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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千灯照夜(五)

作品: 美貌冠天下 |作者:岫青晓白 |分类:幻想奇缘 |更新:01-01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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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千灯照夜(五)

江栖鹤主动与陆云深说话, 陆云深自是高兴,连眼神都亮了。不过这一次,他没接受江栖鹤的提议。

陆云深将视线从面具上移开,偏头看向身侧之人,口吻认真,“面具摘下之后,哪有再戴回去的道理?”

“什么?”江栖鹤的眉梢极轻地扬了一下, 陆云深这话仿若擦破平静湖面的石子,留下圈圈涟漪,让人想视而不见都难, “听你的意思,你以前戴过面具,但后来又摘下了?你是歇夜城人?”

“我——”陆云深漆黑双眸中透出几分迷茫,执着伞柄的手指缩紧, 骨关节泛出一丝白。

他睁大眼环顾四周,吊脚楼沿江而建, 长街小雨淅淅沥沥,枝头繁花纤尘不染,透亮水珠一滴接一滴从檐瓦落下,在廊下水凼中溅开, 反反复复浇湿青石板缝。

细风绵雨中传来某种特别的乐音,那是歇夜城独有的琴演奏而出,此琴以长短粗细不一的瓷片为弦,敲击奏响, 声音若高山流水,名为水琴。

花花绿绿的伞从身侧擦行而过,以半张面具覆住容颜的孩童们光着脚丫在树下嬉戏。

此处风气开放,衣着不似中原城市那般保守,短小紧身,露出手臂与脚踝。女孩儿们挽着手在街上穿行,放声大笑毫不忌讳。

陆云深不仅在心头问自己:我真的是歇夜城人吗?我真的如他们一样,也曾戴着面具不以真容示人吗?

如果是的话,为何摘下面具呢?

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会脱口而出那种话?

陆云深陷入茫然中,他身旁的江栖鹤倒是勾唇一笑,伸手越过他,把方才被这人盯了许久的面具拿起来。

这是块很普通的面具,颜色是银中透黑,没有花纹,样式简洁。往街上一扫,戴面具的人约莫有半数选了这款。

付过钱,江栖鹤拨了一下陆云深肩膀,让这人正面朝向自己,然后将面具套在陆云深脸上。

面具大小刚好,将陆云深上半张脸遮了个严实,只露出深黑的眼睛。

江栖鹤又拢了一下陆云深头发,将之揪成一个高马尾吊在脑后。他凝视这样的陆云深良久,末了,竟“嘶”了一声。

“我现在有些牙疼。”江栖鹤后退三步,抬手给陆云深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自顾自拐进旁边的食肆中。

脚步有些慌乱。

食肆伙计看见有客上门,满脸堆笑地过来报出一串招牌菜,江栖鹤敷衍地点了碗牛肉面,开始了漫长无止境的忧郁。

他终于知道为何陆云深老说他们两人在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因为他俩还真在很早之前就认识了,比认识沈妄认识白无心更早。

但那会儿,年少的陆云深戴着一张据说不成亲就取不下来的面具,而现在,跑过来相认的人脸上干干净净连颗痣都没有。

呵,认得出来个屁。

一想到这,江栖鹤不仅牙疼,还被气得肝疼。

什么玩意儿啊这是,故人相认,不该拿出点故人的做派么?要不是来了歇夜城,顺手买下块面具往那人脸上一遮,恐怕他这辈子都想不起这事。

还有啊,您面具都摘了不就意味着您已经成亲了吗,还来勾搭我缠着我干啥?混账东西!不是人!

江栖鹤在心里怒骂。

这个时辰没几个食客,牛肉面很快就端了上来。大块的肉堆在最上层,葱花香菜铺开来,红油鲜亮,香飘诱人。

江栖鹤从竹筒中抽出双筷子将面拌开,再狠狠挑起一夹,用力吃下去。

他边吃边在心里骂,字字句句不带重样,浑然不觉自己跟个被骗了感情的弃妇似的。

这时听话站在面具摊子前的陆云深眉梢微蹙,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抬眼向食肆投去一瞥,再三思量后,把伞一收,快步走进去。

江栖鹤碗里的牛肉被吃了一干二净,面只剩下一小团,与青菜一起半遮半掩在汤底中,随时会遭到消灭。

陆云深坐到江栖鹤对面时,这人正戳上青菜的筷子猛地一抖,旋即强装镇定,改为挑起一夹面。

“阿鹤,你发现了什么吗?”陆云深轻声开口。

“呵呵。”江栖鹤面无表情。

陆云深倾身凑近几分:“阿鹤?”

江栖鹤啪的一声放下筷子,伸手把一直偷瞄这边的伙计招过来,“小哥,你和我说说,你们歇夜城,是不是要成亲后才能摘下面具?”

“是,不过一般成亲当日就可以摘下了。”虽有些疑惑,但伙计还是如实回答。

江栖鹤向他道声谢,顺带加了二两梨花酒,然后转头看向陆云深,“听见他刚刚说的了吗?”

陆云深有些懵,不明所以地回视江栖鹤:“听见了”

“所以,你,歇夜城人,没戴面具,离我远点。”江栖鹤瞪他。

“啊?”陆云深瞪眼。

“啊个屁,第一次见你你戴着面具,说没娶亲不能摘,但第二次在风云大会上你已摘掉面具。”江栖鹤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别说你中途又失忆了,忘记自己来自歇夜城,就顺手把脸上这碍事玩意儿给飞了。”

被劈头盖脸说了一通,陆云深起先仍有几分迷茫,尔后反应过来什么,抬手将江栖鹤指着他的手包住,低柔的声音里透出喜悦:“阿鹤你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啦?”

江栖鹤面无表情拍开他的爪子,“想起来了,还想起来你是个人渣。”

“不是的。”陆云深使劲摇头,“我怎么可能和别的人成亲呢?摘掉面具一定是由于旁的原因。”

“哦,那你说来听听。”江栖鹤冻着一张脸,语气平直。

陆云深陷入沉思。

他手指屈起又松开,在江栖鹤没什么温度的目光中,渐渐掀起眼皮:“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了。因为遇上你之后,我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这种答案真是令人——猝不及防。

江栖鹤又“嘶”了一声,身上鸡皮疙瘩起了一地。他悄无声息地往旁挪了挪,不与陆云深正对着。

“你们歇夜城还真是民风开放。”江栖鹤垂下眸光,轻声嘟囔。

“是的嘞!”上酒的伙计插嘴,“不开放不行,这年头,媳妇儿基本靠抢。”

“……”江栖鹤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黑着一张脸对陆云深道,“看来你还算委婉派。”

“虽说咱们这儿习俗是成亲后才能摘掉面具,但也有不少人离开歇夜城后就不遵守啦,这位客官,你可别太钻牛角尖了。”伙计又道。

江栖鹤默不作声地磨起牙,内心很是不满。

到底是谁在你们这儿又吃饭又喝酒的?是对面那人吗?帮他说话是不想做生意了吗?

但伙计一颗心向着自己家乡人,斟酒时还特意为陆云深满上一杯,送到他手边。

江栖鹤翻了个白眼让伙计把前面的牛肉面撤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发现这梨花酒太烈,跟用烧刀子直接兑的似的,味道匪夷所思得很。

行,江栖鹤觉得自己算是看透人生俗尘了。

每每尝到不合口味的东西,江栖鹤便会不甚明显地皱一下眉,他应当自己都不曾发觉这个习惯,却被陆云深摸得清楚。

对面的那人立时绕过来坐到他身旁,将酒杯拿到一旁,语气轻柔又诚恳,“阿鹤,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喜欢你一个人,也只想和你成亲。”

陆云深没有摘下江栖鹤扣在他脸上的面具,少年的上半张脸被遮去,只露出浮动着细碎光芒的眼眸。

漆黑眼眸专注地凝视江栖鹤,就像一双只为他闪烁的星辰。

这样的陆云深与记忆中那个少年相重叠,穿透缭绕在陈旧记忆间的云雾,江栖鹤眼一眨,回到了那条长街上。

出月镇,吟风街,名字很有诗意,但两个人的初遇却带着一股子血腥味儿。

尘埃乱滚,断刀残棍的相逢——他俩打了一架。

那年初春,出月镇爆发时疫,江眠不幸受染。

当江栖鹤发现时,整个出月镇上,治疗时疫的药材几乎被抢空,唯独一家姓陈的药铺还剩了一包。

江栖鹤欢欢喜喜地走进去,没想到突然窜出个人来和他抢。他当即就怒了,不由分说提起一截儿木棍砸过去,对方也不是软柿子,拔出背上那把断刀和他来了个硬碰硬。

彼年陆庄主与江大爷都很年幼,两棵豆芽菜混战在一起,眼里只有对方和对方的武器,脑子里只有把对方的牙给打掉,很快就给了他人可乘之机——那唯一的药材被后进门的大婶买走了。

如此一来,江栖鹤与陆云深落得个两败俱伤,谁也没讨着好。

但到底江栖鹤多经历了一辈子,并非真正的小屁孩儿,又见识过江眠染病的样子,仔细看了几眼便认出陆云深也染上了瘟疫,不过还在初期,能活蹦乱跳。

都是为了救命来买药的,别人的命别人珍惜,江眠的命他珍惜,谁也怪不着谁。

想通这一点,江栖鹤把被他摁倒在地的陆云深给拉了起来,气也消了。

他随口问了几句,涉世未深的少年就将自己家底交代了个全,譬如他来自歇夜城,脸上的面具要一直戴到成婚才能取下,到韶州来是想拜师学艺。

“拜师学艺是要给钱的,你有那么多钱吗?”江栖鹤随口调侃。

“我可以赚。”陆姓少年板着脸,硬邦邦地回答。

“先把命赚回来。”江栖鹤对他说,“再过几日,你就没此刻这般好过了,会发高烧、说胡话,吃什么吐什么,连水都喝不进。”

当时陆云深是怎么回答他的?

陆云深说,“那就在那个时候来临之前,把药买到;如果买不到,就去抢,总之,我会想方设法活下来。”

江栖鹤对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少年人却不服气地将那把断刀抱在怀里,仰着脸,倔强道:“你家也有人感染瘟疫?我们打个赌,我会将你要的那份也弄到手。”

夕阳在他身后落下,余晖满地,长街如同烧着一般,炫目耀眼。

江栖鹤静立在三尺外许久,终于轻声发问:“赌什么?”

“就赌我的命。”陆云深一扬下巴,吐字干脆。

江栖鹤没有答应这个赌约,他把小孩儿带回家里,请他吃了一顿饭。

没有什么好菜,一把野菜几个土豆胡萝卜混在一锅煮熟而已。

吃完后陆云深背着断刀离开,江栖鹤也上街去,继续拍药铺的大门,结果可想而知。

月上中天,碰了一鼻子灰的江栖鹤回到家中,赫然发现窗外的花盆中多了些药渣。

他推门进去,看见本该神志不清的江眠睡得异常香甜。

那个来自歇夜城、戴着面具不见真容的少年,竟然说到做到。

初见那刻的血与疼痛,于夕阳余晖中和解,又在月光如水的时候,悄无声息化作一片温柔。

江栖鹤在陆云深小心翼翼勾住他手指时,从回忆的洪流中抽身而出。

他偏头看向身边已是枯荣剑的陆云深,忽然道:“你从前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你要是早告诉我,我应该在那年风云大会上就认出你了。”

陆云深眉梢缓缓挑起,又轻悠悠垂落,最后一抹微苦的笑漾开在眼底,“阿鹤,你忘了你曾经胡乱作出的一句诗了吗?”

“你到底记得写什么?”江栖鹤瞪了一下眼。

白发少年敛下眸光,将视线落到江栖鹤待有鸿蒙戒的那只手上,然后一根一根手指嵌进他五指的缝隙里,将之扣住。

“江岸栖野鹤,平陆垂云深。”

陆云深缓慢地将这句诗念出口,尔后顿了顿,继续道,“我本来没有名字,遇到你后,你胡掐了一句诗,我就把它用作了我的名字。”

江栖鹤睫毛猛地一颤,下意识想缩手,却遭陆云深握得更紧。

这个人的手干燥温热,力道其实很温柔,但透着一股不由分说。

震撼涌上心头,但很快又生出几分酸涩,最后逐渐变得复杂,混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眼前的这个人,似乎真如他所说,一直望着他的背影,一直在身后追赶。

连名字都是从他随口说出的一句话中取的。

这样的人啊,叫他怎么不心生柔软呢?

江栖鹤望着陆云深发上的玉冠,心底生出一个疑问。

“你何时修的无情道?”几乎没怎么犹豫,江栖鹤问出口。

陆云深眼神一闪,没立刻回答。

“说。”江栖鹤声音一沉。

隔了好半晌,垂着头的陆云深才开口,“五百年前。”

江栖鹤心下一凛。

修行之道无数,无情道自古有之,乃是通天大道,但修炼之人甚少,原因无他,盖“人”之一字而已。

十丈红尘,浮华迷乱,从此世间生长出的人,情有千百种,贪念嗔痴抛不尽,牵扯羁绊更是难斩断。

少有人能够真正做到大道无情,可偏偏陆云深入了门,修成高天梵罗体,炼就了太上之音。

还恰恰是在五百年前,这样的时间点,若是说与他江栖鹤无关,还真不信。

“其实,我入了虚渊没多久就死在里面了。”漫长的沉默,陆云深迟迟不肯抬头,江栖鹤叹了一声气,“死亡就像一场长眠,五百年眨眼一瞬。但这眨眼一瞬,于我看到你的那刻,想起的真的只有一句‘朝如青丝暮成雪’。”

“陆云深,你为什么这么傻呢?”

天底下至傻的傻瓜,才会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付出。天底下至傻的傻瓜,才会在什么承诺都没得到的时候,义无反顾的守护。

天底下至傻的傻瓜,悬剑山庄枯荣剑陆云深。

“我不傻。”陆云深掀起眼眸,眉梢间透出几许无可奈何。

多余的话他没有解释,譬如当时若不转修无情道,江湖中便再无陆云深,也就没了此时相逢的可能。

江栖鹤又是一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前日得到的百万黄金被江栖鹤平分为四,陆云深推脱未果,百般不情愿地收下。

现今见江栖鹤没了继续在此处坐下去的想法,当即抢先结账,然后走去门口将伞撑开,等候江栖鹤出来。

陈一牵着马站在长街之中,阿绿蹲在他的伞下。

放眼西往,雾山隐在雨雾之后,轮廓发虚,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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