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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七回 行各道,东边晴日西边云

作品: [七五]桃花酒 |作者:洛安之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3-16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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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通亮, 是个好天气。

虽与白玉堂道其许是快去快回,自个儿探查叶家与红叶山庄需得耗些工夫,但二人分头之后, 片刻不曾耽搁的展昭倒是先赶至叶家。苏州有八门, 乌鹊桥白府在苏州城靠南一侧,便得从城西胥门出。城门遥对姑胥山, 出城门、过护城河向西北行没几里路, 穿过一道林子便见着一处小山坡——沧海山庄就在那上头, 坐北朝南,围在一片未被秋风凋落枝头的蓝色花海里, 如老乞丐所言, 牌子又大又招眼, 颇有旧日里江湖四大世家的气派,好认得很。

展昭拎着剑蹲在树上, 远远眺望花丛里的沧海山庄。

那该是些八仙花,不知为何过了花期尚是常开不败的模样。一朵朵团簇成球状,花丛低矮,随风摇曳入浪花,簌簌作响犹似秋日早晨的清脆笑声,金光斜来, 美景尽收眼底。而被它们团团围住的沧海山庄, 在这西郊山河花海之间, 遥遥一望, 颇似孤僻的海上仙阁, 粉墙黛瓦、高楼大院, 叫人难以接近。

展昭略作沉吟, 虽无为难之意, 仍是蹙起了眉头。

门前院外并无巡视和守卫的护院仆从,大门紧闭,只半开着一扇侧门供人出入——当然,这会儿空空荡荡,半炷香也不见有一个人跨过门槛。侧耳听去,只有风声和草叶摇响,莫说人声、打水声,许是隔得太远连个脚步声都没有。时辰已经不早了,城中百姓此时都燃起炊烟、忙于生计,这沧海山庄四周却寂静地犹如一片死地,一副任人出入、随意来去的模样。

未免太过安静了些。

展昭没有轻举妄动,寻道凑近叶家。

尽管这叶家瞧着毫无防范,不如想象中那般戒备森严。便是叶家子弟平素关起门来,低调做人,从不与人往来,自家院门外也不该如此罕见人迹。照林秀云所言,叶家不是避世而居,与外头彻底断绝了干系,她还受叶家雇佣,上门陪那叶十娘子种花来着。再说,江左叶府一族百年前在江湖扬名,聚居姑苏当是族人众多,瞧瞧这沧海山庄之大,院墙之中可纳远胜一个数百人的村落。偌大的武林世家在吃穿用行上该不会都能自给自足罢。这数百人居其中,仆从来去、生火做饭、打水洗漱……再轻手轻脚也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动静,且人和人之间难道都哑巴了,不说话不成?

安静得不太寻常,甚至可以说是古怪了。

展昭单手揉了揉耳朵,凝神细听片刻,反而有些摸不准主意。

避开耳目暗探当是不难,但叶家族人的底细不明——江湖皆道叶家没落,年轻一辈不中用,偏是转头就出了个叶十娘,能避开白玉堂一刀,身法定是了得。回头他乍然潜入又碰上个名不见经传的高手,又或是一进一出全然在对方眼中……

除此之外……展昭心下捉摸着,隔着树叶又端详了一会儿八仙花海里的沧海山庄。

沧海山庄本就大,四周花丛低矮就显得空旷,所在地势高,墙又比寻常宅院高上几寸,自然隔绝了墙外的窥视,全然不知里头是个什么光景。哪怕他站的高些,至多瞧见一二院内高楼树丛,还容易叫院内之人察觉。且晚上黑灯瞎火的还好说,青天白日里没有遮挡,光是靠近院墙都太过醒目,欲潜行探入更是麻烦了。

展昭当然不可能在此耗费时辰,枯等至天暗。

他远远望了一眼,沧海山庄门前仍是无人来去,只有蓝湛湛的花儿在晨光下静谧绽放、甚是娇艳。展昭单手扶着树枝往下一跃,向着山庄侧边绕去,眨眼就扎入了树丛之中。

西北边儿的山头徐徐飘来一朵阴云,遮掩了些许日头。

风又来了。

无人瞧见,秋风斜吹时,这些蓝艳的花儿翻过面,在隐约阴沉的天色里露出了底下红得发黑的枝条和泥土。

而风钻过枝条藤蔓的缝隙,一路揉着树梢黄叶、拨弄河水与旌旗,撞上了硬梆梆的城墙和守城兵的铠甲。勾栏瓦肆里宿醉的汉子半梦半醒地一探脑,就被风吹跑了头上散开的幞头。他“哎”了一声,慌忙伸手去抓,软巾顺风扭身一躲,悠悠扬扬地往底下飘去。

底下正热闹。

日上三竿,天大亮了,尽是人间烟火气。

贩夫走卒挑担而过,只管在巷子一侧的角门外喊一声,酒楼后厨的人就匆忙来迎接这送上门来的新鲜鱼虾。拉着瓜果蔬菜的牛车也随后跟至,习以为常地排着队给各家食肆送食材。好似有谁家的米面出了差错,掌柜的拎着帐房先生的耳朵骂骂咧咧好半晌不见歇,撸着袖子和那送米面的汉子讨价还价要退货。只是纠葛少顷,许是怕人笑话,很快掌柜的黑着脸还是将米面收了。

动静虽歇了,可坊间喧嚣声却大起。

似是巷里坊外的各家听着声,笑着起了身,纷纷操持起今日的生计。

木匠拉着长锯在门前吱嘎吱嘎,各家劈断的柴在院子里高高垒起。算命的半仙儿刚啃完包子,剔着牙摆桌开张了。小乞儿们饿醒了,扎堆挤在早点铺子和酒楼门口嗅着鼻子、吞着口水,眼巴巴地瞪着来客,赶也赶不走,还有个胆肥的伸手摸了个肉包子就跑,被拎擀面杖的大娘追着跑了三条街。这头青楼熄了灯,门窗还紧闭着此起彼伏的鼾声。那头铺子支开了门板,炉子上烧的水开了发出呜呜叫声。梨园里的戏子早起练晨功开嗓,个个丹田发力,一会儿鬼哭狼嚎、一会儿声若游丝,又过一会儿字正腔圆地吐气高唱。几个妇人刚出门时碰上了,站在台阶前闲聊,原是几个媒婆,要趁着今日日子好去给人说媒。

还有几家参差坐落在坊里巷外的赌坊一夜未闭,骰子与铜板哗啦啦摇响的声音总算是有一时片刻的稀稀落落。赌光了钱只能歇了兴头的老赌鬼们个个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出了门,或有几个困意上头,直接就抱着胳臂在角落蜷成一团倒头睡了,但今儿新来的一批赌鬼又揣着几枚铜板迫不及待地矮身钻到各张赌桌前……

不知哪家人养的大黄狗在道上躺着歇息时被人踩了一脚尾巴,又惊又怒,扭头就咬了人一口,见没见血不知,杀猪般的痛嚎先把人吓得一激灵。一人一狗在当街口对骂起来,听得不少人笑跑了瞌睡,彻底清醒了。

软巾在风里懒懒卷了个身,从街坊里的过路人脸上蒙了过去,引来一声诧异的叫声,还没来得及抬手来抓,又被风带跑了。

巧了,巷落一侧的一家酒楼里,听着一声“客官慢走”,一位公子哥刚绕出来就碰上这作妖的软巾幞头。路边人正嘀咕这什么人啊大秋天的打什么扇子,嫌天不够冷呢——他掌中那乌黑的雕花铁扇一开,信手将软巾在面前拦下了。是个习武的江湖公子带着他的武器呢!他又不轻不重地一合扇,仿佛根本没用上劲,斜上一甩手。

软趴趴的幞头竟是绷得笔直,眨眼间如利箭飞射而出,直奔楼上窗台,恰恰好卷上了幞头主人手腕。

好生厉害!何许人物?!

汉子大吃一惊,眯着眼低头去瞧。

那公子哥已经踱步至一侧檐下,遮住了模样,只见一身丁香色的长衫,身影颇有风流相。

不过他好似被算命的半仙儿缠住了。

那老头儿单手捻着灰白的长须末端,颇有仙风道骨之色,只是笑得委实猥琐,口中念念叨叨着“哎呀哎呀”,说公子哥初来乍到不是苏州人,但他瞧着面善,定是他等候已久的有缘人;又说公子哥印堂发黑恐怕灾祸临身,多半是招了邪祟,一只手紧紧拽着公子哥的袖子不肯放手,生怕他跑了。

那公子哥低着头,往回拽袖子拽半天没拽回来,竟也不恼,站在原地笑眯眯地反问当如何祛邪。

半仙老头儿摆摆手,说:“嘿呀,也不难,贫道这里有一道符,公子您啊只管随身携带几日,自是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往您身上靠!”言罢,那折好的符纸已经从他袖子里滑了下来,直溜溜地落进他手心。他再一翻手就塞进了公子哥的手掌心里。

街坊邻里纷纷探头笑了一声,被着算命老头扭头瞪了回去,满脸写着别叨扰老子驱邪。

公子哥面色古怪地盯着手里被强买强卖的符纸片刻,笑问道:“不知道长这符纸怎么卖?”

“哎呀,祛邪的事怎么能谈钱呢。”算命的老头说。

那公子哥好似挑了一下眉毛,果不其然,算命老头觍着脸继续道:“不过嘛,这符纸到底是贫道花了老大精气绘成,旁人来求我还不给呢……!”说着他轻轻觑公子哥一眼,一副“您心里有数知道该给多少罢”的模样。只是他这面上摆足架子,拽着公子哥衣袖的手可是半刻没松。

斜对面摆摊卖烧饼的小哥还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张口就笑:“公子您买那符还不如来我这买俩烧饼划算,吃饱喝足精神好,什么邪祟也不敢跑您头上去。”

“去去去,胡说什么呢!你那烧饼能祛邪吗,什么都不懂!”算命老头急了,努嘴驳斥道。

公子哥想了想,反手一折扇轻轻敲在老头儿的手腕上。

算命老头面上不见吃疼,但老老实实松了手,给赔了个笑容。

“买你这符纸也可以。”公子哥冲算命老头勾勾手指,和气道,“跟你打听桩事。”

“……贫道这又不是卖符纸,也不是包打听……”算命老头眉毛扭了扭,好似有些不大乐意,嘴上刚叨叨两句,见公子哥掂量了一下腰上的钱袋,话锋当即一改,凑近道,“不过嘛,贫道素来是乐善好施,公子便说罢,贫道权当日行一善了。”

“苏州城有几家银楼?”公子哥弹了弹手中的雕花铁扇,问道。

算命老头张了张嘴,“银楼?”

公子哥懒懒点头,指尖从怀里夹出了一枚金灿灿的发钗,打着精致的花样,跟这算命老头比划了一下,结果不小心从怀里勾出一枚包着手帕的玉佩。他推手一挡,赶紧将玉佩纹丝不动地摁回了手帕,再塞回衣服里,遮得严严实实。

算命老头心说这金钗瞧着成色不一般,多半是足金,自是没留神那玉佩,只下意识地揉了一下鼻子,在这秋日早晨更觉凉飕飕的,跟下雪天似的。“哦!公子想给姑娘家打金呀?给心上人的?”他嘿嘿笑了笑,露出一个意会的表情,脸皮皱到一起,挤眉弄眼的,格外猥琐。

公子哥轻哼了一声,似乎应下了这句问话,单边挑着唇角,吊儿郎当的,倒是更显风流之色。

“公子要问整个苏州城?”算命老头又道。

见这公子哥点头,他这会停了一下才皱着眉头,不确定地说,“那少说得有三五十来家吧。”

公子哥好似也不在意,“最好最大最有名的是哪几家,报来听听,我要订造一套齐整的头面,须得上好的材料和手艺了得的金匠才打得出来。”他微微侧头瞧算命老头,微微一笑,“我不为难你,你也不必说替谁家说项,只管报几个城中有名的,东西如何、手艺又如何,我上门一看一清二楚。实在不知,你只管说几个你熟悉的也成,我再寻人问问便是。”

算命老头仿佛明白他的意思了,这就道:“这条街就一座银楼,是石家的,手艺嘛我说不上,不过他们石家人脾气不咋地。旁的……”

他话还没接上,卖瓜的大婶快嘴接道:“公子您要打金做头面,那可得去城西。城西昌家银楼在苏州那是鼎鼎有名,出的那些金钗银簪步摇发梳,做的都精巧细致得紧,苏州城内哪家小娘子不欢喜呀,成亲都去他家订的货。”

“去去,谁让你插话了,昌家银楼我能不知道吗!卖你的瓜,少掺和旁人的事!”算命老头当即恼了,一转头又变了脸笑呵呵介绍道,“城西昌家做的大,乃是苏州十富之一,光铺子就在城内有十三家呢!不过他们家东西卖的贵,奸商!不是什么老实人!谁知道是不是足金的,是罢,还比旁加多收些订造的银子。当然,公子还可以去城南的柳家银楼和苏家银楼。”

公子哥听了一圈,没表态,只随意点点头,又在付银子买那破符纸时想起什么一般,转口问起旁事。

“你这附近有赌坊罢?”公子哥道。

“哪儿能没有啊,这条巷子就数窑子赌坊多。”算命老头收着银子道。

“瞧得出来。”公子哥闻言笑了一下,那双狭长上挑的眼眸很是薄情地斜向坊间出入的百姓,从人群里几处悠悠掠过,语气难辨道:“高台戏子、坑蒙拐骗、地痞流氓、偷鸡摸狗。窑馆不提,赌坊总要聚于此。”

算命老头仿佛听得后颈皮一紧,干巴巴笑了,打圆场道:“欸,公子话怎么能这么说,便是多些寻欢作乐的,我们也就是些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

公子哥又笑,“那这附近有几家赌坊可知?”

“五家,都是些小赌坊。”算命老头这回答得干脆,看了公子哥一眼,还给指起了路,“公子您这也想上赌场寻欢作乐一把?喏,您看往前走三丈,就有两家对门开,俩东家结了仇,还时不时打起来。”

话音刚落,左边那赌坊的门帘突然被掀了起来,一个黑影摔了出来,直冲右边的赌坊大门。

只听咚的一声响,那右边的赌坊木门开裂,而一个汉子痛叫着从折弯的木门上滚了下来,在台阶前跌的鼻青脸肿。

紧跟着,左边的赌坊里走出了几个个头不高的大汉,五大三粗的。

“吴老二,”领头的那个凶神恶煞地开骂,“没银子还敢上桌,活不耐烦了,上老子这儿空手套白狼!”

“滚远点,再叫老子碰上要了你的狗命!”

骂声才刚刚张开架势,倒地的汉子也还没来得及抬起头,被殃及的右边赌坊里呼啦啦走出了几个瘦却高的男人,正骂着“哪个不长眼的敢砸老子赌坊门面”!这几个穿着打扮倒是文绉绉的,可有些病容的脸色甚是阴鸷、不好相与,目光环视街坊时都活像是拿鼻孔看人。领头那个怒气冲冲的,到门前一瞧便知晓个原委了,这一捋袖子,先瞧了地上捂着胸口咳嗽的汉子一眼。这一眼可好,他嘴角一扭,竟是不急着寻对家赌坊晦气,当即阴阳怪气唤道:“唷,这不是吴二爷?”

“您这欠的,还差三十八万两的窟窿没补齐,再过两日可要再翻了,怎的,还有心思开赌呢!”

“您要是想赌,我们这儿和对面不同,那是时时刻刻都欢迎的。”

这话一出,左边赌坊那几个五大三粗、个头不高的汉子先变了脸,“操——老王八你怎么说话的!”

那似是姓王的赌坊东家冷笑着踏前一步,对对家赌坊的不满叫嚣充耳不闻,只管往那鼻青脸肿的汉子面前单膝蹲下,轻轻一掸汉子的衣服,接着自个儿的话道:“就是最好把前头的债还了,见人也好抬头,是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您这打的欠条都有两尺厚了,要是旁的人——”他抽出插在腰间的匕首,往张口想说什么的汉子胳膊上拍了拍,那手抖的很,仿佛握不住匕首随时能给他捅个对穿,吓得这汉子一哆嗦,僵住了,“早卸了一双手脚抵债了。这还是看在吴二爷是咱们赌坊的老客、吴老爷当年又威名震苏州的面子上……”

左边赌坊的东家闻言笑出了声,“说的可比唱的好听,搬空吴家的,莫不是你打娘胎没见过的兄弟不成?”

这王老板猛然起了身,惊得那台阶上的汉子向后仰倒,一脑袋斜嗑在台阶一侧的架子上,滋出血来。可四周没人注意,王老板更是一脚从地上的汉子身上踏过去,直将那汉子踩出一口老血来。他身后几人也是一人踏一脚横穿而过,撸起袖子,嚷嚷起来,嗓门大似雷响:“他娘的黄老狗你找死,老子还没跟你算账——故意往老子门前踹!”

“狗屁!谁让你那破门不禁摔!关老子屁事!”

眨眼间,赌坊前的摊贩熟练地收摊往两侧遁走,而两伙人当街怼到了一起。

三丈外的算命老头见状,便和公子哥努嘴,“你瞧就是这样……”话未完,倒是先注意到公子哥正眯着眼、打量那个被揍了一顿还连受数脚的可怜男人,也不知是心生同情还是有几分好奇。算命老头瞄了一眼公子还未收起的钱袋,格外知情识趣地说了起来,“公子还是莫管闲事,那吴家二少落到这般地步全然是他自作自受!”

公子哥好似来了兴致,“说来听听,这吴家二少在苏州是个什么人物?”

“也不是什么人物,吴家二公子吴文浩,原也是我们苏州的富家公子。”算命老头道,“不过嘛,年少好赌,败光了千万家财。”

“他便是再好赌,这千万家财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败的光的罢。”公子哥哂笑道。

“诶诶!!嘘——!嘘!”算命老头闻言下意识地瞧了一眼不远处已经打成一团的俩赌坊护院,连忙同公子哥打了个眼色,“哎呀,公子您心里明白不就成了,怎还说出来了。”他缩着脖子在公子哥意味深长的挑眉中小声道,“这明眼人都明白当日定是赌场的人给做了局,这才小赌变成大赌,小钱滚成大利。”

“你不是说都是些小赌坊?这赌坊后头是谁,敢这般行事,不怕失了信誉往后没生意可做?”公子哥反问。

“这也怪不得那赌坊趁火打劫,都是那吴家二少自己造的孽。”算命老头道。

“公子您是初来乍到的,不清楚里头的干系,早几年吴家二少行事嚣张,这纨绔子弟啊年少时斗鸡走狗,仗着家底丰厚,与苏州城的达官贵人有些交情,没少得罪人。”他用下巴示意那王姓的赌坊东家,“闻说有一年冬日,王老板也不知怎么招惹了吴二少,硬是冷风雪天里跪了三日。您瞧他那手,已经有些不利索了,就是被吴老二作弄踩坏了。王老板罢,又是个记仇性子,如今风水流年转,吴家倒了,照这下九流里混出头的脾气,吴老二到现在愣是没缺胳膊断腿、活蹦乱跳有口气在,那都是奇了。”

“他倒是手下留情了。”公子哥语气不明道。

算命老头耸耸肩,“老话说得好,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看公子您还是莫凑这闲家热闹,晦气的很,也切莫菩萨心肠——他吴老二啊,天王老子都救不了。”

公子哥没应,只是似笑非笑地摸着下巴,远远端详着滚到角落里想趁乱逃命的吴家二少许久,仿佛是要将这张面目记个清楚。待算命老头被他古怪的注视惊得心下微跳,面上展开疑惑之时,这公子哥才失了兴头般,赏了银子扭头走了,没有当真上前去寻那晦气的吴老二。

坊间的打斗终是引来了巡街的官差,匆匆散了场。

日头又攀高了些,但不见温暖,风与云搅成一团,将寒意摔在苏州城头上。

眨眼的功夫,风大了些,吹皱了一湖冷水,也吹皱了湖岸人的额头,赶着他们走。金鸡湖岸边的杨柳也瑟瑟发抖起来,树枝时不时地拨弄着闲闲停在底下的乌篷船。渔翁正提起空空如也的鱼篓,迎着秋风若有所思,也不知可否是为生计发愁,就听着有人喊道:“老伯,可开船渡人?”

那声儿听着就明亮飞扬、中气十足,唱一曲渔歌定是响遏行云。

渔翁心想着,一抬头,见一个俊地扎眼的年轻人牵着个奶娃娃正站在岸边杨柳树下同他说话。

来者可不正是带着白云瑞的白玉堂。

他与那包打听问过吴家之事后,未有照原定之意先会会吴家之人,就折道向东直奔金鸡湖。吴家之事他如今心头有数,甚至不能以古怪一论。毕竟家族兴衰、时运变转历来有之,遑论这吴家的人若当真如包打听所言,又是好赌又是好色,家境如此仍不知悔改的模样,吴家败了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多年未见终究是血亲难断……展昭性子里有几分侠者叛逆,但与父母亲厚,乃是孝顺之人。若非正事当前,他不肯因己引祸于亲,今日到了苏州吴家门前,岂会一时坐视不理——展昭迟早要搅和到吴家的烂摊子里去。

念及昨夜展昭言不由衷,白玉堂眉梢阴霾隐现,紧跟着想起那包打听口中的两位似乎烂到根底的吴家少爷,还有那卧病在床的展昭外祖……怕是比展家那群老古板更为棘手,尤其是那嗜赌如命的吴二少。所欠赌债好说,天大的窟窿也没有白五爷填不上的,可这人戒不了赌便是祸患,还须谨慎思虑一二。此事倒也不急,苏州到底人生地不熟,那吴家两位少爷到底是个什么品性、吴家倒了的根由,还得再同多方打听,一一核实……

只一条,那吴家外祖……

白玉堂心思瞬息万变,目色在日光下也沉了几分。

他带着白云瑞离城之前,是从吴家屋檐上绕道而过,且闻着浓重的药味和老叟含着痰闷声咳嗽声,或是当真命不久矣。不知是什么疑难病症还是因着年纪大了才病来如山倒,奇珍药材又可能否暂且将命吊住。无论如何都要联系白家……白玉堂收敛思绪,再落在乌篷船上的渔翁身上的目光闲适又冷冽。

展昭今日城西之行多半要费些工夫,他便是一来一去也当是来得及再做安排。

白玉堂对那渔翁抱拳微微一笑:“若能渡我二人至湖心岛,白某必有重谢。”

况且正如那猫所言,走货一案他们追查数月,耽搁得太久了,公私须得分明。眼下,还是先料理要紧正事。

秋风裹挟着寒霜打叶,卷起他霜白色的长衫,好似为这彬彬有礼的好颜色描了几笔炽烈杀伐之利。风又高起,天色一贯是捉摸不透的脸,此时在同片天下、几里之距,竟是东边晴日照、西边阴云起。城西遥遥的绿林丛中,展昭迎面撞了一阵疾风,风里还有一股浓重的花香。他猛然在树梢上蹲住了身形,也不知是被莫名其妙的花香冲到了,还是因着城东湖畔的背地里念叨,展昭按住鼻子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他也不知身在何地,似是不便出声,咬着唇强忍时整个肩膀都跟着抖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抖动的树叶里斜划出两片飞叶,展昭神色不动,单腿钩住树枝,向后一仰挂在了树上,也躲开了那锋利如刃、来历不明的飞叶。他拎着剑扭身一翻,贴着树干稳住身形,再抬目望去。

林中树木高大,但远不至于遮天蔽日。

然而不远处却莫名笼着一阵灰蒙蒙的烟雾,打着圈缠绕在林间,将探查的视线隔绝于外。展昭凝神屏气观望片刻,才蹑足凑近,浓雾里花香扑了上来,叫人心觉该有一大片明艳的花海聚于此,才能有此刺鼻的奇香。

然而展昭定睛望去,雾中莫说花了,连树都是枯的。

不远处就是粉白的高墙,而至高墙前的一片空旷泥地里立满了石碑——

是一片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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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了!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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