口水喷出来,“当年我们哥几个在北京,我告诉你,什么叫神乎其技,拆了那么多车,硬是凭空拼出一辆来,警察怎么查,都查不着我们那车的源头——”
“大哥,警察查车干什么呀?”旁边女孩儿问。
“他……他事故现场不总得掉点儿零件嘛。”大哥说了两句,闭嘴了,继续玩牌了。
“就凭他回忆的一句北京口音,你就能判断那个犯事儿的人是个北京本地人?”电话里那个男人对方遒笑了,“我告诉你,很多人听见普通话都觉得是北京口音。”
方遒不再看垃圾处理厂了,他瞥了瞥窗外的街道,并没有人偷窥他,他把窗帘拉死。
出租屋里除了一张窄床,一张方桌,唯一大点儿的家具就是一台电脑了。方遒坐在了电脑屏幕前面,屏幕透出的光照亮了他疲惫的瘦削下来的一张方脸。
电脑旁边堆满了各式的文件资料,还有多年来积攒的报纸。报纸最上面一张印着国际大腕梁丘云的大幅照片,介绍着《狼烟》三即将筹拍的新闻,下面一点点的地方有一格小八卦,写的是商界新贵,远腾物流的年轻老板闫飞跃,正在追求早已隐退多年的昔日玉女歌手费梦。
“方遒,你到底打算怎么办,”电话里的男人说道,“警察查了那么多年,到现在还是一点儿证据和线索都没有。”
“你爸当初让你来澳洲跟着我,是想让你自谋生路,不是让你浪费这么多年就为了追查当年那个犯人——”
方遒抬起眼,盯了一会儿电脑屏幕。他回想起今天早晨走之前他在忙什么了,他继续把扫描出来的报纸照片从文件堆里翻出来。
“甘霖大哥,我不是你,我也不是他,”方遒说道,“你能在澳洲忍十年,他能在床上瘫二十年,你们都不是寻常人。但我是,我不在乎钱,也不在乎什么东山再起,我一天找不到凶手,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他毁了我全家,连我妈也被连累病死,我在澳大利亚,什么都做不了,我一定要抓到他,一天抓不到,我睡觉都睡不安稳——”
“方遒,”甘霖在电话里沉着气,试图劝他,“那个凶手具体是谁,真的无关紧要。是林大派遣手底下的人犯的案——”
“我一样不会放过他的,”方遒说,声音听起来麻木不仁的,“我会替大哥报仇。”
甘霖在电话里“啧”了一声,笑了。
“还替我报仇?”甘霖笑道,“你这么无头苍蝇的,不给我和方叔叔惹麻烦就不错了。”
方遒没回答,他点开电脑里扫描进去的那张大幅黑白照片。
“方遒?”甘霖又问,好像怕电话这边的人随时会出事情一样。
“我已经有主意了。”方遒道。
“你在北京待了这么多天,债主估计也快找上门了。你就没想过,万一你出了点事儿,以后谁给你老母亲扫墓,谁照顾方叔叔——”
“方曦和用不着我照顾,”方遒道,“大哥,没有人想要我出事。陈乐山和林大早就拿到他们想要的了,方曦和的案子他们好不容易洗脱了嫌疑,我要是出了人命,只会给他们添麻烦,方曦和的债主也只想问我要钱,杀了我也没用。”
甘霖没说话。
方遒看着眼前的电脑屏幕一点点把画面读取出来了。
“过了五年太平日子,”甘霖说,“你怎么觉得凶手会自己上钩呢?”
方遒盯上了照片里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们,昔日新城电影宫的首映大厅里,汤贞正站在评委席的第一排,与周围的贵宾们寒暄。汤贞脸上笑着,那笑容总是友善、谦逊、让人对他生出无尽的好感。方遒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小静坐在车里也对他说:“汤贞真的是个好人。”
“你回了北京,去看过方叔叔了吗。”
“没有。”
“怎么不去。”
“他断了两条腿,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方遒用鼠标快速点击着,对着电脑屏幕忙碌,“反正有汤贞每个月汇过去的一大笔钱养他,我看他日子也差不到哪儿去。”
甘霖诧异地笑了:“汤贞?”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汤贞甚至连方曦和的情人都不是,居然一直这么默默接济他到现在。
“到底是真无辜,不知情呢,还是做贼心虚,替人赎罪……”方遒面无表情地念叨,“那一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每一件都能和汤贞扯上关系,汤贞本人却一直失踪……”
“他不是逃到国外去了吗。”
“不会的,”方遒说,斩钉截铁,“汤贞爱管闲事,他什么事都管,不会逃的。他肯定是知道点儿什么。”
汤贞这段时间一直没住在小周的公寓里。他的病情好转了,托《罗马在线》收视率的福,事业也开始有起色,公司给他接了一些工作,从年前陆陆续续排到年后,看起来蒸蒸日上了。汤贞每天夜里工作完,还要回家,听郭姐仔细谈剧本的事。从《梁祝》剧组解散以后,汤贞就再也没接到过一部正式的,像样的戏了,现在有几位导演都把剧本送到公司来,郭小莉激动极了,彻夜把每本剧本都一一看过,写了总结要和汤贞仔细挑选。按道理说汤贞也应该高兴的。
过去他总渴盼着工作机会,可如今坐在郭小莉身边,汤贞却总忍不住抬头看时间。
这天后半夜,郭小莉早就走了,祁禄也在客房里睡熟了。汤贞怕吵醒他,没穿拖鞋,是光着脚走到玄关,给来人打开门的。
小周从外面进来,他戴着棒球帽子、墨镜,穿了件t恤,一见到穿着睡衣的汤贞就把汤贞抱起来了。
汤贞被他抱离了地面,从玄关一路抱到了卧室里。小周连鞋都没换,关上卧室门,踩掉鞋子就。
“是不是病快好了?”小周的手压在汤贞身边,问他。
汤贞在夜色中看小周的脸,他也许知道小周是什么意思。
以前每天每夜都在一起的时候,小周是很容易被满足的。除了最开始有几次,小周很少再对汤贞提起类似的要求。但最近汤贞的工作越发多了,汤贞不再能整日待在公寓里静静等着小周回家,小周就难免有些心情起伏。
这附近段落有很多省略。
汤贞不敢出声儿。
也许因为祁禄小朋友就睡在隔壁,小周并不觉得尽兴,汤贞担心很多,也不敢纵容他。
“你什么时候病完全好啊。”小周近近看着汤贞,浓眉下的眼睛里也有汗。
汤贞用大拇指摸了摸小周湿透的眉毛。
“等《罗马在线》改版以后,”小周说,他浑身是汗了也不去洗澡,把他的阿贞搂着,“就再去那个岛上玩吧。”
汤贞在黑夜里睁着眼睛。
夜太静了,好像能听到小周的心跳声,因为炽热,所以那么清晰。
“小周,为什么突然想改版?”汤贞小声问。
“我希望你更开心一点。”小周道。
郭小莉对汤贞提过几句,说子轲认为《罗马在线》模式陈旧,应该改版,而且梁丘云四年没来过,挂着 mattias 的名字并不合适。说到这里,连郭小莉自己都喃喃自语的,她说如果趁这个机会,把《罗马在线》改成整个亚星公司的节目,那么无论明年“发生什么不可控制的情况”,都能尽量减少损失。
郭小莉没有提她猜测的“不可控制的情况”是什么,也许她怕汤贞听到会伤心、难过。
“你不想改版吗?”小周问。
汤贞想了想,说:“我以为 kaiser 要去日本。”
“我不去。”小周说。
“我要是去了,”小周说,“公司又换成谁和你一起工作?”
汤贞……像是小周定期就要给他加重一下的烙印似的。
汤贞在这一行待久了,习惯了天南海北奔波不定的生活。他之所以能和 kaiser 的后辈在一起工作这么久,纯粹是因为巧合,因为公司各方面的考量,才促成了这个结果。
这样的合作随时有可能结束。汤贞知道,可小周不知道。汤贞不敢贪心,有一天是一天的快乐,小周却把这当成了一种永恒不变的状态。只要小周不想改变,那么任何人都不能改变。
“我只要你陪着我。”小周这么说。
汤贞第二天清早起床的时候,小周还在睡呢,也许前些天熬夜太累了,现在有点赖床。汤贞去浴室里泡澡,自己吹干头发。汤贞想,如果《罗马在线》真要改版,涉及到 mattias 的问题,哪怕再小,好像梁丘云都会知道的。如果《罗马在线》还只是一个小节目就好了,平平无奇,也就不值得大明星去关心。
要把《罗马在线》像小周希望的那样改版,就好像从梁丘云眼皮子底下拿走一颗小小的糖块。
如果真能悄悄的,安安生生的,汤贞觉得,也许也是有可能的?
要汤贞自己来选择,他当然希望小周能完全按照公司的意思来办。去日本也好,离开《罗马在线》,开新的节目也好。只要看不出异样,小周就一定会是安全的。
汤贞并不害怕寂寞,也不怕日子难熬。就算现在分开了,还可以打电话,可以发短信,那也很幸福。他只怕一步路走错了,动静大了,就会立刻惊动什么。就像当初坐上一辆平平无奇的汽车,喝下一杯看似是郭姐给的红酒——一旦惊动了梁丘云,撬开了那连锁反应,汤贞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没有能力去对抗,只能躲,只能藏。他也不敢让小周经受任何的风险,因为一旦出事,就是一脚踏空,跌落深渊。
小周睡醒了。他从汤贞床上起来,因为没找到拖鞋,他光着脚慢吞吞要出卧室门,被汤贞赶忙出去拦下了。
祁禄就在厨房里做早餐。汤贞偷偷开了一点卧室门,探头出去看。留小周在背后撒娇似的抱住了他。
电视台四楼的办公室里,一个上午了都有人在争吵。许多工作人员从门外走廊上过去,听见门里的吵闹声,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你们要给《罗马在线》调整时间段,拿黄金时段来当奖励,好呀!你们怎么不想想这奖励到底应该是给谁的?”冯导在里面说着话,哭腔都出来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冯导是控制都控制不住了,“以前要砍我们的节目,最低谷的时期是谁一直坚持在这个岗位上,是谁求着你们把这个节目留下?我苦熬了多少年,苦苦坚持了多少年,说让我们走就让我们走??哪有这样的道理?!!”
“老冯啊,”办公室里有人说,“我们每个人都要改变的。你看看,《罗马在线》来到了黄金时段,原来这个时段的老赵他们组不也要挪档吗?日子要继续过的,领导开会都已经定下来了,是从电视台的大趋势大发展上做决策,我们底下的人除了听话,还能怎么办哪?”
“先坐下,坐下喝口水。”
冯导说:“挪档我无所谓,《罗马在线》也是从黄金档挪走的啊!但他们不能——”
“老冯,你看看人家老赵,人家二话不说就表态支持台里意见。没办法啊,《罗马在线》的新提案是谁带来的,周家小太子爷,你不想想啊老冯,《罗马在线》几年前都没活人看了怎么这一年收视率忽然就飞上来了,不还是人家带来的。你也站在领导的角度上想想,这个新版《罗马在线》招商得拉来多少钱?嘉兰塔随手丢一个钢镚儿支持一下少爷工作都能砸死你!”
冯导不说话了,却听到他啜泣声更厉害,是捂着眼哭了起来。
“老冯,喝口水,回家吧。在《罗马在线》干了这么多年不嫌烦嘛,咱们换个项目再来嘛。”
冯导从办公室里出来了,他两眼通红,耷拉着肩膀,旁人看见他都主动让开,他也懒得和谁去打招呼。《罗马在线》连汤贞被全民抵制的时候都硬是撑了下来,居然就因为空降了一个富家子弟,冯导就什么都没有了。
冯导坐在电视台一楼的茶餐厅里,收敛心情,又给电视台领导的秘书打了个电话。那秘书和他有些交情,在领导跟前也能说上句话。冯导说:“我们《罗马在线》人相互之间都是很有感情的。《罗马在线》不是 kaiser 的节目,也不是周子轲的节目,是阿贞的节目!阿贞肯定不会不顾情分,对我们这么坐视不管——”
那秘书压低了声音:“冯叔,你别再想这个事儿了。刚刚汤贞的经纪人打电话过来,那经纪人特别支持改版的事儿。我觉得汤贞目前的情况,应该也说不上话。”
冯导说:“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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