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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回 浊道行,大道崩途独留你

作品: [七五]桃花酒 |作者:洛安之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3-16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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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黑到天亮有几个时辰?

是漫长……又或是短暂。

有时等至天明的每一寸光阴都慢得让人心悸、焦虑, 就像坚守在洪灾前时,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痛苦与缓慢,太慢了, 慢到连每一滴水坠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慢到一呼一吸之间像是隔了千万年之久。但有时它又太快了, 是沙漏里陨落的流沙, 在两相凝视的眨眼瞬间悄悄从指缝里溜走,快的悄无声息。

太短了, 太快了。

一轮弯月从东边到中天再缓缓爬向西边, 墨蓝色的夜空仿佛被水一层层洗掉了浓墨, 变得愈发浅淡。

展昭与白玉堂靠坐在胡杨树下,僵硬地坐了一宿,又被公孙策强硬地灌了两碗煎好的伤药、逼他们吃了些东西、施针救治他们的伤势,本因伤发热的躯骸整夜都在因毒发而忽冷忽热。可他们懒洋洋地挨在一块儿,冷时一块儿是那大漠冰雕, 热时又一并是那沙海赤阳。如来时那般谁也没有比谁更好, 谁也没有比谁更差,当真是同来同难、同去同归。

分明也不曾再言语, 谁也不肯闭眼歇息片刻, 头一回毫无抵抗之力地等待着大限将至。

天还没亮,这三日之期也只差临门一脚。

公孙策曾在氿城弄到了一葫芦的赤水, 因未来得及盖上盖儿, 遇地动洒了个干净只留个底儿, 展昭与白玉堂皆被公孙策压着饮了, 这才勉强压住了前半夜毒发之状。但杯水车薪,不过多拖延几个时辰、也叫二人不那么痛苦罢了。

白玉堂仰头望了一会儿夜空,突然在寂静里用低不可闻的嗓音笑道:“猫儿,参星。”

“嗯?”展昭平静地抬起眉眼,直视夜空,温声应答。

冬春交际,夜空里高高挂着参宿,从东边一直歪斜到西边。只是先头月色明亮,因而三星不显,如今快及天亮,三星西垂,仿佛伸手可摘。这是冬日的夜空方才能见的景色,到了夏时便是商星高悬,因而自古便有参商不相见之说。

“绸缪束星,三星在天。”白玉堂懒洋洋地歪着头笑。他僵坐了一宿,好似疼痛消减,因而又精神了些。

展昭忽而一怔,忽而拨开迷雾,寻见两年前那夜,“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他轻笑,是那三个稚童之语。

他与白玉堂江宁府一别时生了气性,而后江湖路远、山水有相逢,一年有余未见;再见时便是在松江府茉花村被劫走了巨阙,展昭不得已要上陷空岛寻剑而归。那时展昭正碰上三个稚童下学归来,口中念念有词。

展昭细细瞧了一会儿那三星低垂,不知怎得想起那夜他上陷空岛寻剑,亦是三星在天,便信口一问白玉堂。

“猫儿,爷思来想去,当日可是着了你的道?”白玉堂好似也记得那时三星高挂,竟是突然问。

展昭眉梢微动,便见白玉堂单手支着侧脸懒懒促狭道:“南侠展昭武艺高强,乃是天子封的御前四品侍卫,怎叫我这区区鼠辈轻而易举夺了手中佩剑?习武之人剑比命重,遑论你这剑还是令尊所传……展小猫,那日被爷夺剑,是你见丁家要有结亲之意、见势不妙,因而顺势而为,故意蒙白爷的罢!”

谁能从展昭手里夺他佩剑?便是武艺比他高强再多的江湖前辈恐怕也不成。

展昭轻笑一会,认真想了一会儿,竟是歪过头道:“是。”

白玉堂本是打趣揶揄展昭,这可被展昭砸了个懵。

展昭又道:“正逢江湖盛传御猫之名压五鼠……展某一年有余未见白兄,思来白五爷该是消气了。”

“……爷消气?”白玉堂听得都要气笑了,这会儿却只能斜展昭一眼。

“展某既随丁侠士至松江,自是有意递陷空岛拜帖,却不想白五爷送上门来。”展昭微微垂着眼,风拂发丝,斯文含笑,“为一时拌嘴失了友人,岂不惋惜?”被白玉堂当着丁家众人抢走的佩剑巨阙,是为丁家招亲一事解围,是白玉堂心思未明的意气之争,亦是……展昭递给白玉堂的和解之请。

只是展昭没想到白玉堂顺竿一爬,捞着巨阙跑了不说,还在陷空岛折腾了个猫窟,叫二人好生狼狈。

“嘶,你这贼猫。”白玉堂说,“臭猫!花花肠子黑心猫!”

这内敛的猫素来是心思深的很,端庄君子、好个端庄君子侠客。想想他这正气凛然的南侠客掀人屋瓦那顺手架势、苗家集对分金留言那促狭劲头,便也该不是头回才知他这谦和有礼、温润沉稳的展大人……满肚子黑水!

展昭且笑,老神在在道:“当日夺剑的白五爷,且不是展某请来的罢?”

细算来,到底时鼠戏猫还是猫戏鼠……自二人相遇以来,便是棋逢对手、旗鼓相当、半斤八两,哪个真吃了亏未还上?又怎能说是谁的心思算计了谁,谁着了谁的道、谁入了谁的局。不过是惺惺相惜、乐此不疲。刀剑饮血敬英雄、把酒笑谈书你我,天高地远、碧落黄泉,红尘一世,何其渺茫、何其孤独,当谢人间寂寞又相逢。

只恨萍水相逢太晚,只叹相识四五载、千余日夜里,聚少离多、各自奔走忙碌。

愈到临死前,愈发不甘,又愈发坦然起来。

二人在这清醒又恍惚的时刻里,竟是不约而同地想,枉他自诩浪子侠客、半生洒脱,竟也有今日。

他们仿佛瞧出了对方眉眼里这抹直白的不甘,便又坦然相视一笑。

不舍便是不舍、不甘便是不甘,迎送生死自是侠客无畏,可贪恋世间亦非羞事。

“……猫儿,”白玉堂想了想,又突然轻声道,“其实还有一种解毒之法。”

“嗯?”展昭疑惑,未有激动之色。

白玉堂回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的沙丘上,数千人在归来的叶小差、顾唯安排下正寻着暗河所在,试图挖开沙丘。早在展昭和白玉堂苏醒之前,这数千人便已然动手。

谁也不是坐着等死之人,至少公孙策、叶小差和顾唯都不是,徐开不是、金乌四足两位兄弟亦不是。既然众人皆得凭赤水才能苟活,那便挖出赤水;既然公孙策猜测那黑沙虫毒须得食子虫卵得解,那便挖出黑沙子虫卵。天地广阔,非一人渺小之力可撼动,可试他一试又有何妨、与天意一争寿期又有何妨!盘古可开天、精卫尚填海、夸父欲逐日……愚公亦能移山!

天地无路,开道而行。

来自中原的人,承那中原土地所养,心中或多或少皆有勇锐与不屈服的意志。

而这股意志被求生之念、被大漠生死逃亡之时,那五个为他们开劈逃生之道、鬼神般不会倒下的身影所引,在这荒芜大漠里生生不息地涌入每个人的心魂。

试他一试、救人救己,又有何妨!

若非展昭与白玉堂身负重伤,难以动弹,自然也要提刀刃一试。哪怕热血总有流尽之时,既有片刻清醒自当求生途大道而行;哪怕千万分之一的可能,那抹“兴许”便是溺水之人的一根稻草,是将死之人的一线生机。

白玉堂又收回目光,“你可记得那青铜棺材。”

“玉堂是说,棺材盖上的刻字?”展昭心领神会道。当时通道虽有夜明珠照耀,但对重伤的展昭而言,辨别委实困难,因而只有白玉堂摸了一把那上头的刻字。白玉堂过目不忘,应是已然默背下刻字内容,只是剧痛临身,心神糊涂,不知可有将其中所刻理个清楚明白。

“你猜那字是谁人所刻?”白玉堂问。

展昭略思索,“尚有骸骨……四面财神?”

白玉堂微微摇头,目光深沉,引得展昭略吃惊,但白玉堂没有径直作答,而是又指着地下道,“你可曾发觉氿城底下的禁地是何处?”

展昭好似隐约明白了,又好似有些糊涂。

“墓。”白玉堂敛了玩笑之色低语,“我原先听帕里黛说禁地乃氿城旧城,只是天灾降城,坠于地底,便心生疑惑。”他停了许久,迟疑地望着展昭温润的眉目,墨眸黑如深潭,平静幽深,那其中是哀叹与慈悲,是为谁白玉堂心知肚明。但白玉堂终是坦诚轻语,“你知温老六学了七七八八的下九流的本事,诸如坑蒙拐骗、盗墓装死的旁门左道也通一二。他又素爱收些珍奇之物……”

“……”展昭神色微动。

白玉堂见展昭费心听着,无意打断相问,便接着道:“我从他口中知晓些许。沙砖石壁上所绘壁画……是汉时陵墓常见的升仙图;走道机关古怪,不似寻常城池居人之用;石室漆器、陶罐、珠宝玉石……亦是陪葬常有;石室青铜乃一棺椁,藏有一男子遗骸;帕里黛曾言石室曾有毒瘴。”

白玉堂突然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玩意儿。

是一枚玉雕,玉貔貅,另有沁色、色如乌金。

展昭见过这样的玉貔貅,在长安的疯汉手中,在与药罗葛往来的西夏商客手中,他们都曾逃出氿城,这玉貔貅亦是他们从氿城……或者说,从禁地所带出来的。

展昭一怔,“墓。”他说,眉宇又生几分明白的悲色,“骗局在此。”

“是,”白玉堂说,眸中隐约闪烁着阴霾,却又难得平静收敛,“西王母过坠落是假,氿城底下禁地不是什么氿城旧城,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墓,是那青铜棺椁的主人之墓,而不是城。壁画是人死升仙,机关是防盗墓之贼,宝物是陪葬,毒瘴……是封墓所用的剧毒白澒,因有人早早开了墓道将毒瘴放了出去,这才消弭干净。”他望向远处,大漠流沙、胡杨摆叶,天将明未明,“而那画影的主人……猫儿,不是四面财神,是氿。”

“汉隶。”展昭登时醒神。

地上的汉隶与青铜棺材盖上的汉隶出自同一人之手。

“自魏晋后,世人多习楷、草、行,汉隶便不多见了。他在青铜上自言名作氿。”白玉堂声音愈发轻缓,“猫儿,母虫之躯是一个骗局,你我应该早想到。”

“帕里黛曾言……婆婆是为统治氿城百姓才有。”展昭叹息。

“我原想,帕里黛口中之言若不是九真一假,为她氿城之秘而哄骗你我,那便是她也一无所知。”白玉堂微微颔首,“氿城禁地是墓穴,但绝非为埋葬千年前来此的汉人,而是为另一个人。四面财神从石林而非圣塔进入禁地,走的非是建好的台阶通道,而是从一面拆毁的墙,那该是一个盗洞。氿来到这里或许根本不是意外,而是本就为这墓穴而来。”

“氿,是一个盗墓贼?”展昭蹙起眉头。

“兴许。”白玉堂靠着胡杨树,语气不冷不热,将他默背的刻字娓娓道来,“青铜板上所刻,是与帕里黛所言截然不同的一桩旧事,千年前的旧事。”

“史载居摄三年,王莽篡汉,定国号新,变法新政,十年来朝令夕改、引边疆祸患频频。天凤四年,生蝗、旱二灾,饥民揭竿暴起、兵戈乱天下。便是那时,氿闻说大漠腹地,藏有一座汉时将军墓,乃是西域西王母国遗族,手中掌有杀不死的阴兵,乃是神药所造,曾击退匈奴铁骑。他是一个书生、亦是一个游侠,为能平乱的神药而来。”

“然而他落入大漠地底之后,未曾见将军墓,只见近千人如蝼蚁活于暗无天日之中,受毒所困。他为此所震。”

展昭忽而惊觉白玉堂眼中微妙之处,若那尸骸是氿,是千年前那个汉人……

他曾在石室之中尚且活着,甚至临死前用画影刻下旧事。

他曾困死于石室之中。

若是如此……氿究竟是如何死的?他凭黑沙虫毒与婆婆的骗局统治了氿城先民,将他们变成了自己的奴隶,又怎会持着一把妖刀,与那青铜棺椁中的尸骸一并,孤独地死在石室之中,还留下这千年前的旧事。他又是如何在氿城之中多年,不中黑沙虫毒,留下那白骨遗骸?

他若是氿城暴君……城在何处?地下可就只有一个墓。

那些收来的宝物又自何处,分明是处处陪葬品;还有……还有既本是座陵墓,那氿城先民从何而来?

“他确是找到了黑沙虫毒的秘密,也推测解毒之法,更掘出底下墓穴,发现离城之路。”白玉堂与满腹心思的展昭对了一眼,似是从展昭的眸中看到了困惑,平静地说,“但与帕里黛所言不同,他未曾统治地下之人,未曾制造婆婆,未曾奴役氿城先民。”

展昭缄默不语。

“帕里黛与你我告知氿城千年之时,猫儿,你可有察觉话中不妥之处?”白玉堂问。

展昭定定地瞧着白玉堂,“其一……”他闭了闭眼,低声道,“氿若为暴君,统治之时尚有人能出城,为何他身死,反倒无人能出城了。在临死前杀死知情之人,他若为统治,身死后,后继无人,氿城百姓虽成奴仆,然再无新王,他将数千氿城百姓困于此处有何益处。”

“其二,他若掌赤水与婆婆,将城建于大漠之上亦无不可。”

氿的残暴统治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

但千年之传早就语焉不详,氿城之人曾被抹去所有的旧事,艰难、苟且地挣扎于此,捱过了三十多万个日夜,代代传承至今。展昭与白玉堂那时听来虽有困惑,也不过当作帕里黛一无所知罢了。

直到白玉堂从青铜板上得知另一个故事。

展昭又默然许久,在寂静的夜色里落下四字:“……他欲救人。”

“是,他欲救人。”白玉堂亦道。

帕里黛曾道,千年前的汉人曾温和、善良、谦逊、有礼,所以欺骗了所有的先民。

“婆婆的骗局从何而来?”展昭虽如此问,可那闪烁的眸中已有不忍之色。

“从氿城先民而来。”白玉堂轻声,笃定了展昭的猜想,“你猜到了,这氿城先民其中因果。”

“闻……上古先秦,有殉葬之俗。”展昭的嗓音好似又一瞬间的颤抖,又平稳的、悲戚的吐出字词来,他未有躲闪视线,而是灼灼地望着白玉堂,亦如过去数次睁眼一观天下一切光明正大与隐私灰暗,只是这一回总有那双宝石一样的异瞳闪烁着,“可是如此?”他问。

墓中能有什么人。

墓主,还有……

“是。”白玉堂握住展昭的手,尽管放缓了嗓音,那字字句句其中深意仍是让人无端的遍体生寒,“我不知青铜棺中是何人,陵墓之主是何人,氿所留字亦是不明。但氿却道那人选这流沙底下难得一见的险地建墓,城中先民皆是殉葬仆役、妻妾。”

殉葬之人。

他们本该死在墓中,成为地下那座将军墓的白骨陪葬,却意外逃出生天,在大漠下与墓地上这空隙建城,活于暗无天日之中。

“婆婆从何而来?”展昭又一次低声问道。

白玉堂久久未答,甚至微垂着眉,面容平和,不曾露出丝毫往日的冷嘲热讽。

婆婆从何而来?

二人眼前仿佛又惊鸿一瞥,见那歪歪扭扭的刻字:“妖刀画影,赠予有缘人,托救此地数千无辜性命。”

于青铜留书的汉人氿尚有遗骸,可见他在城中不曾中黑沙虫毒,甚至可能未曾在氿城活多久。他被困死于石室之中,临死刻字,望来日有人搭救城中数千无辜性命。他从未统治氿城,却背负这样的罪名千年之久,无人知晓、无人平反,千年来在人口之中相传、唾骂,怀抱着一把旁人拔不出的妖刀而死。

若那临死字字句句属实,他分明是被氿城仙民所害而死。

这上古妖刀的前主人或许是个盗墓贼人,或许图谋不轨、另有谋算而来,却仍怀肝胆侠义,仍对这数千无辜抱有慈悲与善意。

谁人捏造了西王母国的坠落、谁人制造了婆婆的骗局?

是差点被殉葬的那些人,是他们氿城的先民!

白玉堂的指尖尚有那歪曲、凹凸不平的汉隶所留的触感,冰冷又奇异的炽热,“殉葬之人虽从墓中侥幸逃出生天,仍有数人自认将军奴仆,不欲这数千本该殉葬之人离去,他们寻上了氿。或许是愚忠、又或许是不愿出氿城做再做那大漠之上的奴隶,欲留城内称王逍遥……这皆是氿所闻所见,糊涂也好、算计也罢,千人千念,各有所求,人心混杂,不得真谛。”

展昭轻轻接过了话,“我知你意,你我亦在氿城黑沙虫毒所控下,酿下诸多不愿苦果。”

白玉堂垂眉一笑,神色难辨,“总之,氿留书之意,他们不想离开此地。”

因而他们拦下有意解毒、并寻得出路的氿,将其毒害;编造氿王统治之说,设婆婆这千年骗局,困住数千人;铸起青铜沙漏、建立氿城;又在往后的千年里令所有人闭口,只口口相传西王母国史载与氿的残暴统治。

从此,氿城困于此,世世代代千年之久。

千年苟且传承,便也就成了只知石洞一方世界,再无外面的光辉亮丽。

氿城从头到尾都无典籍可言,自然也无销毁之说,只是凭墓主建墓所取之地与西王母传闻自圆其说罢了。他们成了守墓人,却在代代相传中因编纂的“氿王”而抹去痕迹,忘记了自己是守墓人、是殉葬人的后代,更不知道世界并非暗无天日的一方沙漠石洞。

除了,守着秘密的婆婆。

白玉堂曾在帕里黛言谈千百年旧事时,欲言又止。

不仅是展昭所言的“氿王”之传漏洞百出,难辨真假。只问一事,帕里黛定是从未想过……在四面财神之前,氿城之人甚至不知还有外面的世界,帕里黛还有其余婆婆时如何得知这个千年前残暴统治的秘密,如何得知氿这个来自外面的汉人?

是有人在这千年里抹去将军墓与殉葬人的旧事,故意从婆婆之口传下了残暴“氿王”的故事。

地下陵墓处处都是毒瘴和害人机关,婆婆虽知外面另有天地,却不知如何出城,为护城内之人,陵墓——或者说氿的葬生之地,传闻中千年前的氿城旧址也就成了禁地。直到百年前四面财神推开了禁地通往外头的大门,看见了光明。

氿传汉语于众人,但城内不见书册,又有氿毁去典籍之说,可见氿未曾留下汉字。

青铜板与地上汉隶不是给氿城之人看的,而是给下一个外来人。

但先看到它的是四面财神。

“四面财神……”二人同时思及此,因而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展昭与白玉堂一笑,“玉堂可是同有此疑?”

在氿城里外来去数回,千百年来头一个解了此毒的人,艾尔克。他在中原习得汉字,定是认得青铜棺材盖与地上所刻汉隶。甚至他曾带着那把上古妖刀离开氿城到了中原,因而才会在中原传出四面财神的藏宝窟里有神兵利器之说。只是他又将这把刀还了回来,放回了那具骸骨怀中。

妖刀画影,见之亡俗,四面财神为何又还了回来?

四面财神身死后,将所创功法、氿城之事一一留书,终落入妙手空空手里;那氿城的图纸也成了雷家图纸……可见他终究是死在中原的。

“他与氿同念。”白玉堂道。

帕里黛曾言四面财神再回氿城、引来外人是为害氿城,白玉堂那时便看来不是。

此事再简单不过,他不仅带来了外人,也先当真带来了外面的兵刃、功法,交到了婆婆手中,也将古丽夏提与那些离城的氿城之人下落一一阐明。若要害氿城,又或是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皆不必如此。

百年前的江湖皆知四面财神手中财宝万千,不仅是金银珠玉、奇珍异宝,更是功法秘籍、神兵利器。他只要传出藏宝窟之名,定会有人前去。

他所为,多此一举。

“青铜板上刻有千年前氿的猜测,或者说,另一种可能的解毒之法。”白玉堂说。

“与公孙先生所想不谋而合,”他望着眼前这片天地沙土,浓稠的夜色仿佛已经被洗得浅淡发白,“破而后立。”他低声落下四个字。

展昭眉梢一动。

“氿死期将至,因而所刻留书极为精简,若非精通汉文难能领会其意。他所言两点,一是食黑沙虫卵,养母虫之躯,两毒相衡,定有破解之道;二……”白玉堂伸出两根手指,“若前者不成,则以外力,诸如非黑沙子虫所寄生之人,杀母虫。”他顿了顿,“真正的黑沙母虫,赤水之中的黑沙虫王。而不是空有母虫之躯惹来黑沙子虫畏惧,却于黑沙子虫而言杀之无用的婆婆。”

展昭一愣,继而意会道:“母虫既死,子虫本能为蜕变为母虫、争夺虫王极有可能……”

“回赤水,食子虫卵而壮大。”白玉堂道。

四面财神是为此引来外人。

他武艺寻常,不过身法有些奇妙,正如妙手空空楚宵文,自知绝无可能办到此事。

他将妖刀画影还回,亦是承千年前的汉人氿之念,欲以妖刀画影赠有缘人,托其解救氿城数千无辜。

他将功法秘籍、兵刃宝物交给婆婆,有意让氿城之人习得功法自保、又或认得汉字得知氿再青铜棺材盖上的临死留书。

他欲救氿城数千人。

只叹四面财神想必未能算到人心可怖,入城的中原人都是被宝物所引,心头欲念陈杂,又有哪个能做下此事。这百年来,他只给氿城带来了杀戮与苦难。而百年来氿城婆婆因母虫之躯不可能离城,又认定禁地多毒瘴机关;婆婆身牵数千人性命,断不能轻易涉险,自然少有在禁地来去,更不必说有人识得青铜板上的刻字。

除了一人。

还有一人……帕里黛说前一代婆婆,也正是那三十岁状如七八十的老妪,曾在五年里数次来往于禁地,定曾亲眼见到这刻字,也多多少少凭她所学汉文读出其意。

这便是她真正的惧怕。

“婆婆”是一个千年骗局。

让氿城千年不见天日的不是汉人氿,而是他们自己葬送了此路,甚至设下这千年骗局。

她死期将至,却被这汉人寥寥数语否决了短暂的一生,可能接受此事?她与寻宝而来的汉人打了十余年交道,为氿城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可敢信狡猾多端的汉人?又可敢将这一切告知氿城依赖“婆婆”而苟活的数千子民?

她不能,也不敢,因而不许任何人离城,亦宁可帕里黛身死,也不愿挖开沙底让人知晓地下的秘密。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生死念处皆有回响。

这该是何等的痛苦与绝望,竟叫人仿佛觉得帕里黛一无所知的离开世间也是一件幸事。

“可那黑沙母虫……无人一见,便是帕里黛与氿城百代婆婆想必都未曾见过。”展昭苦笑一声。

“应是始终活于赤水之中,就在那墓中隔着赤水的那道墙外。”白玉堂道。

展昭一愣,在白玉堂笃定的目光里,又想起一事。

他本被老妪凭母虫之躯威慑,心念不能离城、不能危机婆婆,甚至连见过老妪之事都忘了个干净……却又在那漫着赤水的石壁前突然忆起此事。那时他不曾细想其中缘由,但白玉堂应是有所察觉异样。

“我那时忆起……是因墙外真正的母虫,使我体内子虫卵生畏,摆脱了徒有母虫之躯的婆婆掌控……”展昭喃喃。

“凭空猜测罢了。”白玉堂说,他亦是这般想法。

“原是如此……”展昭总算是明白了白玉堂为何不曾与公孙策一提此事,城塌了,赤水覆没沙土之中,母虫该是躲于其中,谁知它如今何处。

找到它,那可比挖出赤水和黑沙子虫卵更难。

白玉堂此时却神采飞扬,甚是洒脱:“自然也不能空谈杀黑沙母虫就能解毒这天方夜谭……”

大漠山丘的尽头一抹金光出来了,夜将尽,二人言至此,疲惫又卷上心神,也便打算歇了口,却被一声咚响打断了。

展昭与白玉堂皆是回头,正见那金乌四足的老三正呆呆地站在胡杨树另一侧,原来抱在他手中的巨阙和画影皆落了地。

男人浑身发抖,看着疲惫的展、白二人竟是古怪的“啊啊”了两声,冷不丁涌出泪来。尚未等展昭和白玉堂弄明白这男人怎么回事,他竟是跌跌撞撞地扑到二人面前,颤抖的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极小的葫芦。

“虫……”他双唇颤抖,像是得了疯症,口齿都不清晰了,“母、母虫……虫、虫……”

展昭与白玉堂皆是一怔,见男人难以抑制地嚎啕大哭起来,发抖的手滑了几回终于拧开了小葫芦。

葫芦洒了,在沙子上落出些许鲜红的赤水。

东边升起的朝阳金灿灿地照亮了从远及近一寸寸照亮了整片大陆,拂过金色的沙砾、金红色的胡杨树,抚摸着每一个生灵的面庞,又从三人身前跌落的葫芦与赤水上照了过去。

这好似是漫长的一须臾,展昭和白玉堂都听到了交错的沙沙响声。

震天动地。

他们呆住了,更远处的人也呆住了。

叶小差和顾唯跃至高处,皆是拧眉困惑。

细细密密的黑沙,不,是黑沙虫从展昭、白玉堂的寸寸肌理上挤了出来,不只是他们,还有不远处那些或许费尽全力挖沙、或许绝望等死的数千氿城百姓身上……有人发出了惊恐的叫声,有人昏死在地,但更多的人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数不尽数的黑沙虫他们身上冒了出来,如来时一般急切、无法阻拦、无法闪躲,走的那么干脆利落,全都冲了出去。

眨眼间,它们在这边沙漠上集结成了厚厚的乌云,铺天盖地的涌了出来,浩浩荡荡犹如千军万马、犹如蝗虫过境,犹如恶鬼的巨大影子,直挺挺地扑进了他们所踏、所坐的漫天沙海之中。

众人尚且呆着眼、张着嘴,便见往后的刹那里,乌云涌入沙漠消失,天上不见积云,一片蔚蓝,与广阔辽远的大漠泾渭分明。

毒……

黑沙虫毒……

公孙策朝着展昭、白玉堂踉跄着跑了过来,“毒……虫……”短短一段路,他跑的重重喘气,还被沙地上的巨阙和画影拌了一跤,满脸不可置信,“解……解了?”他像是再问谁,又像是再问自己,不能相信着奇迹般的异象,又几乎怀疑自己是思虑过重,生了幻象,可双眼已然蓦然泪下。

不仅是他,数千氿城百姓皆是茫然,不知发生何事,不知此中何意。

“母虫……”展昭和白玉堂像是两个震惊的呆瓜,望着倒在他们面前嚎啕大哭的男人。

葫芦里……是黑沙母虫。

母虫畏光而死。

他们甚至没能见到那母虫是何模样,便只见这一滩赤水融入沙子。

这一刻,展昭和白玉堂齐齐恍惚,想起在青铜板前,分明能有把握在那瞬间扶稳青铜板救人的他们,为何突然浑身一软、发冷发热,却叫整个青铜板都歪斜过来……也赔上了帕里黛的性命。不是重伤过度,不是松了那口气提不起来,不是毒发……是母虫,是被救的金乌四足的老三身上带着黑沙母虫。

母虫之威令身中黑沙子虫、又重伤几乎将死的二人失了掌控。

“四弟……在破墙之时……”男人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见一怪虫,在赤水之中不受赤水所困,竟生杀心……只是他被卷入赤水,不能动弹,只将其捉来……怪虫力大无穷,竟是能摆脱那赤水怪力……我兄弟四人,唯有我通凫水,四弟为救我,便将其交予我手……自己……自己力竭而死……”他猛然打了个嗝,大字瘫倒在地,热泪狂涌,不只是悲,还是喜。

远处的东方,初日高起,金光普照犹如神临。

沙丘上迟迟的传来了叫声,几乎辨别不出他们在叫喊什么,好似在说“奇迹”,好似在说“天神”“得救了”,又好似在“啊啊”乱叫,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只是每个人在金光中,用流着血泪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手,望着漫无边际的黄沙漠海,望着那高升的太阳久久不能挪开目光,仿佛大梦初醒,喜极而泣。

天亮了,梦醒了,门……也真的开了。

真的是奇迹罢……他们虽谈及,却以为那破而后立的推测,不过是千年之前的氿于第一条不能证实下所刻下的空想。

展昭和白玉堂恍惚地望向东方,和所有人一样。

两三日未见的太阳用金辉温柔地描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在光芒拂过的每一处尘埃,都渺茫微弱。

山水景物如是、人亦如是。

在欢呼与痛哭声中,在金灿灿的黄沙与天蓝色的晴空前,他们又一次想起了那个死在通道里的白发姑娘。眼前的一切,正是帕里黛欲见气象,却是身为母虫之躯的婆婆不能见的景象。

“玉堂,此法……母虫之躯……”展昭突然说,言辞却断了又断,好似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白玉堂却意会了,在寂静中犹如哀叹,“刻字未曾提起……不过,以我之见……若有母虫之躯,此解无用。”

母虫之躯若尚在,黑沙子虫只会安分地呆在人体之中。因而“婆婆”才是桎梏氿城子民的……千年骗局。这劫后余生的庆幸里,却叫人苦苦哀叹,又悲又痛。帕里黛若不死,他们当是如何?婆婆不死……他们又能如何?共赴黄泉还是择大舍小?这许是大道无情,叫人心偏颇不知往何处……总有人算不如天算。

罢了。

如今老妪死了、帕里黛死了,真正的母虫也死了。

黑沙子虫无王,定要于赤水蜕变择出新王,其本能令其舍下于己毫无养分可言的血肉之躯。

帕里黛从赤水中救了他们,以自己的身死为代价,换回了一个带着母虫而来的人……因而也救了所有人,他们,还有她心心念念、熬着苦痛尚且才守护了五年的氿城子民。她虽未曾一见人间山河,却早将大漠与天空留在了那双狭长的、风情魅惑的眼睛里。像是九天之上偶然下凡一游的白发仙女,冷淡、高高在上,又温柔地拥抱了人间与她的氿城。

她已身归天地、舍却苦痛,与山河同行。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这天下一啄一饮,皆有前因,皆着后果。

可若是能让她看一眼,哪怕一眼,又该有多好呢。

这苍茫大地上的他们何其渺茫、孱弱、无能为力,大道通天向光去,我身愿舍仍无期。世间当真有太多他们做不到的事了,皆随所行、所见、所遇、所择而变,因而少不得憾事诸多,又或是抱憾而死。便是怀揣大道,心向苍生,该舍身为人、该舍生殉道,可就不许凡夫俗子心尖所求一寸一毫的贪念愿景吗?

人生不枉喜相逢,他年同醉共河山。

“展昭。”白玉堂忽然坐直了身。

展昭没有应声,只侧头望来,好似有所预料,因而眉眼坦然又温和,含着春风笑意。

白玉堂的侧脸被金光勾勒出金线,分明一身白衣都染了泥沙、赤水、黑血,脏的像是哪儿的落魄乞丐,可那俊秀昳丽的容颜却因苍白有几分与往常不同的华美。他单手扶着胡杨树干,突然凑近了些,目光灼灼比朝阳还要灿然张扬。

好似是猝不及防,又好似是意料之中……

在万世喧嚣与天下寂静里,白玉堂突然捏住展昭的肩膀垂下头,温热的、缠绵的、通透的、逾越的亲吻也落了下来,唇齿交接,皆是血腥味,仍是来势汹汹的张扬,仍是克制隐忍的温柔。将浑身凌迟剧痛,和或许有的惊呼声、又或是异样的目光全都甩在了脑后,甩在了世界之外的尽头,和炽热的金光曜日融为一体。

展昭眉头动了一下,又收敛了诧异,垂着眼无声地笑,纵容且平静。

这个吻并不漫长,却让人心神烧的滚烫又缱绻,白玉堂扶着展昭,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就近盯着展昭。

“我有一事欲问。”他说。

不敢问、不该问、不可问。

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著万物;既著万物,即生贪求……

“我此生鲜有愧人愧己之事,心向大道,欲辨善恶、欲行大义,天地浩渺,方寸丹心只求苍生黎民、正气长存。”白玉堂定定地望着展昭,张扬的眉眼是令世间黯然失色的神采,仍是那来去如风、不管不顾,将世俗礼法踩在脚下、对天下言辞不闻不问的混世魔王,“此道我从未动摇半分,亦知生贪求妄想,常沉苦海,欲求大道总有清静舍弃之时。可展昭……”他说,桃花眸中倒映着展昭,“我的大道尽头,坐着一个你。”

“天地倾覆、大道崩途,你仍在那。”

贪求妄想,烦恼忧心,浊辱加身,永失真道。可浊道便不可一行吗?若为此浊道,他亦敢独走碧落黄泉的危地,亦敢险破奇经八脉的瓶颈,世人皆渺茫,人生俱苦短,大道殊途亦同归,真气回旋归身之时,他便知,他已寻得。

他不愿舍,不想舍,只想拽住人,黄泉碧落共沉沦。

“展昭,我有一愧,于我亦与你。”白玉堂镇定地、又毫无力气地握住展昭的手,逆着光的身形狼狈又华美至极。

浊至极则清,天下大道从无如意坦途可言,皆是艰难苦行。既如此,行浊道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他的呼吸似乎有些急促起来,因为伤势发作而疼的眉头紧蹙。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仍捕捉着展昭的神色,情意炽烈而直白,比天上明日还要刺目,那目光是笃定无畏的……又不确信的、恐惧的。

“我心悦你,”他说,“欲邀你同行,且问你可愿。”

碧空漠海心念沉浮,字字顿顿坠落耳畔,坦坦荡荡、放肆疏狂。

展昭注视了他许久,在这一瞬间又清晰地想起那夜出格又放肆的亲吻里,所有的暴躁、困惑、焦虑、迟疑。那是他的,赤水所引,仍是他的,贪嗔痴念,一点凡心,隐秘、惊世骇俗……因而细细思量千百回、久久凝望千百日,又欢喜,又不知所措,连心口那狂乱的跳动也仿佛从来不属于自己。

“答话,为何而来?”老妪尖利的声音在迷雾般的记忆里回响。

“为大宋……苍生无忧而来,为玉堂此生无恙而来。”断落的字词终于温柔地掀出了迷雾与悬崖。

风吹树摇、金辉漫漫,世人喧嚣皆舍,方寸之地听万籁俱寂。

他靠着树干在灼热交错的呼吸里扬眉一笑,指尖相错,轻点了一下白玉堂紧蹙的眉头。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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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把刀子的背后,都等着真正的漫天糖雨——by本命必须嗑糖·洛

鬼城剧情终于走完了。

晚安,我的小天使,下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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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我竟然手快打错了,宛如智障。都是写到凌晨三点半的锅,那时候实在太困。

跪谢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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