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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回 众千面,铁箭杀风问仇死

作品: [七五]桃花酒 |作者:洛安之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3-16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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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濯确是我故友。”

“爹爹说, 江湖广阔,皆是纵意人。爹爹闯荡江湖之时可曾与人同行?”

“展昀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害我满门,杀我父兄,骗我亲母——”

“玉堂,你可是发觉何事不妥……?”

“你父就是用你手中的巨阙,亲手杀死了友人之子!”

“剑无锋为缺, 人无情为阙。世人谓湛卢可为天道之眼, 注视君王, 乃仁道之剑。然巨阙厚重笨拙却是侠之道, 锋在匹夫。昭儿, 刀剑有灵, 它为凶兽, 你为其主,杀人还是渡人,该如何, 全在你一念之间。”

“……展大人可知手中巨阙来历?”

字音在重重交叠的回忆里一并断落,像是密密的惊雷击中了仔细珍藏在尘埃罅隙里的旧人与旧事, 逼得它摇摇欲坠,甚至要砸得它不复旧日模样。

数张面目凝固, 不能分辨苦乐是非, 独留眼前年迈老太的怨恨, 俨然利刃扎心。

这是……!展昭晃神之中, 隐觉不妙, 抬手捂耳时已然迟了一步。

苍老的声音急如骤雨,划破长空,陡然尖利,“……江南一百九十八户孩提哭,他杀的人、他害的命!他岂可言放下屠刀、浪子回头,过他数年有妻有子的舒心日子——而我的儿子却在地下做了个死无全尸的鬼……!二十七年——我日日夜夜都恨不得能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将其挫骨扬灰!他却死了!他岂能如此轻易身——死!”

咬在牙间的声音化作无形的气浪冲撞而来。

展昭只觉胸口血气翻涌、震闷不已,刹那间嗡嗡响灌入双耳,躲闪不及,刺痛之感犹如针扎,两耳竟是自内向外可怖地流出血来。他好似在茫然夜色中抬起眼去寻找什么,平静地面容委实不知他心中如何动摇困惑,又作何思绪。

一时万籁俱寂,任风吹草动、虫鸣鸟飞,又或是笑声骂语,皆不入耳。

圆月高悬遮云后,灯火葳蕤,院中人面怒色不改,犹如冰锥立起的高墙将他围堵,那种天旋地转的窒息和眩晕远去,他还是好好的、笔直的站在原地,声音却仿佛彻底消失了。

唯有令人难受的痛苦长长久久地罩住了他。

展昭垂下了手。

手中的长命锁被他握得有些发热,他侧耳动了一下,温热的血顺着耳垂滴落、融进尚湿的蓝衣,但目光一动不动地停在肃容收声的老太太身上。这须臾的寂静里,展昭好似叹声,复杂的心绪敛于眉梢。他的身影紧跟着在夜中摇摆了一下,仿佛那无声展翅的飞燕,一眨眼,就穿过灯火,至那老太太跟前,笨重的巨阙出鞘逼近了老人家满是皱纹的脖颈。

暖色的灯火照出了一双慈悲又隐忍的眼睛。

展昭低语,发音好似有些走调,没有追问、没有辩驳、只温声落了四字:“云瑞在哪?”

老太太没有答复,反而冷笑了一声。

她那张面容刻板严肃,每一条皱纹都在灯火下清晰可见,但此时老太太眉头舒展,紧抿的唇角扭着一丝让人心惊胆颤的笑容。她又张了口,怨毒的恨意宛如层层海浪扑来,语速不快,在近处,不必听声也能分辨清楚:“展昭,杀子之仇,绝不会随祸首身死远去。既不能手刃你父给我儿一个交代,不如,送你同去作伴罢!”

展昭的下颔微微一动。

一支冷箭在暗中无声地对准了他毫无防备的背脊。

咻声被捉落。

一枚白鼠形状的烟花炸上了天。

烟火光辉刹那,只余天地间的死寂,白玉堂似有所觉,忽而抬头看了一眼夜色。

风声串巷极轻,他似乎在其中恍恍惚惚地听见一句揪心的低问:“玉堂,你可是发现何事不妥,未曾与我一言?”一股莫名的心悸像是巨大而无形的手掌握住了他的心脏,白玉堂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呆站在原地。

一只手凑到他背后来,似乎是想搭声喊人,差点被他一翻腕折断了手臂,吓得那人赶紧惊叫:“……白、白五爷?!”

白玉堂松了手,退后半步,见是个缩着脖子、去而后返的小乞丐。

他皱起眉,“怎了?”

话音落了,白玉堂已然抬头往街道尽头看去,有几个人在黑暗中陆陆续续地现了身。

“有……有几位侠士……”小乞丐使劲用眼睛瞄着后头示意,口中哆嗦道,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唷,白五爷。”先有一人出声,是个年轻小子,嘴里还咬着个桔子,说话含糊不清的。他面上不见几分敬意与畏惧,颇似初生牛犊,倒是与白玉堂有过一面之缘,正是昨儿夜里逼近展家宗家宅院的小子。

昨儿虽是见面不相识,连个名讳都不曾一问,但这会儿白玉堂已然从丐帮口中得知这少年郎是恒山派的弟子,名唤姜阳。他本来是个满街行骗的泼皮无赖,五年前他不知怎么招了恒山派的苏魏——苏魏那小子,称得上恒山派年轻一辈里有些武学天赋的,只是名头不显。白玉堂与他也有一面之缘,曾在蜀中唐门宴上出席,不过那日屡生事端,不见苏魏出头,若非白玉堂过目不忘,恐怕这点印象早泯灭于尘埃。姜阳惹了他,也不知里头如何变故,竟“慧眼识珠”,将姜阳干脆领回门中,成了苏魏的师弟。

姜阳武艺难料,江湖上还没人见这小子出过手,不过倒是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

此刻与他同行还有个年纪差不多的陌生小子,一个衣冠楚楚却目光闪躲,好似怕与人往来,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听丐帮的小子说白五爷与展大人带着的那孩子叫人拐了去?”姜阳又道,语气有些轻慢。

白玉堂眸如寒刀凛然,冷斜一瞥。

“白五爷莫要怪罪,”同行的小子缩着脖子躲在姜阳身后,似乎怕极了与白玉堂对视,口齿倒是伶俐,“我二人听闻此事,前来一问可有须得搭手相助之处,绝无得罪之意,”他飞快瞄了一眼白玉堂,不敢探出头来,和姜阳的作风截然相反,小心扯了扯姜阳的衣衫,打住了姜阳那张嘴,在其中周旋道,“糟了拐子非同小可,我们虽势单力薄,或能尽绵薄之力。”

言罢,街巷暗处又有数人应声。

“不错,如今武林各家云集常州,竟有人在我等眼皮底下行凶拐卖!猖狂贼子!可恶至极!”

“此番不剿了贼窝,怕是当我江湖无人!”

“呵呵,这等偷鸡摸狗之辈,再大的狗胆也不过是欺侮弱小,掳掠幼童罢了。若是落到老子手里,哼——”

“前辈此言差矣,拐子岂能与偷鸡摸狗之辈相提并论,不过是些眼中只有己身利禄的渣滓。”

“若有我等帮得上的,白五爷尽管开口便是。”

“正是,不知那孩子是何长相,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同门弟子亦在常州,抓紧时间寻人总能摸得贼人踪迹。孩子年幼,着实令人担忧,早一日寻回,也早省了孩子受无端折磨……”

“此时夜深,拐子带着孩子想必不敢往深山老林。道上马车赶路显眼,倒是一抓一个准。”

“白五爷独一人怎在着偌大的常州寻人,瞧得上丐帮那几个臭叫花子,却瞧不上兄弟我不成?”

“数年不见,白五爷倒是生分,在下只好亲自来讨这个面子,免得旧年夸下海口与白五爷有几面之缘被人叫破,那才丢人!”

“展兄怎的未与白五爷同行?某曾得南侠恩惠,今日闻此意外,自当前来……”

三三两两的声音相继响起,有大汉冷笑,有女子怜惜,有少年不平,也有寻常寒暄,就连口音都各有不同。又或是站在暗处不作声,如那侠侣夫妇、年迈老太云云,不乏有姜阳这般昨夜展家宗家大宅前咄咄逼人的江湖人,俱是有了决断跑来横插一脚,帮着寻人。甚至连那立于墙头挑弄是非,面相有几分尖酸刻薄的男人也抱着胸站在不显眼处。

他们所言不多,要么是性格使然,要么心知不是废话的时候,无意高谈阔论、徒托空言又或说些“吉人自有天相”的安抚虚话,也多是明了锦毛鼠白玉堂懒得听他们费口舌,此时先后一一现身,仿佛只等白玉堂给个准话,便能各自行事。

若是为看笑话,自是不必现身,反而留了印象,容易招了锦毛鼠的记恨——江湖谁人不道一句锦毛鼠行事有几分刻毒恣意,是个敢爱敢恨的性情中人、寻常得罪不起的玉面阎罗,既不从权贵之势,也不看谁人颜面。独行侠尚且怕他千里追杀,遑论有头有脸的前辈与山门大开的各门各派。

想来主动露面,便不论真心实意,也是愿出几分心力。

只是思及众人昨儿还与展昭、白玉堂二人或虚与委蛇,或针锋相对,凭内力暗中较劲拼杀,乍一瞧此纷纷出言相帮,有些荒唐可笑、也有些叫人哑然失语。这天下江湖客为名为利厮杀多载,端的是新仇旧恨织成网,小气些的,不介意来一脚落井下石,可慷慨些的……亦能追名逐利之时,咬着一码归一码的仁义与热诚,俱称得上一声武林侠士。

白玉堂粗粗一扫,也瞅见了几个旧日有几分交情的江湖人。

他眯起眼,到底是接过话来:“既如此,白五先行谢过诸位仁义恩情,来日陷空岛必有重谢。”

自然,今夜来者未必尽是心怀侠义仁善、看不惯这贼子行恶,亦有为博展昭、白玉堂二人一个情面,又或冲着“鸿鸣刀”一事早早与他二人结个善缘。他们既各有路子、在短短半个多时辰内闻知白云瑞走失,这打听寻人一途上想必也能各显神通。事急从权,不妨省了计较细枝末节,借诸人之力,早些找回白云瑞为善。

且两个孩子走失,他与展昭已有猜测,未必是拐子狗胆包天……白玉堂眸光低垂,敛着似笑非笑的神采,将白云瑞与展忠那小孙女的模样年岁还有衣着打扮都细细道明。

一行人来的快,去的也快,皆是与白玉堂拍着胸膛道尽全力寻回孩子。

但白玉堂不挑破,那面相尖酸、曾与女子在客栈前撕扯的男人却在临走之前道:“诸位话说的好听,可莫叫人发觉偷偷藏了人,在此装模作样。”他生的并不俊朗,脸上精瘦无肉,黄皮上还有麻子,因而一双上吊眼翻起白眼,还有几分刻薄的好笑。

数人面色微变,相互间隐约露出忌惮之意,亦有人先耐不住性子骂骂咧咧道:“胡飞舟你此话何意!”

那男人懒得理会,一正长衫衣襟,眉毛一撇,挂着不屑一顾的笑容,转头就飞身而去。

白玉堂的手指扣着长刀边缘,无声一嗤。

这波江湖人前来一助,排去心怀善意又或得展昭、白玉堂几分青眼,确有些人猜着孩子走失许是同在常州、觊觎古刀鸿鸣而来的江湖人所为。有人拿个孩子要挟,甭管他们是看不上此举,还是忧心这卑鄙成算得逞,自是火急火燎赶来推心置腹、一表友善,助力寻人。届时,鸿鸣之争,也能借今日这番情面乃至寻回孩子的恩情,打消展昭与白玉堂偏袒之意。

一众人有此谋算,无论与白玉堂、展昭交情是浅是深,都会如所言那般鼎力相助,想尽办法找到白云瑞的下落。

甚至因“绑走白云瑞胁迫展昭”这一猜测,首要彻查常州来往的江湖人。连着那胡飞舟故意点破的一语,更是相互间有所提防,这一回头定是视今夜现身的江湖人如眼中钉肉中刺。

白玉堂缓缓收起了唇角的冷笑,眉头深拧。

倒是平白借了那“邪刀鸿鸣”与“展骁”的好处。

他随展昭前来常州方才四日,纵有丐帮耳目,也摸不透常州这池“江湖水”的深浅。倒不如接了这送上门的好意,将计就计,烧的池水沸腾,让底下的鱼自个儿争一争,冒个头。

若真是江湖人为鸿鸣刀所为,这刀可只有一把——

武林中人我行我素,只有拳头大的能令人低头,却不服这些阴谋诡计,碰上个武艺高强之辈也非得撞南墙争一争。这伙江湖人自个儿就能先瞪大眼睛查证,盯出个结果来,省的他一头雾水、跟个无头苍蝇般瞎撞,耽搁了救回孩子的时机。

哪怕这番推论错了,并非他们为鸿鸣出此卑劣之计,众人耳目之下,或能发觉旁的蛛丝马迹。

只要能早早找回两个孩子,纵使欠这些不要紧的人情债,落了锦毛鼠的面子,又算得了什么。相较而言,倒是他此事空有一身武艺,手握长刀却几乎束手无策,还比不上一个小门小派的弟子。哪怕他尚能镇定心神、有条有理的安排探查,也深知人心可怖,爱恨情仇一念之间,两个孩子的命也系在这寸寸光阴掠去的须臾里,就像过去无数从他们的人生里彻底消逝的人,而他远在此地,心知肚明又一无所知、无能为力。

这远比当然府州冰天雪地里自感渺小,握不住自己的性命那日还要无力苦痛。

可笑!

真是枉他轻狂二十载。

他换了口气,凛冽的目光又落回到早早噤声装哑巴的小乞丐身上。

“白五爷,老头说的,武进县内这三日出入的江湖侠士大多在此了,”小乞丐识相地说道,瘦巴巴的面孔上挤出一个笑容,“还有就是双子门的那对姊妹、峨嵋派的游听白、八卦门的秋池越、萧山门的花调,聋哑门的门人弟子皆曾来过遇杰村,旁余无门无派的,如冷剑范奇……”他板着手指跟白玉堂数了一圈,知晓甚是详细,“哦哦,还有还有,闻说黑妖狐智化有一弟子名作艾虎,是个武艺超群的少侠,我哥说瞧见他今夜在庙会,不过后来好似夜中往北回城了。至于十绝亭的人都在城中,他们门下弟子最好认,各个脸上有印记,不曾听说有人离城。”

“劳烦诸位弟兄。”白玉堂略略颔首,又给了小乞丐一些银子,沉凝的面色阴霾闪烁。

这么说来,十绝亭的弟子作案可能不高。

虽说十绝亭门下复杂,定有面无痕迹之人——若掺和拐卖女童,断不能给人留下印象;但若如他们猜测那般是艳十绝那女人得知白玉堂的下落后,命人拐走白云瑞、伺机报复,反倒不必遮掩,就等着白玉堂上门、给他痛苦难堪才是。

除非这伙人当真是只为拐卖,白云瑞不幸落入这场意外……

白玉堂单手捏住眉心,似乎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猫儿……?”他下意识地垂着眼唤了一声。

自是无人作声应答,反倒是一旁的小乞丐稀里糊涂地抬起了头。

白玉堂与他略略摇头,想不明白,徒留心悸愈发重了,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就像是身为侠士多年出生入死、险地奔走的敏锐直觉里,又一次嗅到了古怪的危险——仿佛有什么在他一无所知的此刻临近并且迫害了他所惦念的……?

他想起展昭在稀薄月光下的催促,“云瑞在等我们。”

是因为那个孩子……?

白玉堂紧蹙的眉头里压着愠色,眸中晦涩难辨,无意再乱自己的思绪,只一再提醒自己冷静。

嫂子将白云瑞教养的极好,但鲜有出门,怕是不曾提过提防陌生人……不过白云瑞胆大那都是在自家的,随着年纪增长,学会认人了,反倒是怕生起来。且白云瑞因是早产儿,成日里跑跑跳跳,照秦川沈氏祖传之法强身健骨,那可是锤炼沈家刀匠体魄之法,换句话说,白云瑞习武启蒙比展昭还要早些。他的力气更是比寻常孩童大得多,要想挣扎起来,便是成年人也不可能一下按住——须知平日里,他趁展昭不注意都能挣开跑脱……

其他人,哪怕是习武之人……

白玉堂一怔,隐约觉得自己捉着了些许线索。

展忠与两个孩子在人群挤散后,白云瑞被人逮住并没有挣扎,否则无论有无喊声,都要惊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白云瑞见过那个逮走他的人。

白玉堂急匆匆转身,有意回明园,又被捧着银子欢喜的小乞丐茫然地拦住了。

“白五爷?”小乞丐诧异道,“您不是说要去寻村里的伢子伢婆?”寻常小村落都是平头百姓、白身或佃农,但遇杰村不同,因着展家大族在此,又有些乡绅员外建大院久居,少不得买些丫鬟小厮、婆子家丁,村中也有干这营生的人伢子。

白玉堂未有顿住脚步,只抬手将小乞丐的后领一提,纵跃翻过几家屋檐,吓得学艺不精、“草上飞”只能地上爬的小乞丐哇哇大叫了数声,才勉强在夜风里听见白玉堂的问话。

“风长歌——你们帮主可在城中?”

小乞丐发虚地看着底下,四肢都软了,抖着声道:“在、在的,代帮主这几日都在寻人,未曾离去常州。”

“劳烦发信于风帮主,道白某有事请他相助,”白玉堂不冷不热的嗓音平稳传来,“他若愿来,风帮主今日所急之事,陷空岛与白家之人皆可假手于他。”

小乞丐一愣,张大了嘴,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人已经被白玉堂轻松搁在巷子里。

一个湿漉漉的钱袋从天而降,落入他的怀中,风中冷语与银子磕碰的清脆声音合在一起:“劳烦丐帮弟兄再费心查访这两日在明园四周出没之人,多谢。”

再抬头,一身白衣的人已然在夜色里疾奔而去,失去踪影。

“白五爷!”小乞丐猛然回过神,高声喊道,“您这——我这回头往哪儿——?”

白玉堂远远听着声收了,目色冷沉,未有答复。

他自是往明园去的。

白云瑞与他二人同行,入常州四日,唯有在明园两日不得他们照看。同行之时,路上无人与白云瑞熟识,最多与客栈外食肆里的老板娘打了声招呼;而呆在明园之中,院墙相隔更不太可能与外人接触,除非有人进了明园、又或是那孩子曾自个儿溜出门。

白云瑞在家中便是个小混世魔王,胆子肥得就差把自己当烟花送上天,添之他们二人两日里鲜有露面,一时闹了脾气也说不准。

此刻细想来,展忠白日曾道白云瑞昨夜哭闹一回,隔日一早又同展忠的小孙女玩到一块儿,压根没理两位父亲,想必是气性未消。他跑不远,至多如南无茶园一般在院子里溜达,若与新结识的小姑娘一并,在仆从稀少、小小的明园里摸索一圈,出了门简直易如反掌。俩小孩儿知分寸,没有跑远,只在大人目光所及处来去,展忠与府中仆从想来也没有在意。

而拐走两个孩子的人,不论是何企图,只要不是临时起意,短短几日内定计行动,都得暗中了解一二。

说来展忠年纪大了,未必会带两个年幼的孩子,尤其是带着个小主人,凑这庙会的热闹。今日之行是意外……?又或者明园下手不便,有人故意诱哄了白云瑞?

这孩子若哭闹要出门,展忠确是拦不住他,只能遂了他的意。

倘使这番猜测无错,必当有人与白云瑞在明园里外碰过面,令这有些许怕生的孩子放松了警惕。

遇杰村丐帮弟子不多,都是因“邪刀鸿鸣”聚集于此,盯得都是江湖人。村民朴实,因而连个流落于此的寻常小乞儿都无,不一定有耳目察觉此事,白玉堂也对丐帮此时探查不抱希望。

倒是明园之中的仆役,还有明园……

白玉堂心事重重,踏着影子飞檐走壁,身似白衣鬼魅,几个起落间,已然近至明园展家所在巷子。

明园漆黑的木门敞开着,里外灯火通明,却是死寂得好似无人,但展忠该是留在宅院内等候消息。花调来去匆忙,搁在明园门前的那坛酒也忘了带走。白玉堂匆匆瞥了一眼,这刹那的恍惚里,冷不丁想起前一刻在巷中与展昭未尽的低语。

“玉堂,你若有疑,不妨直言,不必忧我动摇……”

白玉堂稍稍晃神,从墙头轻一蹬步,行云流水地落在巷子里的院门前,也暂且甩下了脑中的思绪。他没有回明园,而是笃定敲响了明园隔壁宅院的大门。

敲门声不重,却借着奇诡深厚的内力层层震响了宅院内。

丐帮耳目未必知晓,明园中的仆役与明园邻里倒是极有可能察觉异常。

很快,院内有了声响回应,“谁呀?这么晚了?”一个年轻不算轻的仆役快步而来,诧异地拉开了大门。

“老伯你好。”白玉堂单手提刀、眉目锋利,尽管带着笑面,也阴霾难减,将拉开小半门的仆从又吓得推门关上。他只能抬手快快卡住了门缝,轻易推开了并不笨重的漆黑木门,在仆从哆嗦惊愕的声音里,收敛着脾气,和和气气地道:“在下是隔壁明园展昭之友,夜中冒昧来访,只问一桩要事,委实急切,还望老伯海涵,耽搁少许时辰。”

那看门的仆从双手按着门,却纹丝不动,丝毫不能奈何白玉堂,连连扫了他好几眼,才小声道:“你……您、您要问何事?”

话毕,白玉堂却没答话,而是顺着敞开的门缝往里望去。

几乎是同时,有旁人问话远远传来,“贵伯,生了何事?”紧接着便是踏步声近前。

一个中年男人提着灯笼的身影出现在门内的走道里,面容温和肃穆,眉头紧皱、下颔蓄着齐整的黑须,正是这宅院的主人——展暄。他好似有些行走不便,因而走的极慢,神色隐含苍白倦色,但身板挺的笔直,横扫来的目光冷酷无情。

“老爷,有、有人寻来问话。”看门的仆役犹疑片刻,总算是打开了大门。

展暄又近了两步,看清了门外的白玉堂,当下黑了面色道:“这位公子与在下素无交情,夜中不请自来,莫不是昨日骂的不够畅快?如此贵客,在下招待不起。”

言罢,他懒得理会,只僵硬地转过身去,冰冷道:“贵伯,关门送客。”

“且慢。”白玉堂一动不动地按着门,锋利的眉目甚是冷静,丝毫不在意门内之人恶容,只专注盯着看门的仆役贵伯,单刀直入、快言快语道:“展老爷,白某只为问一事,若非情急,并无叨扰之意。不知贵府今昨二日可有人曾看见生人在明园来去,或与明园府中的两个孩子碰面言语?”

展暄离去的脚步停住了,侧过身来,悻悻然的神色竟是有了些许变化,眉头皱得更紧,敏锐道:“那两个孩子怎么了?”

白玉堂本只是有意问询展暄府上看门的仆役,并无与展暄打交道的念头,此时却意外扫了展暄一眼,“今夜庙会人多,忠伯带着两个垂髫小儿遭人群挤散,孩子在街上失了踪迹。”他突然想起昨儿白日在这宅院之中听墙角时,展暄轻蔑又厌恨的低语,还有这一日来所见所闻……白玉堂意态沉敛,正色与展暄一拜道:“稚子无辜,横遭此难,不知下落,多半是拐子行恶,白某揣测贼人这两日曾上门趁长辈不备,与孩子搭话……”

展暄一怔,约是当真对今夜门外村里的喧嚣一无所知。不待白玉堂说完,这个厌恶邻里、素有旧怨偏颇难消解的男人就转头看向了门前另一人,肃容急声道:“贵伯,你可曾看见?速速答话。”

贵伯一脸茫然,却是无知模样,又仿佛脑子还未转过弯来。

展暄神色更沉,骤然高声,“来人!”

院中的仆从极重规矩,一听此声居然纷纷急促踏步而来,甚至连展暄的夫人展李氏也茫然又慌乱地走了出来,发声问询出了何事。展暄未有理会,只紧跟着毫无犹疑地喝令道:“二日来谁人曾有外出,上前来。”

白玉堂目光微闪,说不上是讶异还是困惑的复杂意味沉坠,只见展暄轻轻一挥袖,以那隐见怒色的口吻问话上前的仆从,“你们之中,这两日谁人曾见宅院四周有生人出入,与明园幼子言语?都仔细想想。”

仆从们面面相觑,皆是不明其意,甚至有几人被提刀的白玉堂吓了一跳。

白玉堂已然先抱拳一礼,领了这番好意,解释道:“白某幼子与忠伯孙女今夜走失,或是被歹人所拐,往诸位回想两日之状,助一臂之力。”

展昭所言不错,这人间百态合该是众声齐放、不必苟同。

见门内众人哗然大惊,白玉堂立于门前拜礼静候,不曾唐突踏步上前。

世人或有喜恶偏颇、或有是非不分、或有公允尽失……说到底都是情理相依、爱憎摇摆。人总有千万面,总是认不全的。

白玉堂隐约嗅到了一股咸腥血气,抬眉扫了一眼展暄,便闻有个婆子迟疑道:“……今日一早小的采买归来时,好似瞧见有个年轻姑娘于明园前的两个孩子搭话。”

白玉堂按门的手指发紧,“姑娘?”

“对对,我也瞧见了,我那时在门前洒扫呢,那姑娘低着头,感觉挺和善的。”又有个丫鬟也有了些印象,“她没靠太近,大概是怕吓着孩子,只和两个孩子远远搭了几句话。”

白玉堂脑海中倏尔闪过一道影子。

他拎着长刀的干燥手指竟是罕见的出了汗,口中咬着冷静,沉声道:“那姑娘什么模样,二位可有印象?”

二人皆是摇头,白玉堂并不失望,甚至隐隐察觉不详的意味拔上心头。

他好似猜到了……“哦!对了那姑娘手背上受了伤呢,她走前抬手摸了小女孩儿的头,便叫我瞧见了,两道长长淤青,不像是疤。”丫鬟拧眉细想中忽然道。此言落下,几乎将那个不知面目的年轻姑娘钉死在白玉堂的脑海里,众人只觉夜风晃灯,白衣人跟一道鬼魅一般猝然消失,纷纷吓得尖叫。

白玉堂却顾不上了。

他面色难看,往西北方向纵跃疾走,快得只剩下一道虚影,还有几分从未一见的狼狈之意。

那个姑娘!

那个和一位古怪的老太太同行的年轻姑娘!二人早早盯上的展昭,他分明有所忌惮,竟是在两日来种种混乱里被分了心,未曾想起此事!

到了此时,他猛然捕捉到先头一闪而过的念头究竟是什么——

艳十绝倘使有意报复于他,定然是堂而皇之地令白玉堂知晓是十绝亭带走了白云瑞,只等白玉堂上门;与此相同,有意寻仇展昭之人,定然也猜得到展昭的打算,二十七年前那笔不明不白的仇与债定能让展昭为白云瑞主动寻来、一问究竟,他们只要提前布下天罗地网,坐等展昭踩入陷阱……!

就在官府!

二人分头行事,各解各怨,却是恰恰将展昭独自送向潜藏的敌手!

今夜巷中未尽的低语在发足狂奔的仓皇之中又一次涌现脑海,像是大浪乘风扑来,在死寂的夜色里卷走了一切。

“玉堂,你可是发觉何事不妥……?”

“……那日与侯爷夜谈,我便知旧事难辨,思来想去不知如何与你谈起,他所恨父亲亲手以巨阙斩断……”

他心悸且发觉的危险,指向的是展昭——

狰狞的夜色里,一只冷箭无声地射落了。它蛰伏太久,就像一只等待着捕捉猎物而张开獠牙的野兽,指着举着古剑、双耳垂血、毫无知觉的蓝衣人的背脊,无意等待任何人,只配合最恰当的时机。它知道就是这一刻,这个武艺高强、一人可敌万夫的年轻人什么都听不见了。

咻。

铁箭杀风。

※※※※※※※※※※※※※※※※※※※※

啊啊啊,我怎么又来不及了,不是在路上就是在赶项目,不然就是水土不服。

最凄凉的是我还卡文。

我死了。今年过年太难了。

我万万没想到我大过年的一边卡文,还要一边操心改项目,改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我太难过了。

下两章是番外,会用更多字数的正文顶上来,现在买也可以。

二月补偿,我尽量二月日更一月。

呜。晚安。提前祝大家新春快乐,鼠年(哦五爷之年来了)大吉。

小天使有锦毛鼠罩着嘛,一定会大吉顺利的!

(顺便大家也知道那个疫情正在扩散,注意保护自己,出门戴口罩,多通风,少去人多的地方)

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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