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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林知望用过午饭,便觉得轻快了不少,他仗着身体底子好,很少吃药或进补,只好好睡了一夜,就能好个七七八八。
看过老太太免得老人家挂碍后,在去书房途中装作若无其事的问及徐湛的状况,何朗苦着脸道:“谁也不让看,更不用提上药,没拦住冲了个澡,就那么睡了。”
何朗一贯爱打徐湛的小报告,已接近徐湛的忍耐极限,仍不自知。
林知望有些着恼:“别理他,疼几天长长记性。”
何朗没接话,跟在林知望身边多年,深知后者的脾性,一言不发的时候才可怕,嘴上说得厉害时,多半是没什么火气的。
老五在书房等他。
“今天不用当值吗?”他边问,边去椅子上坐了。
林知恒没回答,反手带上房门,只是说:“回来看看兄长。”
林知望知道他不放心徐湛,哂笑着拆穿他:“看完了就回去,我再狠心也不是后爹。”
“也罢,打狠些,也可对陛下有个交代。”林知恒无心之语,竟忽觉兄长锐利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吓得他肝一哆嗦。
只听兄长平淡的说:“我林知望管教子弟,还无须看他人脸色。”
林知恒吓了一跳,低声道:“兄长慎言。”
林知望轻笑,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混不吝多一条不敬之罪传进皇帝的耳朵里。这件事一过,皇帝必然冷淡怀王向群臣示以公正,一时间,冯党打压他们的风头会更盛,此时“偶失圣眷”,规避风头,才是自保的最佳选择。
如果他猜测不错,冯氏父子收拾完他们,就该轮到那自作主张的陈伯谦了。往后的戏,便让做冯党自弹自唱的专场。
“湛儿闯祸,多数时候也是身不由己,谁都有失去分寸的时候,何况一个半大孩子。孩子不犯错就不是孩子了,大哥宽宽心,别太心急。”
林知望苦笑:“像宁儿那样犯错的才叫孩子,像他回回往死里折腾的,叫祖宗。”
林知恒忍不住笑出了声。
门房敲门道,有二少爷的来信。
林知恒听到宁儿的消息,眉梢一展,脸色顿时好看许多,他将书信拿到手,却见信封上写道“尊伯台林涉远亲启”,怅然若失的交给兄长。
林知望忍笑道:“我头还疼,你念来听听。”
林知恒欣然拆开,刚看一眼,神色僵住,再看下去,脸色越来越差。
“出什么事了?”林知望疑惑的问,却并没有得到答复,屋里一片死寂,只余林知恒翻动信纸的轻响。
“小五。”林知望心生不详,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林知恒这才有了反应,声音沉的像换了人:“宁儿在迎天荡之役中,被浙直总督沈岳赏识,欲召他入帐下做幕僚,宁儿答应了。”
偏生他说的极慢,林知望以为宁儿出了事,被吓出一身冷汗,不禁埋怨说:“李延年答应过不放他去前线,怎么非但食言,还转手送给了沈岳?”
林知恒却冷笑道:“我平生最恨奸佞窃国,可笑我唯一的儿子却给天字一号冯党做了幕僚。”
浙直总督沈岳是冯芥一手提拔,可以说是除陈伯谦外的头号冯党,林旭宁去了他的帐下,换做林知望早先看信怕也不那么容易接受,如今被兄弟一吓,满心担忧侄儿的安危,竟不觉得是多么不好的消息。
便安慰林知恒说:“沈岳虽是冯党,却也称得上干吏,如今倭患猖獗,东南没他是不行的,宁儿跟着他开开眼界,为东南大局出一份力,不一定是坏事。”
林家这两兄弟中,林知望表面是端方君子,却长了颗七窍玲珑的心,林知恒外表温润随和,骨子里却刚正耿直的多。
林知恒冷冷的说:“也难怪他先写信禀告兄长。”
林知望不愿听了:“宁儿是林家的孩子,是非曲直心中自有准绳,难道沧浪之水浊兮,你我就都该闭门读书,偏安一隅?”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知恒沉着脸道:“兄长没有其他的事,小弟先去当值了。”
言罢不等林知望应声,便转身离去,从小到大头一次这么有胆量。
林知望抚额,头真的疼起来,提笔想给罪魁祸首回信,几番措辞都觉得不妥,便喊何朗叫徐湛来。
何朗迟疑说徐湛睡着。
林知望没理他,自顾看起书来,待何朗走到门口,才吩咐道:“叫厨房煮一碗鸡汤面送过来,沃个鸡蛋,少放葱。”
何朗一愣,林家的孩子素来被严格要求作息,除了生病,错过饭点没有单独开伙的美事,书房更加不许带食物进来,残渣易招来虫鼠咬坏藏书,他一一应着,心里知道林知望是心疼了。
徐湛来时,林知望煞有介事的看公文,台眼见他脸色尚可,只是走起路来有些难以掩饰的别扭。
“父亲。”徐湛迟缓的走去书房中间。
林知望问:“歇了一上午,还疼?”
徐湛点头,想了想又摇头,没等开口,便见父亲招手让他过去。
走上前去递了几张纸搁在林知望的手边,林知望捉住他的左手活动了几根指骨,见他除了皱几下眉外没有过度反应,才放下心来。感到他双手冰凉,再一摸头发,潮湿的头发挽在脑后。
林知望怒意顿生,一抬手抽落他的发簪,钳住胳膊扭过他半个身子,挥了巴掌盖在身后。突如其来的疼痛令他下意识躲避,但越是躲,身后的巴掌越是追的急落的重,徐湛委屈的眼泪要流出来。
林知望揍了十来下才停手,见徐湛半干的乌发垂在肩上,红了的眼睛水雾朦胧,精致的五官在不经意间长开了不少,嘴上的绒毛越来越深,肩膀也渐渐宽展,不再是最初见面时文弱清瘦的模样。
“不吃不喝不肯上药,湿着头发就去睡,还想怎么闹?”林知望问。
徐湛揉着身后没说话,爱干净所以洗澡,又乏又困所以倒头就睡,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发火打人。
林知望这才想起手边的几页纸,翻开去看,隽秀的行楷如行云流水,流畅不失坚韧,他心中暗笑,这才是他儿子应该写出的字。
“这是什么?”林知望问。
徐湛垂着眼睑犹豫了半晌:“悔过书。”
林知望点头,心知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徐湛也不会主动写这种东西给他,多半是林知恒吩咐的。
父子两人一坐一站,书房里忽然静得出奇,徐湛感到格外窘迫。五叔待子侄向来温和,对林旭宁也极少打骂,至多在他犯错时命他以这样书面的形式思过,林旭宁从小二皮脸惯了,认错的话提笔就来,殊不知对徐湛来说,将自己的过错掰开揉碎逐条写下,比挨一顿痛打还要痛苦。
更痛苦的是父亲居然认真看完,煞有介事的总结:“认识还算深刻。”
徐湛巴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林知望将悔过书收入抽匣,翻出一瓶散剂,捉过他的左手。
徐湛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又在父亲的目光下乖乖伸直,心中大呼委屈,从他踏入这间书房以来,书房里就没缺过这些瓶瓶罐罐,无论活血化淤的药油还是消炎止血的粉剂,应有尽有。
林知望知道自己下了多重的手,从掌心到手指高高肿起,边缘泛着淤紫,重叠处破皮见血,着实可怜。
将药粉均匀抹在创面上,林知望忍不住看着徐湛因忍痛皱成一团的脸道:“我只问你,这次的事是与我赌气,还是真的不信任我?”
徐湛被问的一愣,疼也顾不上了,心里堵的难受。
“若是前者,这顿打挨的不冤;要是后者……”林知望顿了顿:“爹不怪你,这次打重了,想要什么,爹补偿给你。”
说完,依旧望着他,直看到他肩膀微微起伏,眼泪簌簌的往下落。
“哭吧,有什么委屈,在爹面前哭出来。”林知望轻轻淡淡的说:“但是出了这个家门,还要去学在朝为官的道理,每一刻都应战战兢兢,每一步都该如履薄冰,别再做火中取栗的事,别再自作聪明撞的头破血流。年少登科大不幸,倘若有一天,你爹护不住你了,你得自己走下去。”
徐湛没有宣泄般的泣不成声,只是低低的哭着摇头,哽咽着说:“不是。”
林知望囫囵了一把他半湿的头发:“不是什么?”
“不是不信任,可我娘的事,您从不跟我解释。”徐湛道。
林知望沉默的看着他,不出一声。
“您不愿解释,不屑剖白,却字字诛别人的心,赌气还是不信任,有什么区别?”徐湛控诉着。
“错便是错,后果无可挽回,解释再多也于事无补。”林知望心中酸涩,却勾起嘴角带了几分嘲弄:“都像你一般,回回找一堆身不由己的理由,最后呢,还不是你爹跟在你身后收拾残局?”
徐湛语塞,却也不那么委屈了。何朗忽然敲门闯入,徐湛慌张的去擦眼泪。
林知望知道他好面子,不愿让人看见丝毫狼狈的模样,一时也有些恼意,训斥道:“不告而入,什么规矩!”
“天干物燥容易上火,眼睛越来越模糊。”何朗将餐盘搁在桌上,伸着两只手摸索着往外走,嘴里念叨:“要瞎了要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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